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年嚴歇忱随彼時尚為太子的臨武帝回京之時剛過十五,還未來得及取字,太子得知之後便金口一開,為他取字飲冰,意在望他今後飲冰不涼肝肺赤血。

之後甚至還專門請了當時在朝為九卿之首的奉常大人林書溢親手為他镌刻表字桃木牌。

林書溢當時和太子其實并不親厚,但不管怎麽說,這與人無尤,為個孩子刻表字,是他的福氣,也是自己的功德,所以林書溢還是很認真,一筆一劃間皆融了來自長者的真切祝願。

林書溢刻好字之後順道參加了嚴歇忱的束發之禮,親手把桃木牌送到了他手上。

嚴歇忱感念林書溢刻字之恩,對他很是尊敬,禮畢之後便也親自送了林書溢出宮。

那時天色已近黃昏,落日熔金鋪遍天際雲霞,同皇城裏舉目四望的新雪交相輝映,朱紅宮牆上的梅花也湊熱鬧似的探出枝桠來,好一派寧靜祥和的安寧味道。

林書溢和嚴歇忱之間其實沒什麽話好說的,不過他覺得這小年輕知禮懂恩,是還不錯的性子,便主動道:“我聽聞近來林卷那小子貌似在打你的主意?”

“啊……?什麽?”他知道林卷是林書溢的兒子,最近他也确實常常遇上林卷,不過林書溢此話他又确實聽不懂。

林書溢笑了笑,道:“沒什麽,可能是喜歡你罷。”

林書溢說的喜歡當然是朋友之間的欣賞,林卷其實從來沒和林書溢提過這些,但如此看來,還是知子莫若父。

嚴歇忱突聞此言,有些受寵若驚,愣愣地點了點頭。

“那崽子可能是有點頑皮,但沒什麽壞心眼兒,你同他相處之時随性而為就好,不用讓着他,他要是有地方失了分寸,你該同他生氣就生氣。”

嚴歇忱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應道:“沒有,林……林小公子很好,我不會同他生氣。”

林書溢不管他這等客套之語,笑了一下兀自道:“我告訴你啊,他要是惹你生氣了,你就得讓他看出來,轉過臉來他肯定哄你。”

林書溢賣兒子很高興,又接着說:“也別叫什麽小不小公子的,平輩相交直接喊名字不好麽?”

他剛說又覺得不對,摸着下巴道:“不過直呼其名确實不太好哈,等明年吧,等明年這崽子滿十五取了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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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歇忱就不知道該如何和長輩相處,聽了這話也只好順着問:“林大人可有相中的字?”

“取好了啊,給你刻桃木牌的時候我也順手給他刻了,還是選的一塊兒桃木呢,就等明年他生辰好給他呢。”林書溢說着說着還顯擺似的,又從懷裏掏了個桃木牌出來給嚴歇忱看。

嚴歇忱恭敬接過,只見潇灑恣意的‘宣帙’二字留置于上。

嚴歇忱不敢在林書溢面前賣弄,便只真心贊道:“好聽,是個好名字。”

林書溢官位雖高,但性子一向直來直往,同嚴歇忱交往也不覺有差,此時得了誇贊便喜不自勝,又悄摸叮囑他道:“以後在外面別喊漏了嘴啊,這表字我還沒同別人說過,連那崽子都不知道呢。”

“好。”

林卷隔日醒來,便覺着頭有些疼,想伸手揉一揉太陽穴,可手上卻動彈不能,林卷覺着不大對,驀地一睜眼,就正對上了一片白玉般的肌膚,間或還有發絲微垂,搔得人臉癢癢的。

林卷瞳眸一顫,真真切切地吓了一跳,他艱難地從此人頸窩中擡頭,方才發現身側之人乃是嚴歇忱,而他,又正被嚴歇忱死死箍在懷裏動彈不得。

林卷呆若木雞,心想平日裏不是只要他湊近一點這人不都得立馬把自己給扒拉開嗎,不是不和自己住一間房麽!

那現在這又是怎麽回事!

酒後亂性麽?不對啊?自己也沒有哪裏疼疼的啊。

那難不成疼疼的是他?

正當林卷在那裏浮想聯翩的時候,在人家幻想中被壓了的嚴大人終于悠悠醒轉。

一睜眼就對上林卷睜得大大的、似乎還懷有些歉疚的眼?

嚴歇忱笑了一下,騰出一只手捏了捏林卷的鼻尖,輕聲問道:“怎麽了?醒了多久了?”

林卷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又是一驚,心想他以前不這樣啊!難不成我真把他怎麽了?我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他娘的,春宵一刻就這麽斷片兒了?!這不行吧?

