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陳正東葬禮那天,下了瓢潑大雨。

據目擊人描述,他正在廠房頂工作,突然聽到一陣怒吼,接着一個人就從煙囪上掉了下來。經警方現場勘查取證,當事人先喝了農藥才跳煙囪。煙囪臺上找到了空農藥瓶,一封被手機壓着的遺書。

王阿玥作為班長出面組織,葬禮上同學們來了大半。大家面面相觑,不勝唏噓。葬禮舉行至一半,陳正東母親突然不見了,大半晌,被一輛警車扭送回來。他母親發瘋了似的捶胸頓足,呼天喊地。沒一會兒,一輛急救車呼嘯而過,王西夏母親被拉到醫院了。

葬禮結束,陳正東母親被警方拷走,王西夏母親去世了。王西夏母親本就油盡燈枯熬日子,被陳母一頓當面羞辱,連搧幾個耳光,一口氣沒上來,人就去了。

王西周出來參加葬禮,葬禮結束,他偷跑到陳正東家一頓打砸,一把火點了屋子。消防車來的及時,沒釀成大禍。

事後,王西周锒铛入獄,陳正東母親判了刑,王西夏帶着她爹離開了南坪鎮。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鎮上人噤若寒蟬,絕口不提。

轉眼就進入了十二月。上個月南坪鎮發生了很多事,多到像是伏蟄了一整年,終于破土而出。

上個月鎮上辦了六場葬禮,除了陳正東跟西夏母親,一位自然死亡的老人,一位癌症患者,一對被闖紅燈撞亡的母子。都是鎮裏左右街坊,大部分人都連着參加了六場喪事。宴席上遇見相顧無言,不知該說什麽。

人像是活到了時候,如秋風掃葉般,撲簌簌的往下掉,入土歸根。

邬招娣連着參加了六場白事,人也變得異常沉默,除了做些家務事,不再唠東家長西家短。對王寶甃的态度好像也變了。鎮上人在街裏遇見,就相□□個頭,問聲好,不多說二話。

王國勳不喜參加白事,一場都沒出席,被王與秋接到民宿住了段。邬招娣拎着炖好的補品來春生,一壺給王與秋,一壺給王寶甃。

王寶甃喝着湯道:“有點淡。”

“淡點好,養生學上就不能口重。”邬招娣道:“你這房間涼飕飕的,等天冷咋住人。”

“前臺有煤爐不冷,晚上睡覺多蓋被子就行了。”

“你可得長點心,別煤氣中毒……”話一轉,扭頭呸呸呸。邬招娣現在很忌諱“死”字。

“明個你爺爺得回去住,這太冷了,洗個臉都要燒水。”邬招娣道:“索性關了算了,我看好幾家民宿都暫營業,等開春暖和了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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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關了才好。”王寶甃道:“我這平均每天要住三五間房呢。”

“有些人咋想的,也都不嫌冷。這坳裏除了光禿禿的樹,有啥看頭。”邬招娣整不明白。

“有人就喜歡清淨,喜歡頹廢美。我這有個客人包了半個月,每天寫寫畫畫吊吊魚,扛着相機出去轉一圈,偷打個野味啥的回來炖,人享受的不行。”

“你哥是不是談對象了?”邬招娣問:“晚上電話老是通話中,我琢磨着像是,你抽時間幫我問……”

“你自己問……”

“我問他又不說?你們兄妹倆一個模樣,有啥話不能跟我說?我跟個外人似的。”邬招娣埋怨。

“那你要多反省了,為什麽我們兄妹倆……”王寶甃止住話,不想再說。

邬招娣把脫口而出的話憋住,擰着保溫桶打算回家。王寶甃看她一眼,整理着前臺道:“他有心儀的人,怕你不同意……”

“誰?”邬招娣撇嘴道:“我又不是不開明的父母?子女有喜歡的對象我高興……反正除了陳家人,我都沒啥話。”

“咱王家人。”王寶甃看她。

邬招娣愣了會兒,腦子轉的飛快,把門裏姑娘捋個遍,試探道:“不就是阿玥?”

王寶甃沒接話,豎個大拇指。

“當真是?這……這有點不合适吧?”

