第28章 自嘗苦果

他對着江面發呆的時候,媽媽忽然打來電話問他,“季姜,你是不是又惹你哥生氣了?”隐藏一句假話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它丢進一堆真話裏去。

所以季姜只能潦草回答:“沒……沒有啊。”

“我最近忙着找工作呢。”

“已經錯過了秋招和春招,現在趕上畢業季,我想拼一把……多走走,總是會遇到合适機會的。”

“我今天就投了幾家還蠻中意的公司和律所……其中有一家還蠻看好我的,負責招聘的人還跟我聊了很久……”

媽媽不知道信了沒,總之叮囑了幾句後,就挂了電話。

季姜站在江邊,看着靜默下來的城市。

忽然想起兩人昨天看的一句廣告語,“風流雲散,一別如雨。”當時蕭婕還專門掏出手機查了一下,給他說,“這是形容人們各自漂泊,就像是雨從雲端墜落,再也無法相遇。”

當年校招,蕭婕第一輪抽到考題,“請你解釋一下‘下自成蹊’這個詞的內涵與外延意義。”饒是多年自诩文藝青年的蕭婕也被當場唬住,絞盡腦汁想不起來這個耳熟的詞出自哪裏是什麽意思。只能和一排面試官大眼瞪小眼,最後胡說一通,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從那以後,她就有了執念,無論走哪看見陌生語句都要百度一下,弄懂含義并且品析一番,看完這句,兩人坐在一個鞋子樓下,她一邊給腳後跟被磨破的地方貼創可貼,一邊看着高樓大廈,感嘆道,“沒想到這句話意境還挺悲傷的。”

“一別如雨。”

如今深夜,再回想起這句話,季姜心裏就跟下雨了一樣,也變得潮乎乎起來。

淩晨的街道,路上依然車流不息,出租車都聚在燈火通明的餐飲街口等客,馬路牙子上仍然站着三五成群的年輕人。

季姜慢慢的走回酒店,開了個房,疲憊的躺下, 忽然想起什麽,連忙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響了很久,對面迷迷糊糊的接了,“喂……誰啊……大半夜的……”

“酒醒了麽。”季姜問。

“……”那邊沉默片刻,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然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現在兩點了啊!你都不看時間的麽?有沒有過點不擾的禮貌啊?”

“我這不是怕你喝多了睡過去,別出啥事麽……”季姜聽着,知道她已經清醒,徹底放下心來。

“求求你了,別折騰我了好嗎,剛剛十二點那個女的是你喊來的吧,我睡的正香,她拼命把我搖醒,問我‘女士,你有沒有不舒服?’請問,誰這樣被大半夜搖醒,會舒服?”蕭婕煩躁道。

“……”季姜無奈道:“我在某團足足寫了三百字的好評,人家才勉強同意隔一會兒去看你一眼的好麽?”

“……”蕭婕道:“讓我好好睡一覺吧,出了事,絕對不找你,責任自負,好吧,拜拜了你。”

說完,就丢開手機倒下了。

第二天,兩人在酒店匆匆吃了自助早餐,繼續奔赴向下一個招聘會。

滾燙的七月,炙熱的不止有天氣,還有焦躁的心情。

在各大招聘會上連軸轉了半個月,季姜每天回到家累的像條狗一樣,連擡頭的勁兒都沒有,閉着眼耷拉着腦袋只想找床躺。某一個晚上,他終于想起了季迦禾,想假裝,假裝發錯了消息,給那個人發出一句節日祝福。但是手在發送鍵上停留了一個晚上後,終于一個字一個字的删掉。

他不記得自己之前在哪看過一句話,說是人不能在晚上做決定,因為出來的結果往往是被情緒沖昏頭腦的昏招。

可每到深夜,他都會無比想念那個人,想和他說說話,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你在幹嘛。”但手機掏出,又放回,還是沒有那樣的勇氣,比起這樣的沖動,他內心更怕被季迦禾看不起。

自從那天兩人在家不歡而散後,就開始了一場默契的冷戰——也許,也許只是他單方面的罷了,因為季迦禾本身就不是一個熱絡的人,從前兩人之間那種緊密的聯系也不過是靠他單方面的頻繁騷擾維持着,季迦禾偶爾配合,會回他電話和消息。如今他這頭冷了下來,那邊跟從前一樣,也從不主動找他。

想到這裏,季姜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濃烈的挫敗感來。

他在黑暗裏坐起來,索性把手機放到了屋外去,想要靠着距離來隔離出那點妄想。

可返回屋內躺下,他依然還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的想起從前,更是失眠。

過了月餘,蕭婕終于找到了工作,為了以表慶祝專門請他吃了路邊燒烤攤。

她安慰季姜道:“沒事,事在人為嘛,我這也就是先找個過渡一下,主要是實在拖不起了。”