林卷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得如此負心薄幸,于是他也不掙了,反而伸出手回抱住嚴歇忱,擡頭盯着他道:“我沒怎麽,你呢?你有沒有怎麽?”

其實林卷的手剛一搭上來的時候,嚴歇忱就有點慌了,不過他轉念一想,以後兩人在一塊兒,總有種種親密的時候,自己得習慣才行,不過他也不會對林卷的動作多加解讀,因為林卷現今好像總喜歡挨挨蹭蹭黏黏糊糊的。

行吧,這樣也挺好。

“我能怎麽?”嚴歇忱反問道。

“?”林卷見他如此輕松回答,便估摸着應該是自己多想了,不過林卷向來打破砂鍋問到底,于是又道:“你沒怎麽,那你怎麽在這裏?你是不是對我圖謀不軌?”

嚴歇忱手上把玩着林卷的頭發,漫不經心道:“昨夜拉着我不放的是誰?現在投懷送抱的又是誰?”

說到此處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不過我也确實有點兒。”

“……”林卷笑容一僵,再次篤定此人真的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此前那個逗兩句就含羞帶怯面紅耳赤的嚴飲冰呢?!

林卷不服輸,心裏不斷告訴自己他色厲內荏外強中幹,他是裝的!于是很快又道:“那你別忍着。适才是我說錯了,夫妻內事,不算不軌。”

林卷一邊說着,一邊手上又順着嚴歇忱的脊背不斷攀爬,指尖所過之處皆是一片酥麻。

嚴歇忱此前是硬抗,這會兒真有點受不住了,他怕林卷再這麽惹下去自己一會兒真禽獸了,于是趕緊按住林卷作亂的手,率先起身道:“昨夜那酒後勁兒大,我叫廚房給你熬了湯,待會兒送過來。”

說便翻身下了床,艱難挪到輪椅上之後,便逃也似的去外間淨面漱牙去了。

林卷也是這會兒才發現嚴歇忱連外袍都沒脫,直接合衣躺在他身側的。

果然,嚴歇忱還是那個嚴歇忱嘛。

林卷清晨就贏了一招,清氣爽地下床洗漱去了,他拿起昨日外袍的時候,下意識裏便翻了翻,見桃木牌還好好地在原地,便将它拿起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懷裏擱着了。

林卷臭美,昨日一身酒氣回來,這會兒他聞着自己都有些嫌棄自己了,于是沐浴更衣很是費了一番功夫。

等他再次去找嚴歇忱的時候,時辰都已近正午了。

嚴歇忱見他進書房,便在案幾後沖他招了招手:“過來。”

林卷不明所以,聽話得走了過去,笑道:“怎麽?今天不煩我啦?”

嚴歇忱看着他正色道:“我沒煩過你。”

“……行。”林卷應道,“是我妄言了,什麽事?”

“你不是好奇昨夜東宮裏那樁事兒嗎?”嚴歇忱一副不然你為什麽來得這麽快的樣子,接道,“現在消息回來了。”

林卷有點驚訝,出乎意料道:“啊?你還真告訴我啊?我就随便好奇一下。”

嚴歇忱無所謂道:“沒什麽不能告訴你的。”

言罷便把今早晨風橋新鮮探來的消息一一告訴了林卷。

原來昨夜他們一行人真的沒有聽錯,确有兩人在假山裏刁風弄月,嚴歇忱他們走後太子差人将他們抓了個正着,彼時二人衣衫不整襟不蔽體,正是個蓄勢待發之勢,那等場景之下便沒什麽好狡辯的了。

其實依太子寬厚的性子,這等傷風敗俗之事最多也就是私下處置,絕不會像今日這樣鬧得不大體面。

這主要就是因為那二位的身份了,男方不稀奇,就是廷尉司驗作史周合,小小一個驗作史,在太子眼裏原是不夠看的,但這女方就有點說法,乃是太仆令馮玉之女馮錦。

但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最重要的是,馮錦還是太子趙熾的側妃。

此事一旦涉及天家,那意義便又不同了,皇族顏面豈能容爾等踐踏?

太子當即下令收押二人,事後又命人按程序搜查二人住宅,好拿得一個鐵證如山,來日裏處理他們的時候也好叫旁人啞口無言。

可這不搜不要緊,一搜除了搜到些兩人暗通款曲的信件和一些往來相贈的私密之物外,居然還在周合卧房的暗格裏搜到了一樽玉如意。

赫然正是前幾日東宮丢失的那一款禦賜之物!

