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卷從來不了解嚴歇忱的過去,此時卻從嚴歇忱看似随意又不乏珍惜的遣詞造句中聽出些若有若無的心酸來。

林卷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可他不會安慰人,也無意多加打聽他更多隐/私,便吶吶地說不出更多話。

他摸了摸鼻子,從嚴歇忱懷裏蹭起來繼續往床內側爬,邊爬邊說:“喜歡就好,夜深了,早點休息吧。”

可他爬了一半,卻是怎麽也再移動不了,林卷回頭,目光譴責地盯着嚴歇忱:“你拉我腳幹什麽?”

嚴歇忱卻沒有看他,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卷的左腳腳腕後方,眼閃爍、眉頭皺得死緊。林卷順着他的眼望過去,只見腳腕一道猙獰的傷疤橫亘于上,看形狀已是舊傷,但顏色卻并沒有淡化,足見當時傷得有多重。

林卷惶然,他此前居然忘了這一茬,就這麽直直地暴露在了嚴歇忱眼前,他不知道為什麽,特別不願意讓嚴歇忱看見這些,林卷慌忙把腳腕從嚴歇忱手裏抽出來,又很迅速地鑽進了被子裏面,翻過身背對着嚴歇忱就躺下了,他在被子裏悶悶地說:“我困了,先睡了。”

嚴歇忱聞言便彈熄了屋裏明晃晃的燈火,他替林卷掖了掖被子之後方才躺下。

嚴歇忱借着月色看着林卷毛茸茸的後腦勺,他日思夜想的人就這樣整而圓滿地躺在他身邊,可他心裏卻再沒有絲毫旖旎了,腦子裏只不住回想起方才那一道疤以及阿九……林卷的過往,霎時覺得連呼吸都緊了,心裏就像在上演着一場兵荒馬亂。

隔日一早他二人剛起沒多久,正在院子裏喝早茶醒,風橋就直接從牆上跳過來了。

風橋一直住在嚴府,住在嚴歇忱隔壁院兒也是為了找人方便,平時風橋也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嚴歇忱從來不說什麽。可他這會兒卻覺得若要振夫綱,這頭一點就是別讓林卷覺得自己禦下無方,于是放下茶盞老在在道:“連溪,懂點規矩,有門不走非跳牆是個什麽毛病?”

“……”風橋沒想到嚴歇忱清晨頭一句居然是這話,當下有點摸不着頭腦。

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林卷就指了指那堵牆疑惑道:“那你們為什麽不能在那兒開個門?”

“?”

“?”

對哦。

好像是因為覺得跳牆并不麻煩,所以他們兩個就一直沒想過這個問題。

嚴歇忱清了清嗓子,強撐着面子道:“破門建檻都得看風水,那兒不适合。而且就算建了,他愛跳牆還是得跳牆,習慣是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的。”

風橋心想,怎麽就成習慣了?我不就是覺得近麽,有了門我還能不走?我又不是你……

可他卻不敢反駁出聲,因為他家大人最近對他好像有點意見,而且解藥也沒找到,還是先不觸黴頭了。

但嫂夫人這同情的眼是怎麽回事?就算是有點跳牆的特殊癖好,也不至于招來這麽異樣的目光吧?

誰知道林卷看了他一會兒,一溜煙跑進了房裏,過了會兒拿着個小瓷瓶出來了,他把東西遞給風橋,囑咐道:“這是寧聚氣的清香丸,你拿回去吃,對夢游症很有效果的。”

林卷幾乎是直接塞到風橋手裏的,根由不得他不接,風橋有點懵,剛想說我沒夢游症,就聽嚴歇忱急吼吼地插話:“你來是有什麽事?”

風橋被他一打岔,到嘴邊的話就轉了方向,他回話道:“哦,今早鄭循已于西街斬首。”

“昨日宣判,今日就處斬了?”

