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時常長籲短嘆。同時,對于父母曾告訴我的關于姐姐失蹤的原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極度的懷疑。縱然他們害怕鬼神之說妖異之兆,可這異兆出現的原因卻很可能是來自他們的親生女兒啊,他們為什麽會那麽害怕?村裏老人們的反應又為什麽會那樣大?按理說,對于這類與鬼神有關的事他們應該是敬畏摻半,怎麽這一次,卻只剩下了畏?
我的心裏有個聲音在提醒我,要去弄清楚姐姐失蹤的真相。
我不相信是父母害了她,她已經長大了,能幫家裏做許多事,根本不是家裏的負擔。而且,按照家鄉的習俗,将來她出嫁時還能夠收一筆聘禮。別說她是啞巴沒人要,在這裏,因為很多女嬰都沒能得到長大的機會,所以有很多男人娶不到媳婦。因此,姐姐是絕對可以嫁出去的。父親和母親,根本沒有害她的理由,害了她只會損傷自身的利益,一點好處都沒有。
那麽,是村子裏的人?但村裏的人又有什麽理由去害她呢?父母又憑什麽替他們遮掩呢?我思來想去,完全找不到頭緒。我想要查清當年姐姐失蹤的真相,卻根本不知道從何處着手。直到這天夜裏,我再次夢見了她。
跟上次夢到她時一樣,我從床上飄了起來,而另一個自己還在呼呼大睡着。我飄到堂屋裏,看到大敞着的兩扇木門外面,姐姐正站在一輪清亮碩大的滿月之下。比起上一次,這次她的形象可怖了許多。她全身都染滿了殷紅的血,血水還在不停的向下滴落,落到黃土地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血窪。她的臉上也沾滿了血,她不停的流着淚。我看着她,我也在哭泣着。
我飄到她身邊,想要伸手碰觸她,安慰她,然而我的手從她肩上穿了過去,停留在虛空中。我聽到自己哭着說:“姐姐,你為什麽那麽難過?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
姐姐淚眼模糊的看着我,擡起一只手,指向一側遙遠的藍黑色大山。山的那一邊,傳來一陣沉悶的鼓聲。
我跟随着那鼓聲,向着那一邊飄去。飄過田地,飄過河流,飄過房屋,飛進了大山深處。越過高高的山脊後,我來到了上次見到過的那塊紅褐色的平地上。這一次,這裏沒有別人在。平地的四個角落裏,火把正熊熊燃燒着,散發着熾熱的紅黃色光芒。空地的盡頭,密林掩映中,赫然矗立着一座小小的破舊的廟宇。廟宇的屋檐下懸挂着銅質的鈴铛,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飄到廟宇大門口,想要伸手推開那兩扇緊閉着的紅漆斑駁的木門。但我的雙手毫無阻隔的穿過了木板,消失在我眼前。我試着向前飄去,整個身體都穿過大門進入了廟宇裏。
廟宇的殿堂裏點着一盞幽微的長明燈,昏暗的光線中,我看到殿上供奉着的不是神佛的塑像,而是一座怪異的人像。人像面目猙獰,左右各伸出三只手臂,每只手臂上都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圓睜着的眼睛。望上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從來不知道村子裏還供奉着這般可怖的東西。我移開被人像吸引住的視線,看到在人像下方,長明燈的後方,放置着一面小鼓。這面小鼓做得十分精細,鼓身是鮮麗的正紅色,繪有繁複的花紋。鼓皮用金色小圓釘固定,呈現出一種淡淡的淺黃色。我怔怔的看着這面小鼓,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溫暖又悲涼的感覺。我忍不住飄了過去,伸出雙手想要拿起它。但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觸到它的時候,耳邊又響起了那個飽含着無盡冤屈苦痛的慘叫聲,一瞬間,我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起床之後,稍稍思考了一會兒,我便做了一個決定:到夢中所見到的那個地方去看一看。那座大山我曾經去過,但只是上到半山腰就回轉了。我兩次夢到那個地方,姐姐她,一定是想告訴我些什麽,指引我些什麽。
說做就做,我帶上手電,收拾了一些食物和飲用水,放進一個背包裏背在身後,便準備出發了。要去到那個地方,一去一回的話,回家時怎麽也要天黑了。
我沒有告訴父母實話,只說是去一個朋友家裏玩,他家離我們家頗有些距離,路上很費些時間。父親和母親沒有懷疑我的話,只叮囑我一路小心。我頻頻點頭應承,心情十分複雜。
