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嚴歇忱乍一聽聞這個名字還愣了一下, 像是已有許久沒記起過這個人了。
但其實也不過只有兩三個月而已。
從前這人常跟個花枝招展的孔雀一般, 總是四處現眼。此外又因着在宮裏輪值的關系, 時不時上下朝都會見到他在巡衛, 而那鄭循也不知是會來事還是身就是那麽個熱心腸,他遇上哪位大人都是能夠攀談兩句的,談笑間還總是一副和誰都很熟的模樣。
而且他也不看人下菜踩低捧高, 在宮裏遇見的每一位大人他都是那麽副熱情的态度,為人也算十分圓滑了。
不過能入宮上朝的大人官位都不低就是了。
其實這都還好, 他做得這麽周全也不容易,嚴歇忱對此也是持中正态度的,但有一點他覺得很煩人——也不知是誰把鄭循能入宮當值主要是得他助力一事傳了出去。雖然經他後來分析,他覺得一多半是鄭循自己傳出去的,不是他吹噓,主要是若真能和他扯上關系的話, 那真的很大一個噱頭了。
由此只要鄭循那邊遇上什麽事,朝中就總有各個古道熱腸的大人們伸出援手為之解決一番, 來解決了就算了, 可這老幾位全不懂做事不留名留名不求報的道理,總是會不經意地順嘴透露給嚴歇忱知道,似是要來他面前邀個功一般。
嚴歇忱最開始一臉莫名,心想這關老子什麽事?後來漸漸明白過來之後,就連帶着對鄭循也不怎麽待見起來了,偏偏鄭循每每遇見他,又總是一副熟稔的樣子, 嚴歇忱回回想避嫌,卻都礙着這人是林卷的朋友這個原因給默默忍了。
當時他也只好在心裏硌着,心想等以後找着林卷了,他一定得和林卷說道說道。
不過沒想到還沒等他搬弄一下是非,林卷就率先來了個快刀斬亂麻。
他也是那時方才發現,他那麽些年,一直在受一個白眼兒狼的委屈!
當然最讓他氣恨難消的,還是鄭循對林卷做下的那些事。
當初那次拷問雖只得了幾個字,可僅僅是那冰山一角,就足以讓嚴歇忱心如刀割,甚至不敢細想當時林卷面對的,是個怎樣四面楚歌的局面。
林卷握緊了手中的石雕,睫毛顫了顫,輕聲道:“他……這算不得好死麽?”
嚴歇忱想,鄭循生前在宮中也算混出了個名頭,存在感也算強,可這人一去不過兩月,卻連提都沒誰再提。
嚴歇忱道:“生前力求風光,死後卻連墳茔都沒有,與他所求不相契合,當然算是不得好死。”
“但我說過了,宣帙,這是他咎由自取。”
林卷嘆了口氣,他偏頭看向嚴歇忱,終于是将鄭循這事挑明了,将他往日裏的擔憂問了出來:“不管對與不對,我這樣處心積慮地設計他,你……會覺得我心狠手毒嗎?”
嚴歇忱聞言便忍不住笑了一聲,心說林卷這是什麽奇怪想法,忍氣吞聲才不是他們的作風好嗎。
他一時不察,直愣愣地就說:“那他人就是死在我那兒的,你會覺得我翻臉無情嗎?”
林卷聞言眉頭一皺,忽然覺出這其間的不同尋常來,他目光略有些驚疑地反問:“這不是廷尉司的事嗎?風橋說過的,西街斬首,這同你有什麽關系?”
他見嚴歇忱嘴巴霎時閉上,眼裏還有些懊惱的樣子,忽然就想起了當日鄭循斬首那天,嚴歇忱自風刃司一回來就不管不顧地問他往事的情景,他當時雖然覺得嚴歇忱問得突兀,但卻沒細究過其中因果。
現在看來,必定是嚴歇忱從鄭循那兒知道了什麽!
