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二天林卷難得起了個大早, 趕在嚴歇忱起身之前他便悄悄下了床。

把自己粗略收拾過一遭之後, 他就開始拿着嚴歇忱今日要穿的幾件衣裳去外間火爐邊上烤着, 同時又拿了一個新的湯婆子去廚房灌滿了整整一壺熱水, 回來的時候還順便帶了兩份早點,等這一切做,衣服也都烤得暖暖的了。

林卷其實一直不太會也不太願意照顧人, 尤其是在生活瑣事上,他能把自己養好都已經謝天謝地了。

不過嚴歇忱貌似還挺會, 之前的時候幾乎每天早上嚴歇忱都會先起,然後把他當天要穿的衣裳規規整整地放在床頭,之後又不厭其煩地哄着林卷起床,待到最後林卷洗漱畢去到飯廳之時,也總能第一時間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粥。

之前林卷并沒覺得這樣被嚴歇忱照顧着有什麽不妥,他從前也不是沒被人這樣照料過, 所以他偶爾想起來也不過是贊一聲嚴歇忱夠意思,但終歸還是覺得這些都只是順手而為的事罷了。

可是如今他親自做了一遭, 才發現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淩雜小事做起來其實也并不那麽容易, 更何況嚴歇忱還日複一日地為他做着這些。

其實說到底,這些并不是嚴歇忱該有的責任和應盡的義務,全都是嚴歇忱斂于細枝末節卻又無處不在的溫柔妥帖罷了。

林卷抱着被烘得暖烘烘的衣服,心裏也跟着軟乎乎的,總覺得心底就像有有一朵載着千言萬語的雲,稍不經意就要飄出來了。

嚴歇忱昨夜難得睡得很沉,林卷趴在床邊輕輕喚他:“嚴飲冰, 要不要起來了?今天要去郡府的吧?”

嚴歇忱睡意朦胧地應了一聲,閉着眼睛就先伸出手捏了捏林卷的臉蛋兒,說話時聲音是方才睡醒的低沉喑啞:“要起的,寶……”

說到這裏嚴歇忱腦子裏一個激靈,霎時間瞌睡蟲都跑光了,他曾暗暗告誡自己,平時再如何撩騷,只要場景合适,都能給它安一個玩笑的名頭,這樣便始終不會吓着林卷,當然也就不會給林卷拒絕他的機會。而且他也并不想這樣随意地洩露了他沉甸甸的真心去。

嚴歇忱張了張嘴,強行将那聲昵稱咽了回去,迫着自己艱難轉口:“寶……包你滿意的起床速度!”

林卷擡眼看他,摸了摸下巴,幽幽道:“你這是在變相嫌棄我平時賴床麽?”

嚴歇忱眸光一頓,求生欲極其強烈地說:“沒有!你又不賴床,而且賴床什麽的最可愛了好嗎!”

“……”林卷撇了撇嘴,沒接他這話,只趕緊将手裏的衣服拿給他。

他見嚴歇忱接過去的時候明顯一愣,看向他的眼裏霎時有些難言的驚訝,林卷可不想看見嚴歇忱感動不已的情,不然的話那也太尴尬了,畢竟真要算的話,那他可不該得對嚴歇忱聲淚俱下了。

于是他招呼了一聲之後就匆匆忙忙轉身出去外廳了。

嚴歇忱看着林卷小跑而出的倉促背影,不禁覺得這手裏溫熱的衣裳就像是要透過十指直暖到心裏去似的,嚴歇忱忍不住低下頭抿着嘴直笑,宣宣這樣可人兒,以後該怎麽疼他才好啊~

待他們全收拾好之後,臨到要出門了,林卷卻忽然打住,回去拿了個靠墊墊在嚴歇忱的椅背上,扶手上也弄了個毛氈子系着。

弄得嚴歇忱哭笑不得,終于,他在林卷再次折返回去拿傘和鬥笠的時候,忍不住拉住了林卷,他微微仰起頭看着林卷,眼裏是十足的認真,但話語間卻還是有些遲疑:“宣帙,你不必如此,我……也沒有那麽矯情,緩過之後便過了,你不用這樣顧慮着我來麻煩自己,更不用……同情我。”

“同情?”林卷緩緩吐出這兩個字,而後卻倏忽笑了,他挑了挑眉,“你想得可真美,嚴大人,大夏千千萬萬的子民,我同情誰不好,為什麽偏偏要同情你?嚴飲冰你玉樹臨風美少年一個,又英武善戰、器宇不凡、足智多謀、位高權重……”

“……你怎麽還不打斷我?”

嚴歇忱正聽得樂呢,聞言眨了眨眼懵道:“我應該打斷嗎?”

“……行。”林卷勉強自己對他笑了笑,方才又道,“所以我為什麽要同情你?這邊這麽冷,我怕你生病了之後然後傳染給我不行嗎?”

