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發現的愛意
歷時小半年,季姜還是順利拿到了證書,他找了一個律所實習律師的活,雖然工資很低,基本就是卡着最低工資标準的線,但要求卻不低,必須a證和名校。
他本來是不符合招錄條件的,結果一名帶教律師剛好路過,簡單問了幾句,又問他會開車麽。
他點點頭。
對方道:“能接受經常出差麽?”
“能。”他回答。
“後期能接受高強度的工作節奏嗎?”
“可以。”
“好,就他了。”帶教律師立馬轉頭對行政道:“把他分進我的團隊。”
行政有些難為道:“這……後續具體怎麽分人,要看幾位合夥人的意思……”
“他學的民法,我們是民商事團隊,請問有什麽問題麽?”那個帶教律師,看起來年紀并不大,頂多才三十幾,說起話來卻很強勢。
說完,他指了一下季姜道:“跟我來,我帶你認識一下民商團隊的其他夥伴們。”
“哎,好,好的。”季姜慌慌張張的抓起背包,起身時不小心被椅子腿絆了一下,他歉意的沖負責招聘的行政笑了一下,趕緊追上去。
接下來的日子,季迦禾上班,他也上班。
每天下班的時候,他都會着急忙慌的去趕公交,去超市搶新鮮一點的菜,然後大包小包的提回家。
季迦禾只要在家就會親自做飯,兩人圍着一個小餐桌一起吃一頓熱乎飯,然後季姜洗碗,打掃廚房。
但是季迦禾實在是太忙了,時常回不來,季姜會點外賣或者泡個面,随便對付一口。
只要不論什麽喜歡不喜歡的,這樣的日子,真的蠻像兩個人一起搭夥過日子。
平平淡淡中透着一點舒适。
就像是秋天幹燥清爽的陽光一樣,一切都是剛剛好。
十一月末。
季姜早早就穿上了大衣,在季迦禾出門前,他手疾眼快的給對方也套上外套和圍巾——米色高領毛衣,駝色大衣,是和深秋最搭的顏色,穿在季迦禾身上,是那麽地服帖好看。
其實季姜也藏了私心,他總是偷偷給兩人買看起來很相似的外套,嘴上卻說,“這是媽給寄來的,說是前幾天逛街時候買的,你一件,我一件。”
季迦禾點點頭,任由他勾着脖子,給自己圍上白色毛線圍巾。
果然冬天到了,他不止想從陽光裏汲取溫度,更想對方身上。
明明已經圍好,他卻不想收回手。
“今天幾點回來……”他問,手自然而然的落在對方的胳膊上,輕輕搭着。
“還不确定,有事給你發微信。”季迦禾道。
“天好冷……我想吃火鍋了。”他擡頭看着季迦禾,帶着有些饞的表情道。
“嗯,我盡量早點。”季迦禾想了想,道。
“好。”聽了這話,他的眼睛果然亮了起來。
季迦禾轉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不肯松手,只得再次轉過身來,看着他,低聲問:“怎麽了?工作上有麻煩?”
季姜順勢鑽入他的懷裏,像是躲了起來般,悶悶的回答,“沒有,顧老師和同事都待我挺好的。”
季迦禾一手拿着手機,單手攬住他,輕輕拍了拍他後背,像是安撫一樣,“我早點回來,帶你去吃火鍋,好麽?”