“你不是說除了陳家人?你都沒啥話?”王寶甃歪鼻子。

“這……話也不是這麽說的。”邬招娣為難道:“我是怕亂了輩份,以後不好來往。”

“反正跟我沒關系。”王寶甃看好戲道:“王寶猷惦記十年了,我巴不得你棒打鴛鴦。”

“你就是個賴心眼。”邬招娣道:“我回家好好琢磨,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猶猶豫豫道:“我是怕後代吃虧,萬一要是……這事得給你爺爺商量。”

王寶甃看她這态度,大有餘地。要是不同意,邬招娣當場堅決否定。王寶甃歪歪鼻子,兒子就是掌中寶。

邬招娣看她道:“你又不忿啥?整天就會說歪嘴話。我偏心他一點又能咋樣??手指頭還不一般長呢。我偏的是你哥,又沒偏外人,你就不能大度……”

我靠,什麽話都敢說,誰家媽偏心外人?王寶甃豎大拇指道:“媽,你為了能說服我,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就問你,我要是喜歡咱門裏人,你也是這态度……”

“你們一個個想氣死我!”邬招娣抽她道:“什麽事你都能攪和。”

王寶甃歪歪鼻子,表情不言而喻。

“一窩老鼠不嫌騷,怪不得姑娘家要開開眼界,眼皮就會在窩裏打轉。”邬招娣道:“你們兄妹倆就不能撩眼皮看看?外頭成把的好姑娘成把的好小夥,就那誰家,那黃家姑娘嫁了個洋人咧,生的小孩漂亮的不行,王寶猷倒好,哼兔子都比他強。”

“像黃家丫頭,引進人才才是本事。一窩子自産自銷算什麽?”邬招娣道:“我以前還指望他給我娶個洋媳婦兒,後來想着娶個上海媳婦也行,現在他倒是好,眼皮子淺的連門裏都沒出。“嘆口氣道:“一個不争氣,一個沒出息,誰見我都誇我有福氣,我是啞巴吃黃蓮。”正說着,甘瓦爾放學回來,背着書包上了樓。

“西平怪精呢,”邬招娣說歪嘴話,“自己在隊裏工作,把孩子丢給你一個……”

“甘瓦爾很能幹,平常都是他幫我。”王寶甃打斷道。

“這樣也行,倆人不在一塊不鬧氣。”邬招娣改口道:“他在隊裏工作你照看民宿,這樣也挺好,處的時間久了容易磕磕拌拌。”

王寶甃刷着手機,沒接話。

邬招娣琢磨了會問:“你們倆沒事吧?沒鬧氣沒……”

“五點了,我爸要回家了。”

“我得走了。”收拾着飯盒道:“你收着點脾氣,在家有人慣你出門可有人打你,萬事和氣生財。”

邬招娣慌慌張張的離開,王寶甃站在天臺看日落,一天又到頭了。工業區的煙囪上站了倆工人,鎮裏下了文件,大煙囪要拆掉。打記事起,這煙囪就是南坪鎮的地标,以前鎮裏經濟全靠這大煙囪,後來有了藥廠電器廠,這大煙囪就廢棄了。

學生時代沒少去大煙囪玩,大家踩着生鏽的鋼筋往上爬,誰爬得高誰就是老大。王寶甃爬的最高,差不多有七八層樓高,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每回吓得腿打顫,但依然逞能往上爬。“寶爺”這個稱號由此而來。煙囪得有二十層樓高,沒人能爬過一半,爬着爬着腿打顫,人自覺就下來了。

王寶甃憤怒到極致就會想,早晚有一天她要幹件大事,她要爬上煙囪頂,她要張開雙臂朝下跳,她要讓家人後悔死。可每次爬不到一半,她就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退縮了。

尋死要比求生更困難,更需要勇氣。

王國勳常說,好死不如賴活。如非決絕,陳正東怎麽會爬到煙囪頂,多此一舉的喝了農藥再跳。他爬的時候在想什麽?他不害怕嗎?自從陳正東自殺,好像會傳染似的,王阿玥變得沉默了,王寶甃也不說話了,連王與秋也不怎麽笑了。

王寶甃下來天臺,甘瓦爾問吃什麽?王寶甃拿出塊肉道:“我們打火鍋。”

“好。”甘瓦爾道:“我回家拔點香菜茼蒿菠菜……”

“街裏沒賣?再買點冬瓜。”

“好吧。”甘瓦爾點點頭。騎着單車拐個彎,還是回了王西平菜園。家裏種的有傻子才去買。

王西平下班回來,看見甘瓦爾撅着屁股拔蘿蔔,問道:“你們吃什麽?”

“寶兒說炖羊排,我們要打火鍋。”

王西平點點頭,“中午吃的什麽?”

