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今天天氣很好,有非常明麗的陽光。安心來到屋後的小花園裏,曬太陽。

說起來,前兩天她跑到母親的書房裏,偷偷看了桌上的筆記簿。但等她從書房裏出來之後,再回想所看到的內容時,卻發現自己完全想不起來看了些什麽。真奇怪,她記性向來很好,更何況是剛剛才看過的東西?

真是的,媽媽古裏古怪的,房子古裏古怪的,遇上的事情也是古裏古怪的。

山上的風總是很大,吹過綠壓壓一片的松林,嘩嘩的聲響,就像是在海邊聽浪濤聲。花園裏的土地光禿禿的,除了幾棵矮樹和牆根下的苔藓植物,別的什麽都沒有。安心百無聊賴的在園子裏走來走去,沒看到陽光照射着的二樓一扇窗戶裏,有紅影一閃而過。

安心慢慢轉到一側欄杆邊,扒着鏽跡斑駁的黑鐵欄杆向外望。山嶺是由各種深深淺淺的綠色所組成的,偶爾有金黃的一小點,是一種葉子終年呈黃色的樹木。近處可見一小塊一小塊的豔麗的深紅,那是一種結着大串紅色小果子的灌木。

“嘩啦啦”的一陣響,欄杆不遠處的一叢長草劇烈的晃動起來,把安心吓了一跳。黃綠色草叢裏伸出一雙雪白的手,撥開枝枝葉葉,露出一張白皙可愛的小臉來。濃黑秀麗的眉睫,圓溜溜的大眼睛,形狀精致的鼻子和嘴唇。猛一看,安心還以為是個小女孩。但當對方笑眯眯的對她說話了,才知道那其實是個男孩子。

“你是最近才搬來的嗎?以前沒有見過你。”他說,眼神裏帶着一絲好奇。

安心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卻說:“你是誰,我也沒有見過你。”

小男孩也不生氣,依舊一臉笑嘻嘻:“我的名字叫木生,一直住在這裏。你呢?”

“我叫安心,是最近才來到這裏的。”安心回答道,“你一直住在這個地方嗎?這兒好無聊。”

“無聊?”木生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在消化這個詞的含義,而後他說:“這個地方可有趣了,一點都不無聊。你老是待在屋子裏,當然覺得不好玩。”

安心有點懷疑的問:“外面有什麽好玩的?不就是些山啊樹啊的。”

“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木生從草堆裏走了出來,來到欄杆外,與安心面對面的站着。他穿着白色襯衣灰藍色的外套,腳上的藍色帆布鞋洗得發白了,個子比安心略微高一點。他也像安心一樣伸手扶着欄杆,接着說道:“這幾天下了好幾次雨,山上的蘑菇都長瘋了。我昨天還看到一個蘑菇,足足有臉盆那麽大,個頭都快趕上我了。”

安心雀躍起來,但又有點不相信:“真的嗎?真有那麽大的蘑菇嗎?”

“嗯,當然,我從不撒謊的。但是那種蘑菇是有毒的,不能吃。而且它長得快,枯萎得也快。半天時間就能從拳頭大長到臉盆大,過一夜就枯萎掉了。”

“不能吃啊……”安心頓覺遺憾萬分。要是能吃就好了,那樣大的蘑菇,摘一個就夠吃上好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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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生像是看出了安心的心思,又說道:“那種大蘑菇雖然不能吃,但是山上還有好多能吃的蘑菇呢。你什麽時候有空了,我帶你去采,包管能采到一大筐。”

“真的嗎,那太好了!”安心又高興起來,“還有什麽好玩的嗎?”

“還有很多。比如翻過對面那個小山坡後,能看到一條小河。順着小河走一會兒,水流會從一道山崖上流下去,形成一個小瀑布。瀑布的後面有個山洞,裏面深得很,從來沒有人走到頭過。”

“呀,那不就是孫悟空的水簾洞嗎?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安心十分感興趣,恨不得現在就跑去看。

“嗯,我會帶你去的。除了去看水簾洞,我們還可以下到河裏捉螃蟹,那條河裏螃蟹可多了,差不多翻開一塊石頭就能找到一只。”

“嗯嗯,你一定要帶我去,說好了哦。”安心高興極了,“對了,我今年十二歲了,你呢?”

