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九月十五秋風夜, 秋巡車隊靜悄悄地駛入了江南郡。
此時該是尋常百姓家不問他事、安安然然地過着自家日子的時候, 也合該各有各的悲歡、各有各的吵鬧, 不過當天夜裏, 他們卻都在同一時刻,見證了同一則新鮮見聞。
彼時百姓們紛紛從家中事務抽身,三三兩兩奔到街上, 一齊望向同一個地方——那地方濃煙升騰,黑色的煙霧比夜更漆黑、比燈火更紮眼, 源源不斷地打着滾兒往天際沖去。
一時之間這流言也像打晃的秋風,顫顫巍巍地拂過了滿城百姓的耳目,似乎很快就會迎來一場不期然的天雨。
“這麽濃的煙,這得是多大的火啊!”
“看這方向,竟像是從郡守府那邊來的。”
“可別亂說!一方郡府怎會輕易出這樣大的意外!”
“你怎肯定這是意外?咱們小老百姓誰敢惹到青天老爺頭上,莫不是咱們江南郡惹了哪位大人物的眼才生了這種事端吧?”
“你可別道聽途說……”
“來了來了!住城中的王大員外府上的丁大他媳婦兒的妯娌說, 這煙就是從郡守府上燒出來的!”
“啊?真的?難道還真是咱們江南郡的日子過得太舒坦,被誰惦記上了麽!”
“……”
“……”
外面百姓一片嘩然, 人多嘴雜議論紛紛, 但郡守府內卻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幹家仆護衛火裏來水裏去,拿盆的拿桶的,接連不斷地往失火處運去一點一滴的救濟,衆人忙得焦頭爛額,大多人臉上也都被飛灰染上了橫三杠五的污妝。
嚴歇忱坐在一旁,久久不滅的火光點亮了他漆黑的眉目, 眼底卻是一片的冷然峻肅。
林卷剛剛還去熱心地幫了一手忙才跑回來,他蹲到嚴歇忱面前,見他如此模樣,居然忍不住有些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诶,你說這還真是巧哈,咱們剛到江南就遇上這種事,你說對方這是趕巧呢,還是挑釁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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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歇忱偏頭看他一眼,對他這樣子很有些無奈,他一邊伸出手擦他臉上的黑印子,一邊如實分析道:“我們此行走得隐蔽,行蹤不大容易暴露,大概就是湊巧了。”
林卷的臉被他帶着薄繭的指腹刮得癢癢的,忍不住就縮了一下。
沒成想下意識裏縮的方向不對,他竟是還主動把臉往嚴歇忱掌心湊了湊,嘴唇也不經意間輕輕掃過了嚴歇忱的手心。
林卷霎時一愣,心裏像是輕輕地落下了一片柔軟的羽毛。
不過轉瞬,他就被另一件事轉移了注意力,林卷忽地握住嚴歇忱的手腕,将他的手掰正,正正好好地蓋在了自己臉上,竟是連臉頰都全全覆住了。
林卷複又露出臉來,眼裏滿是笑意,他抱着嚴歇忱的手新奇地說:“嚴飲冰!你的手好大啊!”
嚴歇忱低頭瞟了一眼,其實也還好,就是他這個身量的男子該有的手掌大小而已,他想了想,捏起林卷的手,同他掌心對掌心地比了一遭,結果确實是要大上一圈。
于是他又把手蓋回了林卷臉上,手指感受着林卷忽閃的睫毛,手心貼着他溫溫軟軟的唇瓣,語帶驕傲地說:“是咱們宣宣臉蛋兒小。”
林卷被他誇得怪不好意思,不過心裏卻是美滋滋的,臉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嘴上卻還在客套着:“哎呀!哪裏嘛!沒有沒有~”
之後他為了不顯得自己那麽欲蓋彌彰,趕緊把話題拉回了正軌:“對方來勢洶洶,竟成毀屍滅跡之勢,看來這次你是真的差點動到人家的大餅了。”
嚴歇忱收回手,輕輕握起,而後嘴角一提,十足的不屑一顧:“猖狂,拙劣。”
林卷聞言一頓,當下便明白或許事有轉機,不過他卻不便多問,一來他不确定他在嚴歇忱那裏,有沒有資格探聽消息,他并不想嚴歇忱為難;二來這事同四皇子沒甚幹系,這一路上發生的事他覺得連告訴段陵的必要都沒有,此時根不必橫插一腳。
于是他也沒再多說,只稍稍應了一聲權當作答。
嚴歇忱似在思考後續,也沒注意他這邊的心思。
救火救了得有小一個時辰,等火徹底撲滅之後,江南郡守方才戰戰兢兢地帶着人進去清點,但是點來點去,結果卻是一無所獲,一屋子的賬錄皆化為了飛灰。
江南郡守是個有些容易激動的性格,此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可謂是老淚縱橫,他跪倒在嚴歇忱面前,痛心疾首道:“是下官失職,下官百無一用!竟讓賊人得了手去,讓我江南郡歷年史冊付之一炬!下官對不住歷任郡守的多年心血,對不住大人的千裏迢迢,對不住聖上的賞識之恩啊!!”