“好。”季姜抱緊他。
他想,渴望溫暖是人類的本能,愛也是。
可人終究和動物不一樣,人在漫長演變歲月裏,逐漸學會了拒絕本能,隐藏情感。
他也可以做到。
“哥……媽說已經幫你把房子裝修好了,估計年底就能搬,你到時候不要解約這邊的房子,我想繼續住這裏。”他說着,忽然感覺眼眶有些熱,只能将頭埋的更深。
明明不想被發現,卻偏偏又要湊近,帶着一種火中取栗般的心情。
“什麽時候的事?”季迦禾皺眉,問。
“她過來看了好多次了,看你忙,就沒說,不過位置和配套設施都很好,我去看過的……”季姜道。“你就算考了博,也是在這邊,很方便的。”
“哥……你現在什麽都齊備了,抓緊找個對象吧。”季姜輕輕說道。
他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像是下定決心般,揚起一個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爸媽都挺着急的。”
一步之遙,遙不可及。
“你不能總是這樣一個人啊……你……”季姜道,用熟練的假笑,配着生硬的話語。
可笑着笑着,眼淚卻從眼角滑落。
眼睛出賣了他。
季迦禾看着他,眉頭微微擰起,表情中呈現出一種不解又迷茫的神态。
他張開嘴,像是想說些什麽,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季姜的笑像是遇到了火花的白紙,在臉上一點點有了瓦解的跡象。
像是有什麽要從那背後奮力掙脫出來一般。
季姜只好慌忙的背過身去,手指抓緊鞋櫃,他用足夠鎮靜的語調說出,“七點半了,你要遲到了……”
季迦禾擡手看了一眼表,緊緊的抿着嘴唇,連下颌線都繃了起來。
他猶豫着,審度着,就像是當年問出季姜,“你說你喜歡男生,是認真的麽?”那句一樣。
這一次,卻是更加艱難:“季姜,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走吧。”季姜努力的克制着自己說出這句話。
他背着身,看向魚缸,看向裏面的水紋,看向空氣中的塵埃,就是不敢看向季迦禾。他的背影仿佛在跟着內心一樣,在微微顫栗。
季迦禾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嘆息般的道:“我走了,晚上回來說吧。”
直到聽見門板輕輕阖上的聲音,他才脫力般的順着櫃子跪坐地上,痛苦的抱住頭像是徹底沉入了黑暗中去,這扭曲的,無法言說的愛仿佛有了形體一樣,像醜陋的蝙蝠一樣,倒挂在生命的枝丫上,沉默的凝視他。
而他靈魂像是在沸水中掙紮的老鼠一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聲。
可再難受班還是要上的,九點整要簽到,季姜夢游般的上了地鐵,再夢游一樣的随着洶湧的人群下了車,進了寫字樓,打了卡。
渾渾噩噩的度過一整天。
同事問他,“你是不是病了?瞧着臉色不太好。”
季姜疲倦的搖搖頭。
終于捱到了下班,他照舊打完卡到樓下等輕軌,剛好碰上晚高峰,錯過了好幾輛,最後終于等來了一輛人少的。
他站在車上,一手扶着吊環,漫無目的的看着車窗外,看着被落日浸染的城市,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但他就是懶得接,旁邊的乘客側目數次,他直接手伸包裏按了靜音。
雖然靜音了,它卻開始震動,直到季姜忍無可忍的将它撈出來點開屏幕。
“下班了麽。”全是季迦禾。
“走哪了。”
“需要接麽?”
季姜關掉手機,忽然萌生了一種幹脆逃掉的感覺。
于是,他一直從城市這頭坐到了城市那頭,列車像是一路追着夕陽,随便找了個站下車。
地上的站臺,落滿金色的光,遠處的山頭上遍布松柏。
是個城郊公墓。
季姜想,自己可真走運啊,随便挑個地方,就挑到了這。
這站卻有個富貴的名字,叫“黃金嶺。”
季姜蹲在公墓大門口,抽了一支又一支煙,直到指尖被煙頭燙到。
季迦禾的電話也終于追過來。
季姜掐掉。
他再打。
再挂。
一秒都沒停的,立馬又回過來。
季姜想,這要是放在別人,季迦禾上一個電話,絕對已經是最後一個了。
他看着對人彬彬有禮,溫柔謙和,但其實,骨子裏,向來是個冷淡與沒有足夠耐心的人。
“喂。”季姜還是接了。
“你在哪。”雖然只是簡單三個字,季姜卻聽出了背後冰冷的怒火。
“公墓。”季姜用手指敲開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
“我在你公司樓下。”季迦禾道。
“哦。”季姜回答。
“你去公墓幹什麽?”季迦禾問。
“給自己提前看塊地呗,免得像我這種沒子孫福的,以後死了,都沒人管。”季姜叼着煙,看着滿山遍野的墓碑,忽然笑了。