“我今年一百二十歲。”木生說。

“呀,開什麽玩笑啊,我是說真的,老實告訴我。”

木生表情認真的說:“我真的是一百二十歲,但是在我們家族裏,我是年紀最小的一個,跟你一樣是小孩子。”

“切——”安心用鼻子哼了一聲,他還說自己不撒謊呢,立刻就自己打臉了。她不再提年齡的事,轉而說起了別的話題:“我好想現在就看看那個水簾洞,你帶我去好不好?”

木生想了想,搖搖頭說:“今天時間已經不夠了,要去的話,必須一大早就出發,這樣回來的時候天才不會黑。你來了多長時間了,沒有發現嗎?山上的天是黑得很早的。你今天實在想去玩的話,我帶你去采蘑菇吧!”

“這樣啊……”安心有些失望,但木生說得有理有據,她也并不是頑劣不懂事的孩子,“那好吧,我們去采蘑菇。”

“好,你家有竹籃竹筐之類的東西嗎?帶上用來裝蘑菇。”

“我去找找看,普通的袋子不行嗎?”

“也可以,但最好是籃子這類的,否則有的蘑菇會被壓壞掉。”

安心跑進屋,在廚房裏找到了一個小竹背簍,她背起背簍走出屋子問木生:“這個可以嗎?”

木生用力點頭:“當然可以,這個比籃子更好,不必用手提着。”他向安心要過背簍來自己背着,快樂的高喊:“出發啰!”

山上的小路蜿蜒曲折,有些陰涼的路段還生有暗綠的苔藓,踩上去很容易滑倒,頗為難行。安心走得小心翼翼,幸好走在前面的木生時不時會拉她一把。他背着個竹背簍,還時刻注意四周山林中有沒有蘑菇,依然走得穩穩當當。兩個人在山嶺間穿行着,沒走多久,就發現了第一朵蘑菇。那朵蘑菇生在一棵松樹下,是油汪汪的嫩黃色,形狀有點像小塊的花菜。木生說這種蘑菇叫*油菌,味道非常鮮美,是比較少見的品種。

山上的蘑菇果然如木生所說的一樣,又多又大。不一會兒,背簍裏就裝上了一大堆。其中數量最多的是種灰色的模樣有點像平菇的蘑菇,木生說它叫石灰菌,味道一般,吃之前最好用水泡一段時間,否則會有些澀口。再就是一種圓圓厚厚的淺紅色蘑菇,名叫紅菇,味道比石灰菌要好。數量最少的便是雞油菌了,只有寥寥幾朵。

木生帶着安心在山中轉來轉去,撿了滿滿一背簍各色蘑菇。途中,安心還見到了那種有毒的蘑菇,果然大得像臉盆一樣,而且幾乎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着。它看起來非常漂亮,雪玉一般純淨的白色,亭亭玉立的映着日光。想起它一夜之後便會枯萎掉,安心竟覺得有些遺憾。

太陽就要落山了,背簍裏也滿滿當當的再也裝不下了。木生送安心回到家門口,放下背簍,約好了改天帶她去抓螃蟹後,便告辭回家了。安心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盡頭,心中非常快樂。

晚餐桌上,炒蘑菇、煮蘑菇、涼拌蘑菇,幾乎全是蘑菇,安心依然吃得很高興。母親看着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問道:“這麽多蘑菇,都是你一個人采的嗎?”

安心吞下嘴裏的飯菜,搖搖頭說:“不是,是一個朋友帶我去采的。”

“你才來多久,就交到朋友了?”母親又問,“叫什麽名字,男孩女孩?”

“是個男孩子,名叫木生。”安心回答道。

“木生?”母親聞言點了點頭,“那是個好孩子,你可以帶他到家裏來玩。我終日不在家,想必你一個人也寂寞。”

母親難得說些關懷的話,安心高高興興的應承了下來。

次日,安心和父親在網上聊了一會兒天,告訴他在這裏的生活:新交到的朋友,美麗的山嶺,奇大的蘑菇。父親也跟她講了一些他所在的國家的風土人情,炎熱的天氣,廣袤荒涼的土地……

關上電腦,安心開始看書,書是她自己帶來的:《綠山牆的安妮》。看着看着,突然樓下隐約有敲門聲傳來,是木生嗎?安心放下書本,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打開門一看,門外杳無人蹤。怎麽回事,是她聽錯了嗎?