“下官難辭其咎……”
嚴歇忱聽他叨叨起來沒了,當即沉了臉,不耐煩道:“你給我閉嘴。”
江南郡守吓得一抖,立刻閉上了嘴,看向嚴歇忱的眼之中還有些幽怨,并且由于話收得太急,氣流倒灌,竟沒忍住打了一個嗝出來。
林卷被他這表情和氣音逗得不行,抿着嘴憋笑憋得眼都紅了。
這江南郡守他此前是知道的,當年他摘掉了前任江南郡守的烏紗,後來得段陵引薦安排,再頂上去的就是這人。
林卷向來不管段陵如何籌劃這些的,只大致了解一下接任之人品行能力即可。
當年他聽段陵說,這江南郡守是個胸中有抱負心裏有百姓的人,卻不想,竟還是這麽一個性情中人,未免太耿直了些。
嚴歇忱餘光一直注意着林卷,此時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林卷的手指,示意他稍微冷靜一點。
而後才又把目光轉回到江南郡守身上,有一說一道:“行了,你日日諸事纏身,治理郡內事務已是不易,賬房失火這事怪不到你頭上。”
江南郡守卻是不依,深吸一口氣吐出,頭一偏嘴一癟,語氣深沉道:“大人寬宏大量,是我朝官民之幸,但這事發生在下官管轄範圍內,下官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幹系,大人不必對下官網開一面,但……”
嚴歇忱其實真的沒什麽耐心,最聽不得這種種長篇大論,他‘啧’了一聲,臨時改變不做處置的主意,幹脆地揮一揮手道:“那行,上書請罪陳詞三千,罰俸一年,期間禁宴席禁飲樂禁游玩,拿你這一年的清廉勤勉換你今日之羞慚滿面,你覺得如何?”
“……”江南郡守一句‘但大人若執意如此,下官便忍愧接受’還沒說,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提氣欲言又止好幾回,想說大人咱商量商量,不過一觸及到那嚴歇忱不容置喙的目光,他又只好抿抿嘴把話活生生咽了回去。
林卷在一邊都要笑撅過去了,這他娘的也是個奇人啊,你們當郡守的都這麽別具一格的嗎?!
嚴歇忱一邊輕輕安撫着林卷,另一邊又冷冷吩咐道:“把趙師爺喊上來。”
江南郡守得令,眉眼耷拉着就去傳人去了。
不過把這師爺找到之後,嚴歇忱卻沒盤問他什麽,那趙師爺也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直接就把嚴歇忱帶到了郡守府內一處擱置的藏書樓。
迎着衆人疑惑的目光,嚴歇忱卻也沒打算做過多解釋,只道:“近幾年的賬皆在此處,并未随那小賬樓一起紙爛樓焦。”
聽此話頭,那原在一旁垂頭喪氣的江南郡守忽然來了精,手一擡一拍腦門兒道:“對啊!師爺前一陣子告訴我說他要理賬,搬了一些賬出來啊!”
“師爺你早該提醒我一下的!”江南郡守嗔怪道。
說着他小眼睛一溜光,瞟向身邊的嚴歇忱,妄圖試探着打個商量減減罰:“那大人,我……”
嚴歇忱聞聲偏頭涼涼一瞥,江南郡守背上一僵,尴尬地笑着打哈哈:“沒什麽沒什麽,大人您請,您請。”
事情原是這樣的,江南郡上一任郡守無德,請的賬房師爺也一同狼狽為奸,平日裏恣意享樂倒是一把好手,不過在治理郡務上卻是滿地雞毛,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
但換了新一批班子之後就好了許多,這江南郡守別看他廢話頗多,但辦起事來還是十分可圈可點,這新請的師爺更是個不怕麻煩的能幹人。
江南郡從前的賬幾乎就是一團理不清的亂線,不過這趙師爺十分有職業操守,看着那一堆爛賬心裏就膈得慌,非一點點的把這些賬按照年份、事件、來源去處一一排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又因為這邊藏書樓地方大又有足夠的架子,所以他排賬的時候就是在此處排的,排了又按着先後順序一一挪進了小帳樓,這最後一批,卻還沒來得及挪進去。
也正因如此,讓這些賬目逃過了一劫。
但嚴歇忱最需要的,正好也就是這一批中的那麽寥寥幾。
林卷聽事情始末,心裏忽而有些惴惴,他眼有些複雜地看了前方的嚴歇忱一眼,心想,他或許始終還是低估他了。
怎麽就偏偏好這一批賬沒有挪進賬樓?怎麽他偏偏就知道呢?
若說這不是嚴歇忱先前就打點過的,林卷是不信的。
林卷想,嚴歇忱定是在事情開始浮出水面的時候,或許在南陽,更甚者或許是在濯州,他就已經備着後手了吧。
不然,為何嚴歇忱能一路不慌不忙地趕來,又為何這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麽稱得上是障礙的東西。
不過再轉念想想,林卷似乎也能想得通,嚴歇忱統管風刀衛,這麽多年不可能是光靠忠心和武力就可以存活下去的。
他可能真的沒有不臣之心,但哪怕是為臣,為一個有用的臣,嚴歇忱就不可能沒有他的手段。
而且風刀衛向來消息靈敏,真要查什麽很少有查不到的說法,除非有人刻意與之斡旋抗衡,所以他們的消息又都是從哪裏來的呢?
大概是從整個天下來的吧。
比如這江南郡裏一個不起眼卻又不可或缺的趙師爺;這天下,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人為他所用。
這一刻,林卷似乎終于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為何兩黨之人對嚴歇忱皆是又懼又媚,為何心思奇巧如段陵也要忌憚嚴歇忱三分。
可是……就算想清了這麽些事,林卷心底卻也并不真正覺得有什麽所謂,反而覺得……嚴飲冰更厲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