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卷聽聞他最後那一聲呼喚,心裏陡然一驚,不過他轉念一想便也明白了,肯定是嚴歇忱見到他的桃木牌了。
不過他這個桃木牌是當年他爹臨死之前交托于他的,免得他以後長大成人,連個能給他取字的長輩都沒有。
按理說應該沒有人知道這個表字才對。
林卷剛想矢口否認,但不過須臾之間,他又想,還遮掩什麽呢,嚴歇忱肯定是知道了,不然他不會是以這樣的情喊他,不然他也不會容忍自己這許久。
算了,也罷,至少他還記得自己。
其實自從林卷回來,就沒打算讓誰認出自己,可他見着嚴歇忱的時候便有些得意忘形,在他面前的遮掩也很不用心,因為他能再次見到嚴歇忱是真的很歡喜,昔年紫玉京裏的舊人,和自己沒有絲毫龃龉又值得他惦念的,也就只剩一個嚴歇忱了。
再者說,又因為嚴歇忱當年和自己的關系不鹹不淡,所以自己現今不用在他面前僞裝,僞裝成當年的樣子來和他相處,因為嚴歇忱來也就不熟悉當年的他,所以就不會同他說‘林卷,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樣子?’,這讓林卷覺得很放松。
但其實林卷有時候也曾破罐子破摔地想,我變成了什麽樣?我變成什麽樣要你們管嗎?
可冷靜下來的時候再想一想,自己好像也确實辜負了父母親友的期待吧,因為自己真的沒有長成一個很好的人。
可是十年真的是太長太長了,他能熬過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過去攤開給別人看,所以他索性不承認自己是林卷。
況且當年世人口中鐘靈毓秀的小公子成了如今這樣滿口胡言的渾不吝,你讓他怎麽大方承認啊?
林卷退開了兩步,沒有看他,兀自苦笑道:“你認出來了啊,也行,那嚴飲冰,你好啊,我是林卷,怎麽樣,我……變了很多吧?”
林卷雖說在嚴歇忱面前要放松一些,但也不代表他全自在,此時沒了身份掩護,他自己倒率先把自己批了個體無膚。
林卷垂着頭,有一會兒沒聽見嚴歇忱說話,他好奇地偏了偏頭,就見嚴歇忱已經又到了他面前,嚴歇忱笑看着他,眼底一片濃濃喜悅,晃得林卷還以為是看見了夜裏滿空星河:“嗯,對啊,從朋友變成拙荊了。”
“……”林卷好不容易在別人面前傷春悲秋一回,結果就被這人這麽輕而易舉地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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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嚴歇忱說得認真,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他,幾次張了張嘴都不知道說什麽。
最後只好朝他重重‘哼’了一聲。
其實剛剛那話真的是嚴歇忱的心底話,林卷變成他的了,他是真的很高興,不過林卷顯然沒領悟到他的意思。
除此之外,林卷無論變成什麽樣,都與他無關,因為只要是林卷,就是他想要的那個人。
此外他也并不多問其他,比如林卷的過去,林卷為何回京,林卷為何不坦白……因為以林卷這樣坦蕩的性子,來日裏想說自然會同他說,不然如今問了也是徒增他的煩惱。
結果林卷倒是先來問他了,他這會兒沒了适才的無所适從,又是平日裏那個無法無天的小無賴,他看着嚴歇忱,有些不高興地問:“喂,那你現在告訴我,你以前為什麽要幫鄭循升官兒發財!”
嚴歇忱瞧着他的臉色,斟酌着回答:“你以前不是和他關系好嗎?我就……”
林卷聞言一愣,臉上笑意漸漸斂去,确實,從前除了梁盈墨和段陵,和他關系最好的就當屬鄭循了。
林卷念及此,眼底一片冰涼,心裏也不屑地哼了一聲,不過觸及到嚴歇忱目光的同時,又一下子春風和煦起來。
他原以為是鄭循去巴結了嚴歇忱,嚴歇忱被豬油蒙了心才幫他的,結果卻沒想到竟是因為自己麽?