季姜在各地又輾轉了一周,屢屢碰壁,要麽是他看不上人家,要麽是人家看不上他,季媽媽也道,“我看你啊就是眼高手低。”

“這找工作就跟找對象一樣,能随意麽?”季姜沒有什麽底氣的反駁道。

晚上他回家給他媽說,“我要出去租房。”

季媽媽不同意。

季姜就道:“我決定還是複習考試,這在家裏沒學習氛圍,我跟高遠寧商量好了,我倆一起租個房,還能互相鼓勵,互相監督。”

“去哪租?”季媽媽問。

“江城。”季姜回答。

“哎,我發現最近你是翅膀硬了。”季媽媽聽了,立馬沒好氣的道。“我還不知道你?去外面了,天高皇帝遠的,一天沒人管沒人嫌了,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是吧?還考試……我看你就扯吧……!”

“我怎麽就扯了?我那也是為了能好好學習好麽?我連個證都沒有,去哪面試人家都不要我啊。”季姜急眼了。

“你平時在家裏我三催四請都叫不起來你,非要揍一頓才起效,就你那點芝麻大小的自制力……呵呵。”季媽媽翻了個白眼。“能把白天當半夜睡,能把手機看得比媽還親的人,能考得過?”

“反正我在家裏學不進去,我要出去。”季姜垂頭道。

她瞅了季姜一眼,忽然冷笑起來道:“我現在是管不了你了,就找個能治的住你的人。”

季姜腦子裏警鈴大作,警惕起來。

她掏出手機來。

季姜跳起來要去奪電話,結果她轉身進了卧室,伸手就反鎖了門,徒留季姜一個人在外面幹着急。

過了片刻,季媽媽拿着手機出來了,一臉得意,“你哥明天休假,我讓他回來接你,我等會兒就幫你把行李收拾好,你去他那,看你是找工作還是考研,或者考證,都随便,有不會的不懂的就問他,他是過來人,比我們懂行。”

“哦,對了,你要是決定好了考哪個,我就給他打錢,幫你在那邊物色一個培訓班,他上他的班,你就好好學習。”季媽媽一副勝券在握,穩穩拿捏的樣子。

季姜果然喪起了臉。

“那我哪都不去了,我在家。”他道。

“晚了,我都給你哥說好了,在他那邊我看你還能起什麽幺蛾子。”季媽媽看他這幅蔫樣,以為自己是摸清了他的門道,更是自得起來。

季迦禾是個非常守時的人,向來說幾點就幾點。

第二天一大早,季姜還在夢鄉裏,就被季媽媽拽了起來。

“你哥都從g城回來了,你還睡!”

季姜從這頭挪到那頭去,睡意朦胧的道:“他人呢。”

“吃早飯呢,他時間有限,你搞快點!”

季姜腦子裏還蒙着圈,就被連人帶行李打包一起塞上了季迦禾的車。

嘴裏還啃着一個包子。

“路上吃,去了那邊好好聽你哥的話。”季媽媽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又有些心疼的道。

轉頭囑咐季迦禾道:“一天天的別慣着他,該罵罵,該打打。”

直到車上了環城高速,季姜才用勉強清醒的大腦,憋出上車後的第一句話:“你買新車了啊……”

“嗯。”季迦禾道。

季姜環顧一周,沒話找話般的道:“還挺好看的……怎麽不買個貴點的,你都上班了,多少應開個好車……”他道。

“錢不夠。”季迦禾道。

“啊?”季姜有些不解,“找爸贊助啊,反正他賺錢本來就是給你花的,你幹嘛不要。”

“……”季迦禾沒說話。

季姜忽然想起來,季迦禾這麽些年幾乎從不問家裏要過錢,于是有些懊惱的閉上嘴。

嚼完包子,他調了一下座椅,向後仰躺,閉上了眼睛,躲了好幾個月的人,乍然出現在眼前,理智只能保持到大腦徹底複蘇前。

再多一分都難了。

所以他不得不閉上眼,手卻緊張的無處安放,最後蜷縮的身側。本是裝睡,結果一小心卻真的睡着,直到季迦禾将他叫醒。

“你拿東西上去,我去趟超市。”季迦禾道。

“哦。”季姜迷糊着點點頭,然後揉着眼睛下了車,從後備箱裏掏出行李箱。

不知道他媽都給他塞了些什麽,箱子奇沉無比,而他哥租的房子又沒有電梯,等扛上五樓,他已經累的氣喘籲籲,索性坐在箱子上,活動了一下酸困的手腕,這才從兜裏掏鑰匙出來開門。

一打開門,他就發現,雖然幾個月過去了,這個屋子的陳設幾乎一變不變,連他那天走的時候甩的鞋櫃底下的拖鞋依然還放在那邊,左右兩只反着向。沙發上他買的抱枕還是在原位置,除了幾本書外,一切都像是他不過下樓去扔了個垃圾,兩三分鐘後又回來般。

他走進去,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心裏微動,就像是早已幹涸的土地上再次冒出涓涓細流。

那點濕潤卻從眼眶裏湧出。

季姜想,憑什麽啊,憑什麽喜歡一個人要這麽辛苦?