“來是要等十日之後的,不過蔣炎作氣不過,暗中施壓,太子态度也很随意,廷尉司那邊就把日子提上來了。”

風橋解釋又說:“來馮錦同周合也該是三日之後賜死的,但今早馮錦聽了鄭循處斬的消息,在牢裏咬舌自盡了。”

嚴歇忱聽到這裏頓了一下,轉了轉手中茶杯,似笑非笑道:“這是恩重如山的追随?還是……情深似海啊?這側妃娘娘的心思,可有點耐人尋味。”

林卷在一旁冷冷聽着,只小口小口喝着杯中清茶,自始至終沒有發表一句話,但眼卻是逐漸空茫起來,連茶葉渣都一同喝下去了也不自知。

當年鄭循他爹的職位比現今還要低些,是在京畿衛當差,鄭循是沒有機會同林卷他們玩在一起的,不過鄭循的娘親和林卷的娘親是同鄉,林母信佛,凡事講求一個緣,她發現這事之後就要林卷平時有機會就多照顧照顧鄭循。

後來林卷就帶着鄭循一起玩兒了,鄭循也因着林家的關系,進了麓山書院上學,想他後來認識的許多權貴,就是那時候結下的緣分。

當初鄭循救下馮錦那一次,其實是在專供王公貴族玩樂的馬場,尋常人都是進不去的,而那次也是林卷和段陵約了一塊兒賽馬,鄭循聽說之後表露出想一同參與的意思,林卷就很幹脆地答應了。

那次之後沒多久,阮紅妝就跑來和林卷八卦,說是馮錦似是對鄭循有意,還羞羞答答地給他繡了香囊呢!

林卷一聽就來勁了,很熱情地跑去問鄭循對馮錦有沒有意思,有的話就趕緊答應人家,讓鄭伯父先把人家定下來啊!

不過當時鄭循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連連擺手說他配不上馮錦,是萬萬不敢肖想的,林卷心思一轉,便估計着鄭循可能是把平時季如松他們奚落他的話聽進去了。

林卷平時碰見了也都會和季如松他們争辯,說他們狗眼看人低,不過也難保鄭循心裏不作他想。

林卷卻是絲毫不在意這些的,他還鼓勵鄭循要勇敢、不要在意那些身外之物來着,不過當時鄭循卻說,你是因為生來家世好,所以才能活得這麽肆無忌憚。

林卷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但轉念一想,或許也是,若易地而處,他也并不一定能全然做到自在灑脫。

所以當時他也就沒說話了,後來想想,鄭循那時候不經意間吐露的話,該才是他的真心話。

那之後鄭循和馮錦之間的事,林卷就再不知曉了,但現在看來,終究還是沒落得個好下場。

“宣宣?”

林卷甫一回,就看見嚴歇忱有些擔憂地看着他,他根沒聽清嚴歇忱喊的什麽,胡亂就應了:“啊……啊?怎麽了?”

嚴歇忱聽他答應,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主要是他不想用阿九或是季霜白的名字喊他,林卷就是林卷,不能用其他的代替,可是風橋又在這裏,風橋并不知道林卷的真實身份,所以嚴歇忱退而求其次,自創了一個昵稱:“你在想什麽?走得厲害。”

“沒什麽。”林卷垂眸間色有些落寞,他不經意地笑着,“就是想起了些往事,覺得世事無常,彼此又都不肯輕易放過罷了。”

嚴歇忱卻是不在意,張狂道:“世上沒那麽多聖人,不可能對誰都抱有慈悲之心,有時候有些人就是咎由自取,那難道我們也要問心有愧嗎?”

“你怎知他是不是咎由自取?”林卷看着嚴歇忱更加直白地問,幾乎就差直接交代出這事兒是他幹的了。

不過嚴歇忱心知肚明,他挑挑眉,笑着說:“若你覺得是,那便一定是。”

他的心肝兒可能沒怎麽做過壞事,這會兒就這麽做了一件,居然良心不安到這種地步了麽?