安心走到屋外找了一圈,只有山風嗚嗚的吹着,半個人都沒有。她走回屋內,關上大門,正要轉身上樓的時候,忽見樓道上有個紅色的人影閃過。她吃了一驚,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細看時,紅影已經不見了。她跑上樓,往左右看了看,又走進幾個房間裏瞧了瞧,并無人跡。嗯,看來真的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她最後進的房間是母親的書房,站在房間裏,目光不自覺的就被書桌上的暗紅色筆記簿吸引住了。她走過去坐了下來,按亮桌上的臺燈,翻開了面前的筆記簿。

☆、第二個故事(阿姐鼓1)

我的阿姐從小不會說話,在我記事的那年她離開了家。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啊,阿姐呀……

——朱哲琴阿姐鼓

我家住在一個非常偏遠的小山村裏,偏遠到了什麽程度呢?不通公路,不通電話,沒有有線電視看,沒有手機信號,就連最重要的電,也常常一停就是大半天。

我家現在只有我一個孩子,但是從前曾經有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也就是說,我曾經有個姐姐。

我的姐姐是個啞巴,只能發出低啞的啊啊的聲音。她比我大了近十歲,我幾乎是由她一手拉扯大的。之所以我們的年齡差距會這樣大,是因為在她之後的幾個孩子,都沒有保住。有的沒滿月就去了,有的是剛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父母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是,曾經有人偷偷的對我說過,因為那幾個孩子都是女孩,所以才養不活。我不敢去深想這話背後的含義,畢竟,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給了我他們能給的一切。

姐姐沒有上過一天學,一個字都不認識。輪到我時,父母砸鍋賣鐵的送我上了學。小學,中學,大學,一路讀下來,直到現在,我已經大學二年級了。家裏的條件再差,父母再是節衣縮食,也從沒短過我的用度。我知道,他們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因為我是他們的獨子。我很感激他們,也期望着畢業後多賺些錢,好好的報答他們。但其實,我想要報答的,還有另一個人,我的姐姐。

姐姐失蹤了很多年了,父母都說她是自己離開了家,說她是忍受不了家裏的貧窮,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過好日子。小的時候,我是相信的,還為此而怨恨過她。直到我逐漸長大,我開始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姐姐是個啞巴,又不識字,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家鄉。她性子溫順又膽小,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呢?

然而,不管我相信與否,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姐姐始終杳無音訊。我開始說服自己相信父母的說辭,相信姐姐在某個地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丈夫和孩子,過得平淡而幸福。

大二這年的暑假,我回到了家鄉。這是我上大學後第一次回家,前幾次長假甚至于過年都沒有回家,一是因為要利用假期打工來賺取生活費,二是為了節省路費。我讀書的學校離家鄉非常遠,回一次家所費不菲。對于我來講,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一路火車汽車的坐下來,幾天後我終于遙遙望見了家所在的那片大山。不通公路,我只能靠步行。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從前是走慣了山路的。

走下汽車,稍微休息了一下後,我便背起碩大的背包開始翻山越嶺。空山寂寂,只有飛鳥振翅的聲音偶爾響起。背包沉重,我的腳程不像從前那樣快。直到黃昏時分,我才走了大約三分之二的路程。看來,要走夜路了,幸好我帶了手電筒。

都說黃昏是妖鬼出沒的時刻,将黑未黑的幽黯天色裏,一切都顯得陰滲滲的。一個人走在這樣的大山裏,縱使我素來膽子不算小,也難免有一點膽寒。穿行在一片茂密的松林裏,黑壓壓的松枝将天空遮蔽,陰森而黑暗。我小聲的哼起了歌,給自己壯膽。

