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十月初十, 承平年間第十載, 由紫玉京風刃司掌司史大人嚴歇忱代天子出狩的秋巡之行, 歷經近兩月的輾轉風波, 終是到了尾聲。

這兩月間,嚴歇忱執法如山大公至正,肅官風清碌庸, 凡是所經之處,有功則嘉有過必懲, 斷沒有徇私枉法的道理。雖然說到底他這一行可能是達不到徹徹底底正清源的目的,但好歹也算一個威懾,給天下為官者頭上都懸了一把明察秋毫的不二之刃。

嚴歇忱那邊一筆一筆的賬查得大張旗鼓,一頂一頂的烏紗摘得毫不留情;林卷這邊也沒有閑着。

一來他記得段陵的吩咐,在安插着他們自己人的州府盡心盡力地打着掩護,絕不叫嚴歇忱及太子的人發現了四皇子背後還有一個段陵在綢缪帷幄。

二來他為嚴歇忱那腿是真的費盡了心思, 這後半程裏他可沒少攀山越嶺尋藥材,一聽着當地有什麽天生地長的奇花異草, 便趕緊趕着去采摘。

嚴歇忱不要他去, 但他白日裏也忙得陀螺轉,根沒空看着林卷,來他一開始還是想像之前一樣把林卷時時帶在身邊,可林卷這會兒不樂意了,一找機會就跑一找機會就跑,往往是嚴歇忱一轉身林卷就跑沒影兒了,腿是真的賊快, 跟兔崽子似的。

嚴歇忱後來沒辦法,又想着林卷這又都是為了他,所以就只好由着他去了,心裏也真的是又甜又憂,這憂的結果就是苦了風四。

風四一天天跟着林卷到處跑,但以他能進風刀衛的武功底子,卻天天都被林卷遛得不行,小一個月下來輕功居然還他媽的長進了不少,搞得風四真是哭笑不得。

不過嚴歇忱的腿經過這一個月的鼓搗,竟還真被弄出了點起色,他的腿之前為了防止肌肉萎縮每天他也會自己摁摁腿來着,不過卻一直都是毫無知覺的,可是最近他居然能夠感覺到一點溫度了,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事。

但嚴歇忱看着林卷大喜過望又幹勁十足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消磨他的熱情。

不然他必須得跟林卷唠唠他這進步可能并不是他那苦唧唧的藥的效果。

事情是這樣的,嚴歇忱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摁腿,可自從林卷接管了他的腿之後,就把摁腿的任務也攬到了自己身上。

嚴歇忱此前自己摁的時候其實挺随意的,粗暴随意地拍幾下就算了事,可林卷摁得卻是細致入微,從腳踝到大腿根一寸一寸地摁上來,力道合适手法輕柔,那認真對待的态度就像他手裏摁的是什麽金石玉成的稀世之珍,他看起來也好像比嚴歇忱自己還要在意得多。

但這可真的是憋慘了嚴歇忱。

嚴歇忱這時候不得不為自己先正個名了,他可不是什麽好色成癡的下流胚子啊,主要是這個他是真的頂不住!

林卷日日這樣低眉順眼乖乖巧巧地照顧着他,那雙手卻又無時無刻地不在作亂。

而且嚴歇忱對于在江南郡的那晚始終是記憶猶新,那晚之後他以為他和林卷之間會有什麽不一樣,可第二天一試探,他卻發現林卷竟是什麽都不記得,嚴歇忱被打擊着打擊着居然習慣了,當時也并不覺得怎麽樣,只自個兒每每夜裏挑出這段記憶在腦子裏過兩場的,所以林卷那雙細瘦修長的手在那處的感覺也一直歷歷在目。

這種時候他再前後左右一聯想,弄得嚴歇忱都快要瘋了,這你讓他可怎麽頂得住?

所以嚴歇忱覺得,他這腿的血脈通了一點,極有可能是他自己憋得狠了,導致氣血倒流強行貫通的……

不過這話他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不然那顯得自己跟個多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一樣。

反正總的說來,事情終歸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就是了。

他們此行去的最後一處地方,便是位于邊境同胡族接壤的渝州郡,渝州郡乃大夏邊關第一大郡,一直以來都是大夏的疆土第一防線。

此外,嚴歇忱祖籍便是渝州人士。

還有十年之前他初次帶兵出征,征的也是這受胡族犯邊之擾的渝州邊境。

林卷撩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僅僅就是那麽一會兒,馬車內就被冷風侵襲了個遍,臉上也被風雪糊了滿面。

他趕緊放下簾子,裹了裹身上的小披風:“我之前從來沒有來過渝州,想不到這邊竟然這麽冷。”

嚴歇忱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趕緊添了幾塊兒馬車內的炭火,溫度就立馬上來了,随後他方道:“這邊風沙大,雪下得也早,如今這個時節,若換了南陽紫玉京,可能也就将将換上新衣。”

“但是這邊好漂亮。”不過林卷想着這是嚴歇忱的家鄉,也就不覺着這邊有什麽不好了,忍不住就誇道,“風雪連天,沙白曠野,紫玉京可沒這樣浩瀚無盡的風光。”

“而且紫玉京擠都要擠死了。”林卷想起什麽,忍不住笑說,“不然我當初也不能随便一摔就砸着人,你說是吧?嚴大人。”

“那我還得感謝紫玉京這樣繁華。”嚴歇忱憶起往事,也跟着笑了,“天上好不容易才掉下個一兩次的矜貴仙子,都正正好讓我接住了。”

林卷被他突如其來的吹捧誇得一愣一愣的,他眨巴着眼反應了好久才緩過來,他一把捂住了不知怎地有些發紅的臉,可他埋在臂彎裏說話時的聲音卻是一點不小,他不好意思地嚷嚷道:“嚴飲冰你現在怎麽總是這樣!讨厭死了!”