“……”季迦禾沉默,聽着聲音,應該是在開車。“季姜,不要随便開這種玩笑。”
“噢。”季姜随口答應道。“哥……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麽?。”
“我感覺好沒意思啊,做什麽都好沒意思。”他呢喃道。
季迦禾沒有挂電話。
兩人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對方背景音的鳴笛聲以及風聲。
“你在原地等着,我馬上過來。”季迦禾道。
季姜沒有理他,自顧自的挂了電話,收拾幹淨一地煙頭,然後起身漫無目的的四處晃悠。
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
昨夜的雪還未化,今天份的雪飄飄蕩蕩的落了下來。
直到天色徹底黑透,季姜走累了,蹲在原地,看着街燈下面的螞蟻搬家。
他看的認真,等在擡頭時,看見了站在街對面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季迦禾。
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燈潮和人海光影,兩人隔着這樣的距離,都在第一個瞬間,就看到了彼此。
季姜慢慢站了起來,因為蹲的太久,有些頭暈目眩,他不得不扶住一邊的樹,等再看過去時,視野裏出現了行色匆匆的的季迦禾。
他依然走的那麽快,快的大衣的衣擺都飛了起來。
就像是連風都絆不住他的腳步。
季姜站在臺階上,低頭看向走近自己的季迦禾。
他這樣站着,比季迦禾高了将近半個頭,讓季迦禾只能擡頭來仰視他,但這樣的視角下,季迦禾臉上的表情好像更加清晰起來。
季姜微笑着,看着他,問:“哥,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他伸手,拉住了季迦禾衣擺,那上面冰冷的溫度昭示着答案。
不用想也知道,季姜也知道這個人開着車在這附近一條街一條街找的時候樣子。
季姜張開胳膊,像脫線的風筝一般,理所當然的墜入那個懷抱裏去。
他被穩穩接住,就像曾經千百次那樣。
“哥,我真的挺害怕你這麽對我。”季姜貼着他的耳朵,“你對我越好,我就越不堅定。”
“我就越難受。”
後來有更多說不出口的話。
本來我都已經告訴自己,一個人咽下這個秘密就行了……你會有很好的人,會有很好的人生,會有一個女朋友,一個妻子,一個孩子,一個平淡卻正常的人生。
而我不想當你人生中的那個變量,不想做那個打開潘多拉魔盒的人。
他說着說着,又哭了。
季迦禾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沒法像是對待江汀那樣,大醉一場之後就徹底釋懷,第二天像是如夢初醒般,一切照常,他沒法把所有對這個人的過往全部丢棄,然後腳步輕盈的奔向下一個明日。
季迦禾越是不可觸碰,就越讓他着迷。
他在他心裏紮根遠不止一兩天,而是二十多年的日日月月和分分秒秒,他在那裏早已枝繁葉茂,深入肌理。
這也是季姜沒法把丢棄在昨天的緣由——因為每一個明日裏都會有一根枝條複蘇,然後如野草一樣再次生根。
面對季迦禾,他沒辦法說出口那個秘密。
即使季迦禾沒有對他任何超越兄弟的情意,但他依然會對他傾其所有的好,這也是季姜所能仰仗的最後。
季迦禾沒法丢掉他。
因為在季迦禾心裏,他們是親人,是家人,是有一生羁絆的牽連。
季姜即便再任性,也不敢輕易斬斷這樣的羁絆,他只能打掉牙混着血往肚子裏咽。
咽下所有苦果。
他沒有辦法因為自己畸生出的情意,徹底打散這個已經生活過二十多年的家。爸媽如何掏心掏肺對他,他雖然渾,但心裏有數。
他們對他,甚至比對季迦禾還要好上千百倍。
他沒法對着季迦禾說,我跟你沒有血緣關系,更沒有辦法在爸媽面前說出,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況且季迦禾對他的好,也幾乎全部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建立在這二十年來以兄弟身份的相處的日月裏。
季迦禾對旁人的冷淡,和滿不在乎,這些年他都有目共睹。
他不敢想象,如果兩人攤開這層關系,季迦禾是否還能像今天這樣,無所顧忌的對他敞開懷抱,會不會拿出一個陌生人的姿态,拒絕他,逃避他,最後,讓兩人之間的關系徹底淪為陌路人,最後就連這層最後的羁絆也被對方親自徹底斬斷。
他哭的斷斷續續,嘴裏說着些含糊不清的話,剛一出口,就被北風卷散。
季迦禾幫他把圍巾系好,溫和的道:“我們先回家,然後再慢慢說,好麽?”