走到半途中,忽然一陣大風刮過,松林嘩嘩作響,在松濤聲和我走調的歌聲中,響起了一個低啞的人的聲音,像是“啊”的一個短促的音節。

這聲音雖低,卻讓我渾身一凜的站住了。“什麽人?”我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松林裏有別人在。松樹雖然多,卻都不甚粗壯,并不足以藏住人。

是聽錯了嗎?不,我确實聽到了別人的聲音。想起小時候聽說過的那些山精野怪的傳說,我三步并作兩步飛快的跑出了松林。剛走出來,遠方隐隐傳來一陣沉悶的鼓聲,當我側耳細聽時,鼓聲卻又消失了。

不敢在這裏多逗留,我回首看了一眼密暗的松樹林,加快步伐往前走去。莫名的,我覺得在林中聽到的那個短音有種熟悉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離開松林後沒走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我取出手電筒來照明,山路崎岖,我走得十分小心。一個人走在黑夜裏,指引我的只有手電昏黃的一道光芒。夜風微涼,還帶着野花和青草的香氣,夾雜着泥土淡淡的腥味,混合成了一種令我感到安心的氣息。

轉過一道彎,一個黑黢黢的生物撲啦啦扇着翅膀撞到我身上,唬得我手忙腳亂的把它打開。那東西掉進路邊的草叢裏,很快又展翅飛走了。我晃着手電照了照,應該是個小蝙蝠。松了一口氣,我正準備繼續趕路,轉過臉卻見到前方路邊一塊大石頭上面坐了一個人。那人躬着背低着頭,一動不動,背對着我這邊。

我覺得有點奇怪,在山裏走夜路碰上人這種情況雖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過。可這人大晚上的坐在路邊是在幹嘛?一般碰上人的時候對方都是跟自己一樣的在趕路啊。

“老鄉,你坐在那兒幹什麽?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我把手電光移到那一邊。

那個人依然一動不動的坐着,也不回話。他身上的藍色粗布衣裳洗得發白,還打了好幾個補丁,身形非常瘦小。這個背影,我好像曾經見過……我在記憶裏翻找着,手電光照到那人垂下的右手,是個六指兒。六指?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是陳二叔嗎?”陳二叔的家就在我家附近,他的右手是天生的六指。他在這裏做什麽?

“陳二叔,你出來做活晚了嗎?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又開口道。

陳二叔還是不動不說話,我便擡腳向他走去,邊走邊說:“陳二叔,我是孟家的小子啊,這一兩年沒回來,您就不記得我了?”我走到他身後,正待擡手去拍他的肩,突然,在松林裏聽到過的那個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然是個短促的音節:“啊。”

“誰?誰在那兒?”我慌忙回身,手電在周圍掃來掃去,一側是陡峭不能站人的山壁,一側是草地,空無一人。

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明所以的轉身,看向旁邊道:“陳二……”只說了兩個字我便再也發不出聲音來,身旁的大石頭上空空如也,哪裏有陳二叔的身影?我東張西望的找了半天,也沒有再看到他。一股寒意悄悄爬上我的背脊,我不再耽擱的趕緊離開了這裏。

接下來的路程裏,我總是疑神疑鬼,總感覺有人悄悄的跟着我,稍有風吹草動就能把我吓着。一路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終于到家了,我才松懈下來。

回到家中,父親母親見到風塵仆仆的我,自是一番驚喜交集,母親更是撫着我淚如雨下。我看着二老花白的頭發皺紋密布的臉,心裏一陣酸痛。

吃過了晚飯和父母講了一些我在學校的事,我便困意難當了。睡覺之前,我裝作無意的問母親:“媽,陳二叔家還好嗎?”

母親愣了愣,說:“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他呀,唉……”她搖搖頭,嘆着氣,一邊給我兌洗臉水,一邊說道:“他也是命不好,去年上山打柴火,不知怎麽的摔到崖底下,擡回來當天晚上就斷了氣。”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頭一片冰涼,一個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飄飄浮浮,踏不着實地。我飄浮着洗了臉洗了腳,飄浮着來到床上躺下。母親一直在我旁邊遞毛巾,遞鞋子,掌着煤油燈送我進裏屋睡覺。她絮叨着關心我的身體和學業,沒有發現我的異樣。