林卷笑着拍了拍嚴歇忱的肩膀:“原來是這樣,行啊你,看不出來嚴大人還挺講義氣,虧我以前還以為咱倆關系一般,現在看來還是挺鐵的嘛,你老實說,你以前是不是還挺欣賞我的?”
“……”欣賞?也有點吧,但還是比較想上。
不過聽他如此說來,嚴歇忱心裏又更确定了林卷平時那樣撩撥他估計就是閑得慌在拿他消遣呢,嚴歇忱心裏淚流滿面,擡眼對上林卷期待的目光還是不免假笑着應道:“欣賞,欣賞。呵呵。”
“哈哈哈哈我就說嘛,那我也告訴你吧,我以前也可欣賞你了,但你都不帶理我的。”林卷抱怨又瞬間轉了話題,接着前面的說,“不過我和鄭循早就不好了,以後你也不用看着我的面子照顧他了。”
嚴歇忱聽聞此言便默了默,心想,此人怕是也沒以後了。
林卷見他不語,估摸着這應該是默認了,此後他又問了句嚴歇忱是怎麽知他表字之後,便告訴嚴歇忱說他昨夜沒睡好,要回房休息一下。
林卷是真的沒有睡好,昨夜醉酒之前他已經好一陣子都沒有歇好了,如今塵埃落定,便是該歇歇了。
林卷躺在床上,回顧了一遍事情的始末,确認了沒什麽漏洞之後,才敢放心大膽地睡去,但迷迷糊糊之際,他又想,嚴歇忱這麽聰明,肯定早知道這事兒和自己脫不了關系了,不過自己也已經同他說了和鄭循的關系不好了,他應該能明白自己這是承認了吧?
關于東宮一案,最開始是林卷得了消息知道了那幾人私下裏做的龌龊勾當,于是他便順水推舟,将這樁事給暴露到了明面上來。
東宮的假玉如意其實是他盜走放到周合府上的,并非如周合所說那樣是鄭循監守自盜,鄭循又不傻,沒必要做這種事自毀長城。
所以說鄭循放出消息說是檐上月盜走寶物也沒什麽不對,因為林卷的另一重身份,恰好便是那會易容的飛賊檐上月。
而他也是因為平時上梁踏檐的事兒幹多了,感覺不是一般的敏銳,所以當初風橋和嚴歇忱來別莊探他的時候他才能發現。
說到檐上月這個名號,其實林卷是有點無奈的,他就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飛個檐走個壁,怎麽就傳出了一個這樣騷包的名聲?
四年前的那次上元節,那時他确實人在南陽,因為并沒有想過此後會再次回到紫玉京,可他那年及冠,身邊卻無一親半友為他行加冠之禮,人不在、名不複、自己也是一身傷,所以林卷那時突然就很想念他爹爹和娘親,于是便随了當地的風俗去了河邊放天燈。
燈上全是他對爹娘的禱告,他想告訴他爹娘,他這一路雖有些磕磕絆絆,但還是僥幸成年了,不過他做了些有辱林家門楣的事,比如他們林家世世書香知禮代代清廉正直,但他卻不幸做了些偷雞摸狗的茍且之事,希望爹娘不要生氣,但若真的氣狠了,便請一定來夢裏打他罵他,一定要來,不過還要請他們寬心的是,從今以後,他絕不會在外宣揚自己的名諱,這樣便不會辱了林家門楣。
林卷那天在燈上寄托了好多話,當然不願意讓一陣妖風給吹熄了,所以他當機立斷便飛身而上攜了天燈上高塔邊檐。
彼時林卷在高塔上,透過無邊月色依稀可見遙遠的紫玉京裏燈火葳蕤,林卷不想回憶往昔,但那些記憶卻不休不止地往他腦子裏鑽。