林卷念及此,心頭一個咯噔,他那被他死死捂住的過往,難不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洩了出去?林卷分不清自己是因為慌張還是卑怯,總之最終都蹿成了心頭的一腔火氣,但說話時還是勉強忍着沒有太過嗆人:“……你調查我?!”
嚴歇忱當時說之後就覺得情況不妙,又見林卷思索一番之後眼裏果然開始冒火,他心裏着實是有些慌張的,暗惱自己這破嘴不知道跟那兒嘚瑟個啥,這下可好,玩兒脫了吧,而且這他娘的老子可才剛表明心意啊,也太慘了吧……
他趕緊挪到林卷身邊去,不顧林卷的躲閃一把握住林卷的手,擡頭眸光殷切地望着他,語氣很誠懇:“宣帙,這話我沒法辯解。”
林卷躲開他的目光,否則是多看兩眼就要心軟的,他忍不住哼了一聲:“事實如此,你難不成還能辯出花兒來?”
嚴歇忱嘴一撇,将臉皮放到一邊,委委屈屈地說:“我知道我這樣既不坦蕩也不潇灑,但我實在忍不住。”
林卷被他這一撒嬌,心裏火氣頓時就去了大半,可他覺得彼此之間還是得留點空間的,可不能助長這種歪風邪氣,于是仍舊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做人就不能心平氣和一點?你好奇心這麽重幹什麽!”
嚴歇忱眼巴巴地望着他:“心肝兒,我只好奇你的。”
“……”林卷被他這一聲喊得雞皮疙瘩頓時起了半身,他不自覺就歪了話題,“你別那麽肉麻啊!!”
嚴歇忱很樂意順坡下驢,嘴上愈發不加控制:“我忍不住,我喜歡你嘛。”
林卷聽到這兒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剩下那半身雞皮疙瘩也長了起來。
他一臉麻木地看着嚴歇忱,心內朝他比了個大拇指,高手,看來以後,這架是吵不起來了,因為他娘的他還真吃這一套……
林卷深吸了幾口氣,強行讓自己冷靜了一把,努力将談話繞回了正軌:“你折磨他了嗎?”
嚴歇忱想了一下,估摸着林卷的喜好回答:“沒呢,我還什麽都沒幹,他就撞牆自殺了。”
“你想折磨嗎?鞭屍可以嗎?不過現在應該只剩一把骨頭了,我回去問問風橋把他扔哪兒了,我……”
林卷忍無可忍地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閉嘴。”
趁這個機會林卷仔細回憶了一下,按當時嚴歇忱來問他那個語氣和現在他的說法來看,他應該是不知道太多的。
林卷看着嚴歇忱明明十足鋒利看向他的時候卻十足柔和的眼,他想,你最喜歡的人想要了解你,也沒有仗着喜歡的名義來逼迫你開口,你為什麽不能透露一點點,讓他也安心一回呢。
林卷忍不住嘆了口氣,他俯下身子,同嚴歇忱額頭抵着額頭,無奈地說:“好吧嚴飲冰,你贏了。”
于是林卷就在這麽個意料之外的時刻,在這白骨累累的亂葬崗中,同嚴歇忱講了一段他那同樣枯骨不生花的過往。
當年林家協同謀反的罪名一扣下來,林書溢盛怒之下撒手人寰,一夕之間,往日驕縱張揚的林小公子搖身一變就成了父母俱亡的階下囚。
當時林卷以為這便是苦痛的極致了,但現在想想,到底還是他太天真,人一旦落魄,才沒有什麽絕處逢生的好事,有的只是命運給你的一刀又一刀。
那會兒林卷獨自一人被發往涼州,他因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恹了好一陣子,直到都上了路,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父親怎麽就沒了呢?明明前幾天還同我說要給我過束發生辰的。
林卷不大相信這事,總覺得這肯定是父親同他的玩笑,父親總是這樣,看着一正經,實際上卻是孩子心性。
但其實這兩年已經要好得多了,因為母親不在之後,父親在他面前就得擔起一個教養的責任,總不能再和他這樣沒大沒小。
說起母親,林卷心頭又是一陣酸楚,可他想,他心裏再疼,好像也沒有父親心裏難受,母親剛走那一陣,父親表面上看起來沒甚大礙,卻總是夜裏在祠堂裏抱着母親的靈位發呆,一坐就是一整晚,那會兒林卷在祠堂外看着天上星辰,也跟着一坐就是一整晚。
林卷想到這裏,心頭就開始發慌了,他想,父親這樣看重母親,會不會真的随了母親去,一道化作了天邊星啊?