避開了難受,見到了也難受,上天就像是個給他出了道選擇題,可他無論怎麽選都不到正确答案。

季迦禾這個名字,怎麽帶入,都是無解。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聽到了樓梯道傳來腳步聲,才從沙發上彈起來,連忙往洗手間躲去。就像是一種超能力,這棟樓裏明明不止一戶,不止有一個人,但是他就是能從其中辨認出季迦禾的腳步聲。

可能是聽過太多次吧,大腦早已形成了記憶儲備。

那時候,季迦禾還在上高三,每天下了晚自習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季姜早已睡下。

但每次,季迦禾輕手輕腳經過他卧室門前時,他都會聽到。在靜谧的夜裏,聽着那樣熟悉的腳步聲和門縫裏漏進來的燈光,他才能安穩睡去。

季迦禾進門,沒看見他,果然叫了一聲,“季姜。”

“噢……這呢。”季姜連忙打開水龍頭,沖了一把臉,對着鏡子,狠狠揉了把臉和頭發,這才出去。

等他出來,季迦禾已經換了居家服,整個人看起來慵懶柔軟。

季姜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不着痕跡的轉開,全程不超過三秒,喉嚨卻緊張的發幹。

兩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不可避免的會出現一些肢體上的碰觸,季姜總是強行僞裝成一切正常的樣子。他的目光總是在季迦禾背過身時停留,他的話頭總是在想要開口時咽回去,他的手總是在不自覺的伸出時再收回來。

好在季迦禾每天都很累,回來還要做飯做家務,等忙完往往已經半夜,季姜每次想要幫他,總是被他一句,“你去看書吧。”給推出去。

他看書做題時,季迦禾也不會出聲,盤腿坐在窗前靜悄悄的忙自己的。其實兩人之間交流的機會并不多。

某天晚上,兩個人手頭上的事都處理完,一個坐在沙發上發呆,一個關了電腦,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這幾天,早已适應了被各種事情填滿時間空白的季姜忽然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安靜有些懼怕。

所以季迦禾忽然張口時,吓得他一激靈,又趕緊強迫着自己迅速平靜下來。

他聽見季迦禾問,“你有什麽打算。”

“……”季姜沒法回答。

漫長的等待後,季迦禾終于再次開了口,“不想告訴我也沒關系,你只要自己心裏有數就行……”

“不是……”季姜艱難的開口。

季迦禾側頭看向他,季姜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卻不敢偏頭。

明明心裏那麽期許的人。

此時此刻,他卻不敢迎上他的視線,連稍微扭一下頭都不敢,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

他手指緊張的不斷絞在一起,在手心裏亂成一團。

只能慶幸此刻,燈火足夠昏暗,才能将他的表情安全的遮掩在黑暗裏。

“是我自己還沒想好……”他說,像是做夢一樣。

白天季姜去培訓班上課,季迦禾去上班,晚上季姜會常常主動自習到十點多再回去,季迦禾也經常夜班晚歸,更多時候睡在醫院。兩人偶爾在夜裏同床共枕,卻做着各不相同的夢,中間隔着千山萬水,茫茫人海。

季姜第一百次對着一杯水發着呆,他怕回去,怕在季迦禾面前出現,怕自己拙劣的演技将所有小心思洩露。

明明喜歡一個人是那麽簡單的事。

裝作不喜歡一個人卻是這麽的難。

他會不由自主的在季迦禾上班前,把咖啡杯裝滿,會在季迦禾進門前把亂糟糟屋子恢複原狀,會在季迦禾睡着時目光長久的停留,然後輕手輕腳的熄掉燈。

他會在黑暗中數着心跳入睡。

會在季迦禾出門後站在樓上偷偷看他的背影。

會在季迦禾久久不回來之後控制不住的胡思亂想。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站在遠處看着季迦禾,一旦離近,目光就像是被燙傷一樣躲開來。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把傷懷藏在微笑之下,一旦入夜,那些心情就好像會反噬一樣,全都撕咬開僞裝,徹夜折磨他。

他自嘗苦果,心甘情願。

媽媽偶爾會來一趟,看看他們,帶些好吃的,但季姜沉溺于自己的情緒裏,并沒有看出她的憔悴來,她看着季姜吃着自己做的醬肉,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的說,“好好學習,争氣一點,讓爸爸媽媽少操一些心……”

“今年入冬,咱家的工廠受行情影響很大,政策收緊,還要更新一大批設備,又都是不少錢,銀行貸款越來越難貸,你爸愁的頭發都白了好多,你可不要讓他再操心了……季姜,聽見了麽。”她道。

“嗯。”季姜機械的點點頭。

“媽,我找下工作了。”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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