打電話時候那點冰冷的怒意早已蕩然無存。
季姜被他拉着,進了車裏,季迦禾伸手打開暖氣,随手遞了一張紙巾,道:“擦擦吧,小花貓。”
季姜進入密閉的,只有兩人的空間,反而拘謹起來。
他擦完臉,手心緊緊的攥着紙,沒地扔,低頭看着自己牛仔褲的褲縫。
“在家做飯可能來不及了,就在外面吃吧。”季迦禾道。
季姜又擦了一把臉,徹底把淚水抹幹淨,有些別扭的挪挪地方,靠着車窗,認真的望向外面的車流照出的紅色燈海。
看着看着,不知道是下午走累了,還是哭困了,竟然眯着眼睛睡了過去。
暖風吹的他頭發一揚一揚,微微張着嘴的樣子,有些憨态。
季迦禾看了一眼,收回視線,目光掃過前面,那點強裝的輕松面孔終于也有了垮塌的樣子,慢慢露出後來的裂紋,他有些頭疼的嘆了口氣。
前方主幹道堵車,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毫無節奏的輕輕一敲一敲,目光晦暗不明。
忽然手機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是季姜的。來電頁面閃動,他随手點開密碼,劃了下手機,接了。
“媽。”他輕輕道,聲音很小,“對,在我跟前,睡着了,我們在回去路上。”
季媽媽絮叨道:“你在醫院,比我們都危險的多……最近上班多小心,把口罩帶好……不行就請個假吧,眼看着快過年了,不行你帶着季姜先回來。”
“現在這情形,肯定請不了假。”季迦禾道。“你們在家也要注意防護,盡量不要出門。”
季媽媽還在繼續自顧自道:“還是你爸反應快,下午看了新聞,立馬就聯系藥店的熟人,給他留了不少包……就是擔心你們兩個,在那邊……”
“媽,別擔心,我會照顧好他的。”季迦禾道。
“你啊,我和你爸放心的很,天塌下來,你都能頂得住,你妹妹打小是個什麽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已經催了你爸了,等他回來我們就出發,給你們送點東西過去,也就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你們現在去買,肯定買不到,你在醫院還好一點,季姜那邊……”
“媽……哎,媽,不用了……媽!”季迦禾連喊幾聲都不頂用。
季媽媽從那邊挂了電話。
季迦禾扶額,側頭看了一眼仍然睡得香甜的某人,更是無奈。
本想今晚好好聊聊,看來怕是不行了。
停好車,季迦禾沒有着急熄火,依然開着暖氣 坐在駕駛位安靜的看手機。
車內漆黑,只有手機屏幕的冷光淡淡籠出一片淡白。
不知道這人多久沒好好睡過了,這會兒功夫,竟睡得這麽死,他實在不忍心将人叫起。
季姜足足又睡了半個小時,這才翻身,慢慢坐了起來。
他有些迷糊,在黑暗中惶惶四顧,直到看見了近在眼前的季迦禾,這才揉揉眼睛,平靜下來。
“哥……”嗓子有些啞。
他的嘴先于腦子,喊出一聲。
季迦禾收了手機,側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睡醒了?”
季姜打了個哈欠,揉了一把臉,點點頭。
“走吧,去吃飯。”季迦禾道。
季姜迷迷糊糊的跟着季迦禾下了車,走出地下停車場,上了商場的電梯。
五樓的店面生意都不錯,又是周五,家家都人滿為患。兩人排了一會兒隊,總算坐到了桌子上,服務員麻利的上了鍋底。
一頓飯,季姜吃的三心二意,而季迦禾也沒怎麽吃,一直在幫他涮肉下菜填茶,直接搶了一旁服務員的活。
好不容易吃完,兩人準備下樓時,季姜忽然道:“哥……時間還早,陪我看個電影吧。”
兩人最後還是一起想了那場季姜一直想看的yestoday once more,影片最後,季姜忽然問:“哥,可以問你借樣東西麽?”
在季迦禾皺眉,不明所以的詫異裏,他忽然伸手偷拍了一張,屬于他們的合影。
黑暗的電影院,昏暗的燈光,一張笑臉,和一個一臉意外的面孔,像極了他們這麽多年一起生活過的所有氛圍。
“借你的美貌用一用。”季姜收了手機笑嘻嘻的笑道。
影片結束,季迦禾先下樓取車了,季姜一個人坐在電影院聽完了影片尾曲。
悲傷的曲調,荒涼的鏡頭,一望無際的藍天,還有模糊的人影。
季姜想,屬于他們的電影,也終于散場了。
“哥,我們團隊接了一個大項目,需要派兩人去豐州那邊駐紮半年,我師傅讓我去……我也不好推脫。”季姜在回程路上,慢慢道。
“豐州?”季迦禾果然皺眉。
豐州離g市足足跨越了半個中國,光坐飛機就得五個多小時。
“我師傅定了周一的票,那邊催得緊,我們得早點到崗。”季姜道。
剩下的時間裏,季迦禾都沉默着,始終一言不發。下了車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小區的小道上,這個地方偏僻,平時只有靠近後面這一棟樓的居民才會穿行,因此人很少,路燈也很年久失修,無人打理,有一盞沒一盞的。
季姜看着季迦禾的背影,忽然喊了一聲,“哥。”
季迦禾沒有回頭,兩手插在兜裏,問,“怎麽了?”