嚴歇忱微蹙着眉頭認真地想了想,最後鄭重其事地點頭:“有道理。”

“……”

嚴歇忱一錘定音:“是我狹隘了。”

狹隘到認不清自己有多優秀是嗎?

林卷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才又打着傘推着嚴歇忱出門去了。

林卷看着嚴歇忱的後腦勺,默默垂下眼睫,無聲地嘆了口氣,誰沒有茍延殘喘的時候呢,所以誰又能同情誰呢?

只是心疼你罷了。

他們去到郡守府衙的時候其他大人都已經到齊了,只待嚴歇忱一去他們便開始拿了渝州郡的賬開始查錄。

林卷在一旁坐着無聊,渝州郡守也是個會看眼色的人,早就準備了一些雜談轶事的相關書籍候着,這時候正好就拿了上來給林卷打發時間。

林卷在一沓書裏面挑挑揀揀,其中有好些都是他看過的,翻了好一會兒才翻到一渝州的名人錄,林卷覺得有點意思,便開始看了起來。

這書裏面錄的大都是當地有名的豪紳俠士,當然其間也不乏穿插了些醫者才子的事跡,不過這些都記錄得比較籠統,這裏面錄得稍微比較全的就是渝州的歷代郡守了。

因着渝州偏遠,早年林卷并不如何了解這邊,只在近幾年幫着段陵辦事的時候多知曉了些。

林卷從現任郡守的名錄開始倒着往前看,大約看到了十年前的時候,就出現了林卷沒聽過名字的郡守大人。

不過這人的姓卻有點意思,同嚴歇忱一樣,都是姓嚴的。

林卷留了個心眼仔細看這位郡守的生平,可是這種只博個廣泛的雜錄就是這樣,提取不了什麽有用的信息。

他只知道這任郡守名叫嚴銘,卒于先帝末年,此外再籠統介紹了一下嚴銘在位期間所為之事,沒什麽特別的。

可林卷卻是覺得,這郡守同嚴歇忱必定是有關系的,說不定關系還不淺。

因為嚴歇忱正是在這位嚴銘郡守卒世的那一年的年末,随當時尚為太子殿下的臨武帝來到紫玉京的。

林卷不信巧合,可他也不好貿然相詢,于是便只得暫時先把這樁事按下,繼續翻看他的去了。

渝州這邊的賬目要比其他郡府少得多,嚴歇忱他們忙了不過半日便都翻看成。

渝州這邊的賬沒什麽問題,反而今年的進項多了不少,百姓們也越發富庶起來。

而這些,都是托了去年渝州同胡族開通商道之福。

胡族近幾年換了位首領,行事作風比之先前那位和緩不少,他的意思也是不想再與大夏兵戎相見,只是希望兩國百姓都能和樂安康而已。

于是他便向大夏呈了開通商道的請求。

不過據嚴歇忱所知,這道呈請一直是不被臨武帝看好的,臨武帝早年同胡族開過戰,對胡族的印象一直不好,縱然換了統領也不見得待見到哪裏去。

嚴歇忱記得當時臨武帝是把這件事交給了太子,意在要他婉言謝絕的,不過現在看來,太子可能是陽奉陰違了。

因為去年這件事之後不久濯州和江南就緊接着出了旱情和澇災,嚴歇忱恐着天災之後或有瘟疫,就沒把精力放在渝州這邊,再之後他自己又出了事,所以這邊通了商道這麽大的事,他此前竟是沒有得過消息。

看起來四皇子那邊好像也不曾聽誰說過。

難怪他最開始在青川的時候,發現青川的通商貿易也做得不錯,平日裏那幾個郡的進出往來都比較固定,并不會有什麽大的出入,如今看來,青川那筆賺頭,應該也是因着它離渝州相對較近,連帶着有了貿易往來。

嚴歇忱心裏有了數,先是嘉獎了渝州郡守幾句,此後又叮囑他在同胡族人來往交易之時,務必要嚴格控制關卡查證往來人士的身份,萬萬不可掉了輕心去,此外他就沒有再說什麽了。

至此,秋巡一行總算是真真正正地到了頭。

當天下午一幹人等就有些耐不住,連外出去城中巡察之時都顯得有些心浮氣躁,像是巴不得長出一雙遮天羽翼,立馬就飛回紫玉京似的。

林卷也是一心憂着嚴歇忱受不住寒,他明明見他嘴唇都失了血色,可還是得裝作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也開始跟着着急。

嚴歇忱同他示意了好幾次無礙之後他才堪堪冷靜下來。

後來好容易回了驿館,林卷不由分說地又把嚴歇忱塞進了床裏,自個兒趕緊跑去廚房開始熬祛寒的湯藥去了。

他在那兒忙的時候,風四也跟着進來了,林卷一見他便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是麻煩你了,老要你幫我忙。”

風四連連擺手:“不不不,夫人言重了言重了。”

林卷也不知道為什麽,嚴歇忱身邊的人貌似都叫他夫人,雖然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吧,可是他覺得聽着也不逆耳,于是也就沒有管過。

林卷這時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問風四道:“大人早年鎮守的就是渝州邊境,雖說如今天下太平,可他既然來都來了,不順便去邊境走一遭麽?”