躺在床上,身體很累,卻怎麽也無法入睡。我翻來覆去,枕頭裏的谷殼随着我的動作咯吱作響。我一直不相信鬼神之說,沒想到今日竟然長見識了。也許那句話說得很對:盲目的相信科學,本身就是一種不科學的态度。

這個世界上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情太多了,想想也是,宇宙和地球以及人類已經存在了多久了?人類的科學才開始發展多久?不過是剛剛起步罷了。鬼神之說縱不能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亂七八糟的想着各種事情,我終于進入了睡眠狀态。

我做了個怪異的夢,夢裏見到了我失蹤已久的姐姐。

在夢裏,我從床上飄了起來,浮在了空中。低下頭望向床,懦咪小言兌言侖土雲那上面躺着的自己睡得正熟。我看了自己一會兒,覺得那張臉既陌生又熟悉,漸漸的變得有些不像自己了。我擡起頭,穿過發黃的舊蚊帳,飄出了裏屋。

外面堂屋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在,兩扇大門卻敞開着。我飄到門口向外望去,便見到了我的姐姐。她還是我記憶裏的那幅模樣,但是她正在哭泣着,滿面淚痕。

“姐姐,你怎麽了,為什麽要哭?你終于回家了嗎?”我聽見自己在問。

姐姐站在一輪滿月之下,流着淚。她擡起一只手,指向一側遙遠的大山。山的那一邊,傳來一陣沉悶的鼓聲。

☆、第二個故事(阿姐鼓2)

我望着鼓聲傳來的方向,身子輕悠悠的不由自主的飄向那一邊。月亮很大很圓,光華如水銀瀉地。我飄過自家的田地,飄過常去洗澡的那條河流,又從幾所房屋頂上掠過,然後飛入了大山深處。鼓點聲越加清晰,那咚咚的巨大的響聲一下下仿佛敲在我心上,和着我心跳的節奏,好像震動了我的靈魂。

越過高高的山脊,我看到了一塊平地。平地上沒有花草樹木,在月光下裸/露着紅褐色的泥土。有許多人圍成一圈跪在地上,空地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個正熊熊燃燒着的火把。每一個火把旁邊,都支着一個圓桶形的赤紅色的大鼓。四個精壯的漢子打着赤膊,正手持鼓杵敲擊着鼓面。咚咚咚,咚咚咚……

這些人,好像都是我們村裏的人。只不過,除了打鼓的幾個是青年人,其餘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圍在一起,嘴裏念念有詞的不知在說些什麽。似乎,是在禱告?念了一會兒,他們彎腰叩首,跪拜起來。

他們在跪拜什麽?我想飄過去看一看。這時突然一個凄厲的慘叫聲響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般可怕的叫聲,似乎飽含着無盡的痛苦冤屈。在這可怖的叫聲裏我渾身顫抖,驚醒了過來。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坐起身來。窗紙微微發白,天就要亮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恍惚,總是不斷想着回家途中的詭異遭遇還有那個古怪的夢。拾掇好了帶回家的東西,幫父母幹了半日農活,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站在自家場院裏,看着西邊天際豔紅的落霞。竹籬旁邊一大片太陽花姹紫嫣紅,開得絢爛奪目。沿着竹籬旁邊的小路往前走,能走到我們家的田地。我想起小的時候,姐姐常常要一邊照顧我,一邊下地幹農活。她會先給我采上一大堆野花野果,讓我坐在田坎上玩,然後才去到田地裏做活。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她背着背簍,牽着我的手,陽光把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記憶像一張張褪了色的舊照片,模糊而溫暖。溫柔沉默的姐姐陪伴了我整個童年,我所有關于童年的回憶,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有她在一旁默默的守護着。其實我也明白,我那關于她已有了自己的家的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許,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就算她真的是自己離家出走的,她不能說話又沒有文化,想要在外面那冷酷的世界生存下來,是何等的艱難?我也想過在報紙上登尋人啓事來試着尋找她,只可惜,她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