“你先回去吧,我……我還有點事。”季姜問,聲音小小的。
季迦禾回頭,看着他,問:“什麽事?”
季姜張嘴,正想臨場編個謊出來。
就聽見季迦禾道,“別在外面亂晃悠了,晚上有大雪。”
“……”季姜頓時不知道說什麽。
“走吧,回家。”季迦禾摸了一把他熱騰騰的臉,又将手重新插回衣兜裏道。
兩人走在小區的小道上,四處很安靜,只有風卷草皮的響動和樓上不知哪一家遠遠傳來的狗叫聲。
季姜不敢和季迦禾清醒的同處一個屋子裏,甚至一張床上。他帶着一種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的心理,想着捱夠了再上去,或者說,等他心情徹底平複了,足以冷靜面對了,再上去。
肆虐的情緒幾乎不受軀殼的禁锢,所以短短一天功夫,他已經崩潰數次,在季迦禾眼裏,他一定奇怪透了。
像個瘋子一樣。
他走在離季迦禾半步遠的地方,兩腳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機械的往前邁進,腦袋低着,渾渾噩噩。
走着走着,忽然踩到了一地積雪。
他起擡頭,果然看見隐藏在枝丫間一層薄薄的雪。
忽然想起小時候,兩人走在上學路上,總是不自覺的打打鬧鬧,更多時候,是他單方面挑事,最後被季迦禾武力震懾,按倒在地求饒。
那時候,他每次被揍之後也是這樣蔫頭耷腦的跟在季迦禾身後。
但在遇到落滿積雪樹木的時候,他就會壞心眼的一邊大聲喊季迦禾名字,趁着對方回頭瞬間,猛的搖樹,抖落起一樹風雪,将人劈頭蓋臉弄一身殘雪。
“喂,季迦禾。”季姜腦子一動,被記憶裏的季迦禾勾中,忽然想故技重施。
季迦禾聽到了聲音,轉過頭,幾乎跟記憶裏一模一樣。
季姜利落的給自己套上衛衣帽子,立馬抱着樹大力搖起來,等着積雪跌落一瞬間,哈哈大笑着逃開。
季迦禾躲不及,被淋了一身的雪,連帶着頭上和脖子裏,包括眉骨上。
雪落入衣領裏,涼的刺骨。
他有些無語的站在原地,眉眼嚴肅的盯着季迦禾,一雙眼黑壓壓的。
以季姜對季迦禾為人的了解,知道他這幅表情背後的意思是什麽。
果然,他眼睜睜看着季迦禾低頭,從草地上團起一塊雪。
他立馬叫着,轉身就跑,“哥,哥……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
季迦禾其實向來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但人們總是被他外表和氣質裏彌漫出來的風輕雲淡所迷惑,他向來又不喜和人交往過甚,總是帶着一點禮節性的分寸感,所以很多人總是在不算多的相處時日裏,斷定他是個謙和寬謹的人。
不過,以季姜與他朝夕相處的這二十年他用無數次慘痛經驗得出的結論,季迦禾,他真的太能裝了!
下一秒,季姜就被季迦禾手裏的雪團揍的滿地亂蹿。
很久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季姜最後仰躺在雪地上,笑起來,大口喘着氣,心裏忽然有些傷感的想到。
這樣毫無芥蒂的相處,卻終止在了他單方面的情愫裏。
想到這裏,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季迦禾鬧的有些累,雙手撐着膝蓋,嘴裏吐出白色霧氣。
“起來。”他說,“地上髒。”
季姜躺在雪地上,看着天空中,街燈下簌簌落下的雪,有些失神。
他多麽希望時間能停駐,像電視劇裏那樣,用超能力,将這一刻永遠封存。
這一切是那麽真實,真實中又透着虛幻。
“快點。”季迦禾站着,向他伸出手。
季姜看着雪中季迦禾,看着雪飄過他的發梢間,飄過他的眉骨,最後飄向自己的眼中。
季姜笑着,也伸出手,渾身懶散的被季迦禾一把拽起來。
兩人面對面站着,季姜手上沾了雪屑和枯葉,他偷偷想用季迦禾的袖子擦幹淨,卻被發現。
季迦禾拽回袖子,将冰冷的手塞進季姜衣領裏去,威脅道:“安分點。”
季姜被他摸了雪的指尖冰的直縮,一個勁兒躲,嘻嘻笑起來。
“喂,不準搞偷襲!”