他想當初他和梁盈墨段陵一起打馬看桃花的日子,想他和阮紅妝一起逃學逛花樓的日子,想嚴歇忱少年帶兵離京而他亦壯志淩雲的日子,想他爹爹同他在府裏撈魚摘蓮蓬的日子,想他娘還在的日子……那一幕一幕走馬觀花似的在他腦海裏放映,惹得心弦都震顫不已,林卷再次放開手中天燈時,便在那斯人共團圓的上元佳節裏,泣不成聲。
他那時沒心情善後,誰知道後來卻被好事的南陽百姓傳了這麽個雅不雅俗不俗的名號出來。
不過背着這個名號,林卷确實順利辦了不少隐晦之事。
在此東宮案中他辦的第二件事便是在東宮宴飲那日,他早在嚴歇忱沒回來接他的時候便偷溜出府,易容成了周合的樣子同馮錦的侍女傳遞了消息,約馮錦戌時三刻于假山會面,同時又向周合傳遞了是馮錦要約他的消息。
之後又把鄭循在城郊處理掉的那副真的碎玉如意挖出來重新放回了他的府上。
而晚上宴飲之時,就算那時周合不過來敬酒,他也是會想辦法過去敬他的,誰知道他卻自己撞上門來了,周合移步過來之時摔的那一跤也是他暗地裏彈了個暗器在他腳下,而後又順理成章地讓周合添酒,不過那酒可不是普通的酒,酒裏添了歡情薄。
大夏對這類藥的把控其實很嚴格,輕易是弄不到的,但正巧前一陣子梁盈墨來紫玉京辦事,林卷便托他給自己帶了一些。
歡情薄藥如其名,飲後易讓人燥熱沖動,甚至有些志不清,但此藥更高明的地方在于,飲罷便消失無蹤,任人怎麽查都是查不出來的。
過後周合和馮錦如約到了假山邊,其實按一貫來說,雖然此時大家都在前廳宴飲,但他們斷不會铤而走險,在這種時候控制不住自己,但周合藥效上來,可就管不了這些。
後來林卷借口小解,他也是故意拖延時間不回去,好叫嚴歇忱出來找他,他當時看準了時機,料到太子爺會陪同或者是托人陪同嚴歇忱出來,而他那時候正溜達到了假山邊上,所以他二人的奸情斷沒有不被撞破的道理。
而事情後來的發展果然不出他所料,周合志不清,什麽都交代了,然後把鄭循也拉下了水。
林卷臨睡之前還在模模糊糊地想,嚴歇忱,我變壞了吧?但這事兒我真的忍不下。
書房裏,林卷方一離開嚴歇忱便斂了笑意,沒一會兒風橋進來,直接禀道:“大人,東宮案涉案幾人明日便要執死刑,證據确鑿,馮太仆和鄭中郎将都沒了辦法。”
“嗯。”
嚴歇忱掏出懷裏的玉佩,放在掌心輕輕撫着。
風橋默了一瞬,忍不住道:“大人,您不覺得這件事進展得太順利了麽?像是有人蓄意為之。”
嚴歇忱頓了一下,偏頭朝窗外看了一眼,方道:“但若不是他們自身犯下罪行,今日也沒人能處理得了他們。”
“這是自然,廷尉司這幾日翻了幾人的履歷,卻是越翻罪名越多,叫馮太仆和鄭中郎将都以管教無方為由引咎辭職了。”風橋道,“此番太子羽翼折損不少。”
言下之意很是明顯,會不會是四皇子一派的人設計的呢?
嚴歇忱凝不語,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自己不隊,不參與黨争,那林卷呢?