嚴歇忱被他的反應逗得直笑,心裏最開始的那一絲郁結已然消失無蹤。

他們這次又是夜裏到的渝州,因為之後已經沒有任務,只待回京複命了,所以這次嚴歇忱也沒打算又拘着他們跟之前一樣焚膏繼晷,一切都準備明日再開始。

他們下馬車的時候,林卷正準備像往常一樣上手扶嚴歇忱一把,不過他手都伸出去了,嚴歇忱卻伸手示意他稍等。

林卷不明所以地收了手,就見嚴歇忱開始一件一件地往自己身上加衣裳。

先是長襖子,再是狐裘,然後是搭腿上的毯子,林卷以為這就了,但随後嚴歇忱又不動聲色地往毯子裏面扔了個湯婆子。

“……”還挺講究,您對冬天還是真的挺尊重的。

不過林卷覺着他體熱不怕冷卻是不能要求別人也不怕冷的,而且嚴歇忱如今腿受了傷,多注意一點也是好的,所以他也就沒有說什麽了。

之後下了馬車,林卷見外面雪下得紛揚,心裏不禁起了一點玩心,他又想着嚴歇忱都穿得這麽厚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礙。

可他剛一回頭,邀請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嚴歇忱被凍得慘白的臉色和嘴唇吓了一跳,不過他反應特別迅速,立馬就推着嚴歇忱的輪椅飛奔着往安排好的驿館房間內去了。

進去之後林卷嚴嚴實實地關好門窗,又檢查了一遍地龍是否通着。

不過渝州到底是比不上紫玉京,冬天比紫玉京冷,屋內卻還沒有那麽暖和,林卷見嚴歇忱嘴唇都在輕輕顫抖,他趕緊說:“嚴飲冰你等等我,我去找他們再要一點炭火。”

嚴歇忱抖着聲音制止他道:“不用,渝州的炭火大多不精細,容易嗆着人,你不用管我,我緩緩就好了。”

“不管個屁。”林卷心疼得不行,他根沒想到嚴歇忱怕冷竟然怕到了這個地步,忍不住就說了句粗口,“反正晚飯在車上已經吃過了,那你趕緊上床躺着吧。”

說着就把嚴歇忱推到床邊,先是将他的湯婆子扔進了被子裏,又從旁邊櫃子裏再抱了一床厚被子出來搭在被面上,之後才把嚴歇忱的狐裘和外袍扒了塞了進去。

後來他在床下了一會兒,想着反正也沒什麽事了,于是自己也跟着上了床躺着。

可剛一進被窩,他就被嚴歇忱身上涼涼的體溫驚得瑟縮了一下。

林卷想也沒想,立刻又貼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嚴歇忱。

其實從前他和嚴歇忱雖日日同床共枕,睡着之後的姿勢不算,但他們清醒的時候,卻都是一直保持着君子之距的,畢竟平時的時候摟摟抱抱都挺正常,但睡覺都摟着睡,那就有點太那啥了……

不過林卷這會兒卻是顧不得許多,嚴飲冰感覺都快要凍死啦!

他靜靜地抱着嚴歇忱,待嚴歇忱身上漸漸回了溫之後,林卷方才在他耳邊輕聲問:“你不是在渝州長大的麽?怎麽這麽怕冷呀?那你以前冬天的時候,也感覺這麽冷嗎?”

嚴歇忱此時方才像緩過來了一樣,終于伸出手回攬住林卷,說話聲音低低的:“以前不怕冷的。”

“其實現在也不是真的那麽冷。”嚴歇忱被林卷身上小火爐一樣的溫度烤得暖烘烘的,思也有一點懈怠,忍不住道,“只是一種感覺吧,我總是感覺渝州的風雪像是能穿過我的骨頭縫兒,将我的血脈都一齊凍住似的。”

林卷被他這形容聽得心裏一抖,他知道這句話之下怕是有些不能言說的悲哀過往,他明明覺得自己不該問太多的,他和嚴歇忱對彼此的保留是不容許他過問太多的,可他的嘴就像是不受腦子控制似的,待反應過來之時話已經脫口而出了:“是怎麽了嗎?能不能跟我說說?”

嚴歇忱把玩着他的頭發,說話間有一點漫不經心:“其實也沒什麽,之前有一個冬天,我差點被凍死在這樣的風雪夜裏。”

“然後我可能是個膽小鬼,就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就惹得我心裏居然都生了魔障。”

嚴歇忱說話間盡量輕松,他不會主動交代這些千辛萬苦的過去,可是林卷問到了,他便也不想瞞他,畢竟從前是無法被抹殺的,如果林卷願意聽上一聽,那他自然也願意分享,可他說出來卻并不是為了要博得林卷的同情,所以他也只能說得盡量不在意。

但這話在林卷耳中,無異于一聲驚雷乍響,讓林卷竟然生生現出了一絲恍惚,他從來沒有想過,嚴歇忱竟然會在過去的某一天裏,與生死擦肩而過,就連他當初上戰場的時候,林卷想的也全是他的凱旋。

不過這應該也是他魔怔了吧,大家都是血肉做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會交付了性命出去,憑什麽嚴歇忱就得是銅皮鐵骨不慮生死呢?

可是林卷發現,他全接受不了嚴歇忱會永永遠遠地離他而去,只要一想想這個可能,林卷就覺得自己的心都像是被要被挖了一塊兒去。

他忍不住緊了緊摟住嚴歇忱的手,不再問更多了,勉強笑了笑道:“不是的,嚴飲冰,你最厲害了。”

“而且沒關系的,紫玉京很暖和,我也很暖和。”

“所以我們不用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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