季迦禾捏住他的後頸,手法跟捏貓似的,想掙脫開卻被禁锢的更緊。
季姜閃避了片刻,忽然安分下來。
他看向季迦禾,腦子裏驀然有了一種跋涉于風雪夜,在冰天雪地和疲憊的盡頭,看到了亮着燈火茅屋的歸處的感覺。
它是溫暖的,充滿的希望的。
可季姜明明已經走到了門口,站在栅欄外,卻遲遲不敢做那個敲門人。
他不敢驚擾裏面的安寧世界。
“哥……”季姜看着季迦禾,目光那麽認真,“我們能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麽?”
“為什麽不能?”季迦禾反問。
有時候,季姜覺得,其實季迦禾其實什麽都明白,偏巧像現在這樣,裝作什麽都不懂的樣子。
“如果,我要的不止于此呢?”季姜問。
他終于伸手,不顧一切的,想要敲醒那扇門,一種強烈的不甘湧上心頭,把他的心神沖擊的四分五裂。他心底裏忽然有了一種不想就這樣悄無聲息結束這場單相思的瘋狂念頭。
喜歡為什麽這麽不公平?
為什麽要讓一個人來負擔所有的難過和一切情緒後果。
為什麽?
如果真的就這樣散場,自己的所有喜歡又是什麽?
是泡影麽?
是還沒說來得及出口就注定無疾而終的一段回憶麽?
不,不該是這樣的。
“我如果想要的是,不止于此呢?”他紅着眼,又問了一遍。
手指已經不自覺的緊緊攥着了對方衣襟,用力到痙攣,指節幾乎發白,連手背上的青筋都盤虬凸起。
連呼吸聲都是亂的,但亂的又何止是呼吸。
季姜真的很佩服季迦禾這一點,明明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可以一臉冷靜的問出,“那你想要的是什麽?”
他冷靜的幾近冷酷。
季姜不相信他不懂,不相信他不明白。
他起擡頭,徹底瘋狂,幾乎是無所謂般閉眼的親了上去。
手指緊緊抓緊對方的衣袖,怕被推開,又希望被推開。
他的眼淚一流出眼眶就沾了外面的寒氣,濕漉漉的鹹沾染在兩人唇齒間。
季迦禾那萬古不破的面孔上終于呈現出了錯愕慌亂的神色。
他松口捏住季姜後頸的指尖。
微微揚起臉,想要避開這個突如其來意料之外的親吻。
他躲的幅度并不大,但季姜腦子裏面的理智早就蕩然無存,靠着本能,如圖雛鳥渴食一般,一個勁兒的仰頭去追逐大鳥的尖喙。
季迦禾只得再次伸手去拎對方的後脖子,想要将兩人之間想要拉出一點距離來。
季姜閉着眼,睫毛顫栗,淚水長流,整個人像過溫有了裂縫的白瓷胎一樣,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碎掉。
但他的吻裏卻帶了十足的狠勁兒,毫無章法的撕咬,舌尖唇齒之間的拉扯碰撞,很快兩人都嘗到了血腥味兒。
明明他才是作惡的那個,哭的卻像是受盡欺負一樣。
淚珠糊住了眼睫,他的視線已經徹底模糊,兩人之間只有茫茫的彼此呼吸間的白色霧氣。
季迦禾那雙本将人推離的手,忽然毫無征兆的收緊,将人拉扯到了離自己更近的地方。他的唇舌不再躲避,反而帶上了啃噬的銳利,不斷的加深了這個吻。
季姜驚鄂,愣住,卻被他扣住後腦,不許退離分毫。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帶着顫栗的嗓音,“季姜!???”
這聲音一出,季姜立馬僵住。
十二月底的風都沒有這個聲音那麽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