風四看了林卷一眼,想起風橋知無不言的叮囑,于是便直言道:“夫人也知道,大人如今雙腿有恙,那群将士們,怕是看不得大人這樣,何故去了平白惹他們傷心呢,邊關苦寒,還是不添哀愁了吧。”

林卷垂下眼,情跟着黯淡下來,也是,昔日建功立業保疆衛土的少年将軍如今連馬背都暫時上不了,确實挺惹人唏噓。

不過林卷擡眼間還是笑了,一副十分信任嚴歇忱的樣子:“沒關系,總有一天會痊愈的,我始終期待那一天。”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風四沒說出口,但林卷也能大概猜到,臨武帝如今就有些忌憚嚴歇忱,而且邊境巡防應是天子或是太尉大人的事,嚴歇忱是管不到那裏去的,萬一到時候嚴歇忱去了,又有個一呼百應牽惹軍心的能耐的話,那嚴歇忱在紫玉京的日子估計就真的快到頭了。

他們一行人在幾位官員的翹首以盼之下,終于是在第二日一大早便啓程回京了,許是歸心似箭的原因,回程比來時快上了許多,隔了不過一個晝夜,衆人便浩浩蕩蕩地回了京。

太子和四皇子如送行時一樣,在紫玉京西城門十裏相迎,迎掌司史大人千裏迢迢平安歸來。

嚴歇忱今日就要随着他們一齊上朝向臨武帝回禀秋巡事宜,所以林卷在進了城之後就獨自回了府上。

風橋自上次在江南出現一次之後,很快又回了紫玉京,今日也照例在風刃司中輪值。

林卷同府上的人還不是太熟,一進了嚴府之後便徑直往嚴歇忱院子裏去了。

不過在路上的時候卻是被官家攔住了,說是有一封信是寄給他的,已經寄來有些日子了,就等着他回來好收呢。

林卷有些不明所以,等拿回房間仔細看了看各個驿的章,才發現這信最開始是從濯州寄出來的。

林卷心下了然,心知這信必定是小十寄出的無誤了,而且是在他離開濯州不久之後便寄了出來。

其實這信一開始是追着林卷的步伐去的,一路到了南陽之後又到了江南,不過總是信剛到林卷就走了,于是沒辦法,驿的人只好直接給他寄回了紫玉京。

林卷有些想笑,這份信也是見過世面的信了。

他将信拆開,一一順着看了下去。

小十學問不高,寫字也歪歪扭扭,行了醫之後寫得更是龍飛鳳舞,看得林卷眼睛都快瞎了。

不過他還是勉強能辨認出他在說什麽,開頭大致說的就是他從前就是一個在泥巴裏摸爬滾打的人,僅餘了一點點的良心讓他沒能誤入歧途,但許也是這點良心帶來的好運,讓他遇見了林卷,他說他這輩子若不是林卷,恐是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甚至還可能會更糟,所以他特別珍惜現今這樣的日子,讓林卷不用擔心,他絕對不會作賤自己,也不會作賤別人,往事不能随風而逝,但卻是可以引以為戒的,他不會忘了過去,也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林卷看到這裏很是欣慰,心想看來自己當初其實也并不是那麽糟糕,至少他并不是一個人熬過來的,還有小十,如今也一樣逃離了當初的桎梏,所以人終究是不能被打敗的,幸好,他當初并沒有就這樣輕易地放棄自己。

林卷一路看到最後,開頭那點淡淡的笑意卻突兀地止在了臉上,瞳眸裏倏忽一片顫抖,像是巫山似遮似掩的浮雲在天際狂風裏的翻覆之下,終于散了個幹幹淨淨,露出它最清晰的面目來。

小十在最後說——阿九哥,不知道此前同你一起來看傷的那位公子是不是真是你夫君,但我覺得他不錯,況且你又這麽喜歡他,那我便覺得他是真的很不錯了。我雖醫術不精,但也希望能為阿九哥盡些綿薄之力,所以我也一定會努力為他研制解藥的。還有,我從來沒見阿九哥這樣真心實意地看重一個人,希望阿九哥同他能夠天長地久地走下去,彼此珍視、白首不離。

林卷看到此處,這上面的字一個個打在他心頭,惹得他連這薄薄的信紙都快要拿不穩了似的。

原來,這麽些日子以來這許許多多的心甘情願和情不自禁。

最後竟不過是因為一句,你這麽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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