但林卷才不會良心不安,早年他吃過的那些苦頭今朝一定會如數奉還,怎可能手軟。

只不過是怕嚴歇忱覺得他翻臉無情罷了,明明他和鄭循早年是那麽好的朋友,如今卻要這樣趕盡殺絕。

不過嚴歇忱貌似還挺信任他。

那就很好了。

後來兩人又一塊兒吃了早飯,嚴歇忱方才和風橋一塊兒出門上風刃司去了。

不過二人卻沒進府衙辦公,風橋推着輪椅一轉,便推着嚴歇忱繞過風刃司外設的大牢,往風刃司中內設的隐蔽水牢去了。

風橋撿出适才在林卷面前沒說的話禀報道:“我按大人的吩咐,從鄭循那兒查了下那樁事,但結果是他在肅王案中并沒有扮演什麽角色。”

“那時他年齡不大,背後沒有家族支撐,應該是參與不進去。”對于肅王案,嚴歇忱對于始末一清二楚,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風橋又道:“不過,案子結束之後,林府的林小公子流放出京,押送的人同馮太仆有點關系,至于其他的便不知曉了。”

這事嚴歇忱當年調查林卷的行蹤之時便已得知,馮太仆十年前在廷尉司任二把手,安排此事順理成章,不過此時看來卻另有說法了,依馮錦和鄭循的關系,鄭循要是想在途中做點什麽手腳,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再多的事當年沒查出來,現在也依然查不出來,不過嚴歇忱幾乎可以确定,鄭循同林卷失蹤絕對脫不了幹系。

嚴歇忱呼吸漸重,眼裏也似是醞起一場久遠的風暴。

風橋看着嚴歇忱的臉色,斟酌着繼續說:“我差人用了一個死囚犯代替鄭循,昨夜把人帶回來之後直接就扔進了水牢,用的都是風刀衛的人,沒有其他人發現。”

“嗯。”嚴歇忱凝細思,“人現在怎麽樣?”

“估計是此前在刑天牢吃了些苦頭,半死不活的,他也不知道我們是誰,心裏可能打着鼓呢。”

“行。”

到了水牢入口處,便見兩個黑衣侍衛持劍而立,金腰帶玄鐵劍,是風刀衛的打扮。

那兩人見嚴歇忱同風橋過來,拱手行禮道:“主上,副使。”

風橋點點頭:“情況如何?”

其中一人回道:“人在裏面,蓄了些精之後就一直嚷着問這是哪兒,我們沒理他,此外也沒有其他人來過。”

“走,進去看看。”

進了水牢之後嚴歇忱看見下行的路,又暗自抽空誇了一下自己聰明絕頂有先見之明,幸好當初差人建暗牢的時候造了條下行的平路,此時若只有階梯,那他的輪椅滑下去可能就會非常尴尬了。

真是,這該死的機智。

這水牢越往下走就越是陰暗潮濕,連火把都亮得勉強,明暗閃爍間為此處平添了幾分陰暗詭谲的意思。

他們一路走到關押鄭循的地方,門口也着兩個看守的人,見嚴歇忱來了便沖栅欄之後示意了幾聲,随後便退下了,只剩嚴歇忱一人在此。

鄭循此時蓬頭垢面滿臉污漬,全然沒了平日裏的體面,他渾渾噩噩地擡起頭,結果就見外面的人居然是嚴歇忱!

鄭循心裏一下子升起些許希望,猛地撲到牢門邊上,雙眼發亮地盯着嚴歇忱,語氣很有些激動:“嚴大人!是您救了我嗎,嚴大人!”

嚴歇忱笑了一下,似有些漫不經心:“那當然,若非官,此刻你恐怕已經在喝湯過橋了。”

“多謝大人!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沒齒難忘!”鄭循欣喜若狂,居然趕緊着就向嚴歇忱重重磕了幾個頭。

嚴歇忱也沒制止,就這樣冷眼看着他。

鄭循那廂磕得髒污的額上都滲了血,磕起身之時激動得都有些恍惚,他朝着牢門邊走去,伸手一拉。

哐啷鎖鏈響,自是沒拉動。

鄭循聽了這聲音方才冷靜了些許,也是,若為座上賓,怎會置他于這冰冷水牢之中,他擡頭看向嚴歇忱,有些怯懦地問道:“大人這是何意?”

嚴歇忱卻是不答,撫着手中白玉佩,垂眸冷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救下你麽?”

“……懇請大人明言。”鄭循戰戰作答。

嚴歇忱不給他反應的機會,直入主題:“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林卷林小公子?”