他默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多揣測于他,只道:“一個太仆令,一個羽林衛,太子還折得起,此番要說折損,虧得最多的,當還是涉案幾人了吧,命都造沒了。”
“那是自然。”
嚴歇忱回味着林卷待鄭循有些趕盡殺絕的态度,心裏隐隐覺得這其中的事情不簡單,不過,這應該也算是線索,于是他道:“風橋,去查,還是十年前,肅王及段、梁、林三世家那樁事的後續,這次從鄭循入手。”
風橋聞言擡眼看了嚴歇忱一眼,心想這樁事不就早就已經塵埃落定了麽,翻來覆去地查也沒查出花來,其實他隐隐察覺到嚴歇忱應該是在找什麽人,不然也不會讓他查這件事查了這麽多年,不過他也不語,只按嚴歇忱的吩咐辦事。
十年前,皇四子肅王謀反,甚至到了逼宮的地步,可當時按理說應該在邊境的太子卻忽然返京,當場拿了肅王一黨,這件事便還沒發酵起來就偃旗息鼓了。
風波過後先帝氣急,狠心下令斬了肅王府上下,全不顧念血脈親情;而彼時段家乃是肅王府外家,肅王妃就是段家家主之妹,因着這層關系,段家一家上下也沒能逃脫幹系,僅僅當時将将束發又在外求學的段陵逃脫了罪責。
與此同時,朝中有些官員落井下石,上書曰段、梁、林三世家一向相交甚篤,此事必同他們脫不了幹系,先帝彼時氣昏了頭,心裏計較着段、梁、林三家确實勢大日久,且百年根基威望過大,今日不管他們有沒有合謀,但若來日有異心呢?
而那時林家家主林書溢官至奉常,掌宗法;梁家家主梁山鳴官至治粟內史,掌租稅財政;段家更甚,家主已至禦史大夫之職,掌朝野監察;先帝也是因這一段事,方廢了禦史大夫一職,将監察大權攬入自己手中。
那幾位哪一個拿出來都是朝野上下震三震的人物,平日裏眼紅他們的多了去了,而平日裏林書溢和梁山鳴為人剛直,在朝時得罪不少人,如今有此機會,大家都巴不得拉他們下馬。
先帝谏言聽多了,便也動了心思,想要借這件事将他們一塊兒發作了,免得來日讓他們做大。
是以便順勢以同逆賊謀朝綱、其心不正的名義褫奪了林書溢和梁山鳴的官位,并封了林梁兩家府邸,林家家直系發配涼州,梁家發配幽州,并敕令兩姓子孫三代以內不得入仕。
此令于謀反罪名而言其實輕了,連一條性命都沒要,但這就是不清不楚的罪名,彼時又有太子從旁勸誡,是以也沒人多說什麽。
可林書溢孤高一世,根不堪受此折辱,再加之前年喪妻之痛一直郁結于心,盛怒之下竟是七竅流血而亡!
林家就子息單薄,是以最後,林家發配涼州的,竟只獨獨剩了林卷一人。
可嚴歇忱回京之後順着這條路找過林卷,但卻一路都未曾見過他的人影,及至後來瘋了一樣滿天下的找,也從來都沒有找到過。
至此,昔日芝蘭玉樹世家子,便隐沒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再者當初嚴歇忱因着林卷和林書溢的關系,在臨武帝登大位之後,他也曾求過臨武帝網開一面,為林家正名。
但臨武帝卻是不允,一來大夏宗法曰新帝不妄改先令,要改令除非有充足的證據,可有了證據也從某一種程度上說明了先帝昏庸,為保皇室顏面及天子尊嚴,這種事一般都要緩一代;二來這證據也不好找,林家這事和肅王謀逆挂了鈎,雖說對林、梁兩家而言有可能是欲加之罪,但要查肯定還是要從謀逆案入手,可這謀逆案卻是板上釘釘沒什麽好查的了;三來臨武帝剛剛登基,正是倚重百官得人心的時候,且臨武帝那時偏向武官,此時為兩位文官正名也不是時候。
不管這是真心還是托辭,總之臨武帝駁了嚴歇忱這個要求,态度溫和卻強硬,以至于嚴歇忱也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