“餃子,大蔥羊肉餡餃子。”

王西平點點頭,“你胖了。”

“我們吃的可好了,昨天中午是炖野雞,前天是火鍋魚,大前天是手抓肉,大大前天是烤兔子,大大大前天是冬瓜粉條炖肉,大大大大前天是酸菜魚……我們民宿住了一位客人,他老釣魚給我們吃,還打了野雞野兔,反正我們餐餐有肉頓頓有湯。”

“那人還跟寶兒聊天到半夜,我跟黑貝還是那人的模特,一個小時五十塊呢。”

王西平沒接話,拿着鑰匙回了屋。

甘瓦爾跟進院,拎起牆上的一串大蒜,一串幹辣椒回了春生。王西平出來院裏站了會,菜園又站了會,回屋溜了倆熱饅頭就着辣椒醬吃。

王寶甃喊了王阿玥來,三個人圍着火爐吃火鍋。樓上客人聞到味下來,也拿個碗坐過來吃,幾個人邊吃邊聊。吃的正嗨,一輛摩托停在門口,王西平穿着制服下來,直奔前臺,公事公辦道:“有人舉報你們打野雞。”

“……”

“哪個王八犢子舉報?”王寶甃看他。

“匿名舉報。”

甘瓦爾嘴裏的肉不香了,擱下碗悄悄上了樓。

“你搜吧,只要搜出來我們就認。”那住客道。

王寶甃點頭,“你搜吧。”三天前打的野雞,連毛都不剩。

王西平直奔後院垃圾桶,果然,裏面還有野雞毛。屋裏人面面相觑,無話可說。王西平要開罰單,王寶甃道:“這野雞是我在集市買的,周莊有人養野雞。不信,你明早去集市看看。”

王西平看看她,沒說話。拿了張宣傳語,貼到民宿門口,騎上摩托離開了。住客道:“你們這民警還管打野雞?”

王寶甃擱下碗,倒盡了胃口,好不容易換個心情,他過來一頓攪和。王寶甃起身往後院,王阿玥跟出來道:“別生氣了。”

“阿玥你不懂,他早就看我不順了。一會逆行拔我車鑰匙,一會停車不規範擡我車,一會說我摩托車套牌,今個又來查野雞。”

“他想跟你和好?”王阿玥開腦洞。

“起初我也這麽想。後來是我想多了。”

“你們到底為什麽鬧掰?”王阿玥不解。

“一早是我說錯話,後來時間長了,也說不清為啥。”王寶甃道:“反正就是鬧掰了。”

“你們不就才兩個月沒說話?怎麽就時間長了。”王阿玥很迷。

“這兩個月像二十年一樣長,剛開始還好,後來鬧着鬧着就生分了。我也說不清怎麽回事,好像漸行漸遠,只剩下心酸。”王寶甃語氣惆悵道。

王阿玥抱着她胳膊,頭枕在她肩上道:“我也是,我最近很難受,我老是……我老是夢見他血肉模糊……他一定是太絕望了,如果……如果那天我能幫西夏一把,不讓事情發展的太……”說着蹲下恸哭,拽着王寶甃腿道:“寶甃吶,我真的好難受呀,我……我當時要……要是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及時趕回來……也許事情還有回旋……他肯定就不會走上絕路……”

倆人腫着眼泡,坐在火爐前對酌,喝一陣,抵頭哭一陣。王阿玥趴廁所吐了兩次,喝到淩晨倆人嗨了,王阿玥指着她道:“寶爺,愛情是一坨屎!”

“對,一坨狗屎!”王寶甃符合。

“咱倆相親相愛一輩子!”

“對,相親相愛一輩子。”王寶甃道:“當一對老閨蜜!”

“你,下次碰見那老鳏夫,心裏不爽盡管打他!”王阿玥道:“你打不過有寶猷哥,你氣死他。”

“打死他!”王寶甃咬牙切齒。

“我們把他們忘掉,開始自己的美麗新生活。我在你這附近開個民宿,我們一塊……我們要像仙子一樣的生活,每天唱呀跳呀……”

“好。”

王寶甃跟她勾肩搭背的回了卧室,替她擦了臉洗了腳,把她安置睡,床頭放了一個盆,防止她夜裏吐。出來把煤火爐壓滅,拎了一壺熱水進洗手間,洗洗漱漱,裝了兩個暖水袋放被窩,躺在王阿玥身邊。

床上翻了一個鐘,下了決心,她要開始美麗新生。又臆想了會兒,越想越過瘾,她要跟王西平徹底斷交,她是新時代的飒爽女性,拎得起放得下,絕不像那些分個手跟死了人一樣,要有尊嚴,有傲氣,說斷就斷!對,他跪下來痛哭流涕,也絕不回頭!

實在睡不着,王寶甃套了件羽絨服上天臺,她要好好規劃一下,如何美麗新生。天臺上徘徊了會,溪邊路燈下隐隐綽綽一道人影,王寶甃貓着身子打量,來人正是王西平。

來的正好,她有一肚子話要說。

王西平停在春生附近,低頭點着煙,一會走走,一會停停,一會像個站崗似的立在那。

王寶甃轉身下天臺,屋裏找了根棍子,反手扛肩上,一股社會姐的氣勢出門,直奔他跟前,棍子柱着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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