只見對面鄭循一聽這個名字,瞬間就變了臉色,表情不自然到了極點。

“哦,記得,反應這麽大,看來鄭大人還會時不時惦念林小公子一番。”嚴歇忱似笑非笑道,“就是不知道,鄭大人是以什麽身份惦念的呢,友人,還是仇人呢?”

嚴歇忱眉眼鋒利,像是要直直把鄭循淩遲了一般,他不待他平複,又咄咄逼人道:“你還想不想再見他一面?不,應該問還敢不敢?”

“也不對,其實你已經你見過了的,之前在宮裏,你還誇他來着。”

鄭循一聽這話,腦子裏瞬間就回想起了當日宮中那一回眸,當時他就心裏發慌,只是一直不敢相信,那人竟還能回來,那人是他經年累歲的噩夢,每每午夜夢回之時,他都能被夢裏一身兇煞找他報複的林卷吓醒,如今看來,夢裏的惡鬼真的回來了。

鄭循念及此,腿軟到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唇不住顫抖,看向嚴歇忱的目光也像在看一個索命的無常。

嚴歇忱胡言亂語随口瞎編:“明白了吧,你看林卷現在和我是這麽個關系,他托我把你扣下來,我自然要給他個面子。”

鄭循從一聽到林卷這個名字開始,周身防線就在不斷崩潰,林卷是他不擇手段的開端,此刻林卷歸來,他自是受不了這等天道輪回報應不爽的戲碼,鄭循忍不住以手捂面低吼出聲,竟像是被吓得精恍惚了一般。

嚴歇忱拷問人向來喜歡毀人底線好叫人交代,此時他見鄭循這模樣似是有戲,不過心裏卻揪得更緊,鄭循這樣的人,道德底線都相當低,那他到底對林卷做了什麽,才能讓他如此惶恐?

林卷……

嚴歇忱暫穩心,繼續道:“你忘恩負義,害他至斯,讓你安安穩穩得個身首異處的結局自是太輕松,不過我家林卷比較善良,讓我收斂一點,我想了下,決定再給個面子,所以,你把你做的事,一樁樁說清楚,一樁樁挨着挨着磕頭道歉,我就讓你好死。”

鄭循目眦欲裂,眼眶通紅,聞言便重重便磕下了第一個頭,額上一下子便見了血,他嘶啞道:“……阿卷,派人追殺你,對不起;挑你腳筋,對不起;送你入虎穴,對不起……”

鄭循說一句便磕一個頭,沒幾下額上已是血肉模糊,但他此刻全沒法注意到聽聞此言之後臉色陰沉至極像是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的嚴歇忱,他自己說着說着眼淚就混着額上的血水一道流下,整個人看起來可怖至極。

嚴歇忱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還有呢?”

但鄭循就像是瘋了一樣,似乎是徹底聽不見嚴歇忱的問話,忽然大哭大笑起來,像是要把這幾年心底日日夜夜隐藏的愧疚和害怕一并發洩出來一樣。

外面的風橋聽到這麽大的動靜都跑了進來。

嚴歇忱見鄭循狀态不對,暗道自己可能是逼得狠了,直接給人逼瘋了。

嚴歇忱知道這是再問不出來了,他壓下心頭怒火,冷冷吩咐道:“殺了。”

風橋揣摩着嚴歇忱的臉色,暗暗給這個‘殺’下了不得好死的定義。

嚴歇忱臨走之前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停下輪椅偏頭淡漠道:“馮錦聞你死訊,立刻便自盡了。”

那邊鄭循聽了這話,方才終于停止了哭嚎,眼一片茫然,恍惚道:“自盡……小錦。”

嚴歇忱推着輪椅出水牢,只聽背後‘砰’地幾聲響,嚴歇忱沒有回頭,徑自向着青天白日下走去,那兒還有他的念想。

身後鄭循軟軟靠在牆邊,牆上似乎都被他撞出了一片凹槽,盛滿了血跡與悲歡。

他睜着一雙眼,一邊映着林卷,那是他的不仁與不義,一邊映着馮錦,那是他的不衷與不誠。

明明那兩人才該是上天予他最好的禮物,偏偏他總是追尋些不切實際的東西,讓他們的情與義都毀在了他的自命不凡裏。

希望來世,他們都再也不要遇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  我沒有存稿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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