此前太子為這事費了好一番心思,成日裏憂愁着該如何防止此事不要被四皇子趙煜捅到臨武帝面前去,此時得知此事可謂大發雷霆,當即把周合打入了邢天牢。

邢天牢有進無出,去的可都是罪大惡極的死囚犯,周合初一踏入便吓破了膽,直嚷嚷自己要将功折罪!

據他所言,他根不知道為什麽他家裏會突然冒出一個玉如意,但他敢肯定,那個玉如意肯定不是真的,因為真正的玉如意早就已經碎了!

周合當時已然被吓得思維都有點紊亂了,只一心想着那假玉如意為什麽會在自己家?他又聯想前幾日假玉如意丢失之時當值之人乃是鄭循的消息,下意識裏便斷定是鄭循監守自盜來陷害他,就為了借太子之手将他殺之而後快,為的就是要他死無對證!

周合沒經歷過這種場面,驚慌之下全不想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件事,也不管這樁事間的種種漏洞,只想着你不仁我自然也不義,我死也要把你拉下水!

于是在東宮禦官的拷問之下,他就把所有事情一股腦都給交代出來了。

原來那真的玉如意在十日之前便已被打碎,是他和馮錦在置物閣私會之時不小心碰碎的,當時二人大驚,心想毀壞禦賜之物乃是大罪,說不定還會被撞破二人奸情,當機立斷便打算把這件事瞞下來,于是他們托了鄭循将玉如意處理了,又通過他去找宮外匠人仿制了一個假的放回原地。

當然,鄭循幫他們也不是毫無因由的,當時鄭循心裏有一個計劃,正好需要周合幫忙,于是幾人便達成了一致。

而這個忙,卻又是一樁人命官司!

最近羽林衛在擇選新的衛首,鄭循擔任羽林衛分支衛隊長多年,自然是想往上爬,他也有挺大可能被選上,但後來據他所知,此位置已經定了禁軍大統領蔣炎作的侄子蔣昀,蔣昀此前在金吾衛也當了許久的差,此次升遷也全在情理之中,可鄭循就是認為他們是以權謀私,他自己如今沒有勢力足夠的倚仗,便恨極了這類有背景作倚的人。

他卻也不曾想想,當初若非嚴歇忱,他進不進得了羽林衛都是個問題。

所以後來鄭循便約了蔣昀去百香樓喝酒,酒裏摻了些料,他自己喝之後早早走了,而那蔣昀卻等迷藥發作之後誤将水面當作平地,失足落水身亡了。

然後周合在驗屍的時候又篡改了驗屍報告,将這一切都僞裝成是意外的樣子。

此行一來,鏟除異己天衣無縫。

可惜誰也沒想到周合同太子側妃會在這個時候被拿了個正着。

林卷垂着眼聽,嚴歇忱喊他之時他方才反應過來,他擡頭,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想聽個豔事,怎麽還勾連出這許多呢?”

嚴歇忱看着他,眼很有些欲言又止,他默了默繼續道:“但那馮錦聽聞周合招供之後誓死不認,一口咬定此事同鄭循沒有關系。”

“為什麽?”林卷極不走心地順着問了一句。

“後來經人排查,查出那馮錦同鄭循少年時有過一段恩情,馮錦雖為太仆令之女,但卻不會騎馬,當年她有一次在馬場,差點喪命于馬蹄之下,是鄭循救了她,此後多年她就一直念着這份恩情,這些年也沒少幫鄭循辦事,想不到這到了最後竟還要護着他。”嚴歇忱道,“不過蔣炎作聽說了這個事,親自帶人又把驗作閣和鄭循府邸搜了一遍,确實搜出了作假的驗屍報告還有碎了的真玉如意。”

“嗯,那結果呢?怎麽處置的?”

“馮錦和周合背棄倫常茍合私通加之毀壞禦賜之物,鸩酒賜死,馮錦死後宮冊除名、不入皇陵;而鄭循包庇在先、殺人在後,以命易命,斬首示衆。”

林卷眨了眨眼,看向嚴歇忱的時候有些不解道:“馮錦是太子側妃,将來一世榮華的命,為何要做出這等事?還有那鄭循,為何不知足,偏要不擇手段往上爬?”

嚴歇忱擡頭看他,目光直直地看進他眼底:“馮錦說太子專寵太子妃,連看她一眼都吝啬,她受不了這等冷落,便和青梅竹馬的周合看對眼了;至于鄭循麽,人心貪婪,不可言說。”

“那你要再幫鄭循麽?幫他逃脫死刑?”

嚴歇忱眸光頓時更加複雜,過了許久他方才伸手碰了一下林卷的臉,無奈道:“我為什麽要幫他?”

“宣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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