暮色蒼茫,霞光一點一點褪盡,歸鳥撲扇着翅膀投入山林,遙遙幾戶人家的屋頂上冒出袅袅炊煙。我長長的嘆息着,心情十分低落。

大概是因為白天思慮太重,晚上我不停的做着噩夢。一會兒夢見陳二叔一身鮮血淋漓的要來拉我走,一會兒又是在一片茂密的松林裏怎麽走也走不出去,一會兒夢到姐姐在陌生的城市裏被欺侮踐踏……一連串噩夢做下來,等到白天我照鏡子時看到自己臉上起了濃重的黑眼圈,滿眼都是倦意。

上半天下地做了農活,下午再無事可做了。吃過午飯後,我打算到山裏去走走。

沿着場院一側的小路上了山,四周的一切都是我無比熟悉的。在這樣的深山老林裏,只有四季交替帶來的變化。葉子綠了又黃了,果實結了又落了。而人類呢,一年又一年裏,新的生命降生了,舊的生命逝去了,山裏的樹木便又粗了一圈兒。人類對于這恒久存在的大山來講,只是一茬又一茬的過客罷了。

午後的陽光溫暖熾熱,曬得人昏昏欲睡。我走到一棵老槐樹下,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樹幹,閉上了眼睛。這棵老槐樹的周圍是一片較為平整的草地,小時候,我常常和姐姐一起在這裏玩耍。夏末的時節,槐樹上開滿了一串一串小白花,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着,像在惋惜自己即将消逝的生命。玩累了後我吵着要睡覺,姐姐就把我抱到樹下,自己靠着樹幹坐着,讓我靠在她懷裏休息。我常常睡着睡着,就滑倒在她膝蓋上……

想着過往美好的回憶,我意識朦胧了。背後的樹幹粗糙冷硬,我慢慢的滑倒下去。半夢半醒之間,我覺得自己的腦袋下面好像不是草地,而是某個溫暖的,熟悉的,萦繞在我記憶深處的……我聽到自己模糊的聲音:“姐姐……”似乎有水滴順着眼角滑落下去……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然西斜。我發現自己歪歪的倒在樹幹一側的草地上,眼角有幹涸的淚痕。真是個,讓人傷感的夢啊!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泥土,準備回家。剛走出去兩步,我猛然看到,老槐樹上竟然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

怎麽會這樣?我先前走到這裏來的時候明明看到樹上并沒有開哪怕一朵花,只有一些生澀的小花苞,離開花還早着呢!怎麽我一覺醒來,竟已是滿樹繁花?

我驚疑不定的在樹下站了半晌,又在四周找了一圈兒,沒有發現別的異常情況。想起夢裏的場景,我鼻子酸酸的。姐姐,是你回來看我了嗎?我現在過得很好,請你放心的去往那個黑暗沉寂的永恒之地吧。

吃晚飯的時候,我忍不住跟父親母親講起了這件事,感嘆着是姐姐回來看我了。聽了我的話,他們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母親更是把手上拿着的筷子掉到了地上。這般奇異的事情任誰都會感到驚訝,更何況做為親生父母,他們的心裏一定震動非常。因此,對于他們的表現我并沒去多想。反而,我有些後悔不該告訴他們,我這樣講,不是篤定姐姐已經過世了嗎?讓兩位老人家有個念想多好,何必要去拆穿呢?

光陰似箭,一轉眼,我回到家中已經有十來天了。幾乎每天我都會去老槐樹下轉一轉,槐花像潔白的雲朵一樣彌漫着整個樹冠,那種溫暖熟悉的甜香,讓我每次嗅到的時候,都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每次像童年一樣的坐在樹下閉起雙眼,我都會生出一種姐姐還在身邊的錯覺。因此,我越發的喜歡待在這裏。

這一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樣的爬上山,來到老槐樹所在的地方。等我站到那片草地上時,眼前所見的景象讓我怔住了。那棵從我出生開始就挺立在這裏的槐樹已經被砍去了,地上只留下一座傷痕累累的樹樁。草地上有一道重物拖行過的痕跡,四處散落着花瓣和樹葉,一片狼藉。我呆呆的伫立了半天,心頭一陣陣的絞痛。是什麽人砍了它?通常只有建房時才需要這樣大的木材,沒聽說過誰家在造房子啊!