所以說,父親……真的沒有在同他開玩笑麽?
林卷那時坐在破舊的馬車裏,眼淚一連串地簌簌落下,及至最後心疼得狠了,連聲音都啞在喉嚨裏哭不出來。
可他這股情緒都還沒有消化成,上天就似再也等不得了似的,迫着他沒有辦法再去想這件事——林卷西去涼州的馬車遭了刺客。那時押送的人霎時間便作鳥獸散逃命去了,他知道往日裏在紫玉京看不慣他的人多得很,以至于他一時間竟判斷不出到底是誰下的手。
林卷當時就會點三腳貓功夫,在絕對的武力面前連自保都做不到,可他那會兒竟是覺得,就這樣死了也好,至少還可以同父親母親團圓,也免得他一人在這濁世受苦,他從來就不是能吃苦的人。
但每當他一有什麽想法,就偏偏總是不能如意,那時他也不知哪裏來的運氣,竟遇上了路見不平從天而降的俠士,救他于生死存亡之際。
不過當時在亂戰當中,林卷躲避不及,竟是被對方刺客一劍挑斷了腳筋。
那股錐心之痛,林卷至今仍舊記憶猶新,因為他十四歲以前,受過最嚴重的傷,也不過是一條不經意間的小刀口,可那也夠他在父親母親面前撒上半天嬌,可他十四歲之後,那根被挑斷的腳筋,僅僅是他無能為力的開始。
林卷笑着捏了捏嚴歇忱的臉,要他別做出一副苦大仇深要殺人的模樣,他沒同他說得太過詳細,只是撿了大概的走向說說而已:“那會兒那俠士将我救走了,我當時還覺得是柳暗花明呢。”
“不過後來他帶我回去了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個盜匪,還挺……怎麽說,挺狠戾的吧,除我之外,他還劫了好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回去一起養着,教我們……偷東西。”
“我當時腳斷了,跑不了,一直到兩年後腳好了,我才找了個機會跑了。”
這和他出現在南陽的時間相符,嚴歇忱不疑有他,但林卷這三言兩語之下,有何未竟之語,他自然聽得出。
比如他那時腳傷了,沒法為那盜匪所用,他是怎麽求全的呢?那兩年他是怎麽過的呢?後來又是怎麽跑掉的呢?
這一樁樁一件件,讓嚴歇忱稍一想想,便要心疼得喘不過氣了,他放在心尖上恨不得給他最好一切的少年,卻在過往的歲月裏,經歷了一遭遍體鱗傷。
林卷說:“後來雲姨救了我,……我就好了。”
“再之後我因着對當初那事的懷疑,費了好大的力去查,最後的結果卻是,涼州路上的刺殺案,是鄭循主使的。”
“押送我的那些算是他的人,一路上給他報備我的地點,刺客是他安排的,路過的俠士也是他聯絡好的,就在我面前演了一出戲。”林卷笑了一下,又說,“其實他挺大費周章的,就是直接弄死我,想必我也沒有反抗之力,大概還是心虛吧,想要粉飾一下太平。”
林卷看着手裏的石雕,看不清眼,只聽他又道:“我一開始還不相信是他來着,總覺得,哪怕是季如松我也能接受,但偏偏就是他啊。”
“他還挺有想法的,不直接殺了我,只是一腳把我踢進了泥濘裏。”
求生不易,求死無顏。
作者有話要說: 抱抱卷寶貝。
(ps:還有一段沒說的,但我覺得你們應該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