悶悶不樂的回到家裏,我向父母問起了這件事。他們眼神閃爍,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後被我問急了,才說出來是他們向村長說了槐樹突然開花這件事。村裏的老人們一商量,都覺得這是妖異之兆,怕給村子裏帶來災禍。于是今天一大早,就找了幾個青壯把老槐樹給砍了,拖到河邊燒成了灰。

聽了父母的回答,我只覺得心頭苦澀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想出言責怪他們大驚小怪吧,看着他們蒼老的面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們在深山裏居住了一輩子,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對于鬼神之說更是深深的相信着。他們做出這樣的事來是很正常的,這事說到底只能怪我自己,為什麽要跟他們提起來?我懊悔極了,但也已經是于事無補了。

夜晚躺在床上,我怎麽也無法入睡,眼前總是晃動着小時候和姐姐一起生活的場景,還有那棵開滿了白花的老槐樹。翻來覆去的折騰了一會兒,我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拿上一只手電筒就出了門。

這條山路我熟識已極,即使在夜晚也能健步如飛。不一會兒,我就靠近了老槐樹所在的那片草地。空氣裏依然彌漫着槐花淡淡的甜香,我深深的嗅了好幾下,只覺得香味越來越濃烈了。這氣味竟然能留在空氣中這般久?

今晚的夜空中,繁星璀璨,北鬥七星和絢爛的銀河都無比清晰。一輪滿月懸在繁星當中,莊嚴,皎潔,美好極了。如水的月光下,一棵粗壯的大樹巍巍挺立着,滿樹潔白的繁花像是輕柔的雲朵。一陣風過,花朵和枝葉簌簌搖晃着,送來溫暖的甜香。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啪嗒”一聲手裏的手電筒掉落在地,骨碌碌滾到一旁不動了。老槐樹?它不是已經被砍了嗎,怎麽會還在?我伸出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所見到的景象并沒有改變。它還在,它真的還在!

☆、第二個故事(阿姐鼓3)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不敢上前去碰觸它。一棵被砍下來又燒成了灰的樹,此刻竟然又活生生的出現在我面前。不管怎麽想,也太過不可思議了。

我是不是在做夢?

這個想法只是一瞬間在腦海裏掠過,即刻就被我否決了。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實的。

好半天,我終于鼓足了勇氣,緩緩朝老槐樹走去。一步,兩步,三步……我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然而我突然驚覺,和着我心跳一同響起的,真的是鼓聲。那聲音從遠方傳來,沉悶,莊重,好像從遠古時期就存在着一樣,是種最原始的節奏。

這個聲音……我擡起頭望向鼓聲傳來的方向,皺着眉頭擡手按住了胸口。這鼓聲初聽只覺得沉穩大氣,然而逐漸的,讓我感覺到了悲哀蒼涼,心裏一牽一牽的抽痛着,像有根麻繩從心髒穿過而後一下一下的拉扯着。幸好,鼓聲只響了一陣子,不久之後便聽不到了。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着粗糙的樹皮,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一陣輕晃,像是在回應着我。我在樹下徘徊了很久,直到東方天空微微發白,遠處響起雄雞嘹亮的啼鳴,我才離開這裏回到家中。等到白天我再去看時,那裏依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樹樁,以及草地上幹枯打卷兒的殘葉敗花,一派凄涼景象。是不是它只會在夜晚出現?我這般期待着。然而到了晚上我來到這裏時,它卻并沒有如我所盼望的那樣再次出現。我不死心的等待了很久很久,奇跡卻不曾再發生。

我想,那天晚上它巍然挺立的身姿和竭力綻放的花朵,便是它留給我最後的念想了。那樣一生只能見一次的美景,使我感到如此的驚動和歡喜。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裏,每當遇到困難挫折,覺得孤立無援的時候,都會想起那夜在月華裏盛放了滿樹繁花的槐樹。它提醒我,我并不是孤單一人,還有一個溫暖寂寞的靈魂默默的關懷着我,守護着我。這樣想着,我就又能夠打起精神在異鄉拼搏了。

時間回到大二那年的暑假,自從連續幾個晚上去往那片草地而無所得後,我只能接受老槐樹不會再次出現這個事實了。我為此而郁郁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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