要去往那座山,需要先從我家所在的這座矮一些的山上下去,渡過小河,翻過一座小山包,而後才能站到那座大山的土地上。下山的路程比較輕松,我走得很快,身上出了一層薄汗。來到小河邊的時候,我下到清淺的河水裏清洗了一下。沾了水的肌膚被山風一吹,涼爽極了。
河流那一邊的小山包弧度平緩,路很好走,沒有花多少時間,我就站在了那座大山的腳下。這座山上的樹木特別茂密,其他山上多少都有人家和田地,而這座山上卻是一戶人家一畝田地都沒有。整座山都被密壓壓的樹林覆蓋着,看上去,有些陰森森的。行走在其間,光線被樹木遮住了一大半,幽暗的樹林草叢裏常有怪異的動靜響起。我放緩了步調,行走得十分謹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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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勢有點陡峭,爬到山腰的時候,我已經累得雙腿直打顫了。坐在小路邊休息了一陣子後,我站起身來繼續向上爬去。剩下的路意外的好走,像是特意修整過似的。時近下午,我終于翻過了那道在夢中見過的山脊,出現在我面前的,赫然便是那片紅褐色的土地。
我微微喘息着站在平地邊緣向前望去,四個角落裏都有火把伫立着,當然此時并沒有火光閃動,只剩下半截殘餘的黑灰色木棒。空地盡頭,樹林之中,一座小而破舊的廟宇顫巍巍的聳立着。一陣風過,廟宇檐下懸吊着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回蕩在空地上。
我喘勻了氣,邁步朝着廟宇走去。這座建築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在斜陽下散發着陳腐的氣息。踏上雕刻着紋飾的石頭階梯,我走到廟門前方。兩扇紅漆斑駁的厚重木門緊緊關閉着,一把大鐵鎖橫在門上。我伸手拽了拽鐵鎖,它紋絲不動的阻擋着我前進的步子。
現在怎麽辦呢?就此放棄當然不可能,但我也并不想去撬鎖,何況我也沒有帶合适的工具。想了想,我向廟宇側後方走去。也許,會有窗戶之類的東西,可以讓我進到廟宇裏面去。
☆、第二個故事(阿姐鼓完結)
廟宇的側面果然有兩扇木窗,是那種需要用木棍支起來才能開啓的老式窗戶。此時它們都緊緊關閉着,我試着掰動了兩下,沒能打開,看來是從裏面銷死了。我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找出一把薄薄的小刀來,把刀刃從窗戶縫隙間伸進去,試探出插銷的位置後撥弄了一陣子。随着一聲輕微的“咔嗒”聲響起,插銷被撥開,窗戶終于能夠打開了。
收起小刀打開木窗,帶着一身的灰塵我攀進了廟宇內。在牆根下找到支窗戶的棍子撐開兩扇窗,借着從窗戶間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仔細打量着廟宇內部。果然,這地方跟我夢境中所見到的情景是一模一樣的。只是,殿堂上供奉的怪異人像比之夢中所見要更加可怖,有種攝人心魂的感覺,我只略微瞟了幾眼,不敢多看。
視線移到人像下方長明燈的後方,一面紅身黃皮的小鼓正靜靜的躺在那裏。我注視着它,心中又湧起了那種莫名的溫暖又悲涼的感覺。我一步一步緩緩向它走近,心跳得非常快,咚咚,咚咚……指尖碰觸到鼓身的時候,我恍然間只覺眼前一花,人已經身在廟門旁。怎麽回事?外面傳來了巨大的鼓聲,從窗戶間望出去赫然已是夜晚。廟外那不絕于耳的沉悶的鼓聲中還夾雜着人群念念有詞的祈語,似乎,還有誰在哭泣着?
我伸出雙手抓住廟門邊緣,将兩扇沉重的木門拉開來,走了出去。外面是清瑩的藍色的夜晚,天空中高懸着一輪皎潔的滿月,明亮的淡白色的月華灑遍山嶺。紅土地上跪了一圈人,叩拜着,念誦着。我認得他們都是村裏的老人,但聽不懂他們嘴裏念叨的是什麽。空地四角有火把在燃燒着,散發出熾熱的紅黃色光芒。每支火把旁邊各有一個赤膊壯漢正手持鼓杵敲打赤紅色的大鼓,鼓聲蒼涼莊嚴,好像和着人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我走下臺階,步入人群中,輕易的就穿過了密集的人群,好像沒有了實體一般。我知道自己不是身處夢境中,但似乎,也不是在現實中。走入到人群中心,那裏面有一塊空出來的地方。在那塊像浸過鮮血的紅土地上,在清幽的白月光下,姐姐被反綁着雙手,跪倒在地。她滿臉是淚,渾身發抖,發出悲戚的哭聲。
你們想要做什麽?你們為什麽綁着她?我焦急的想要解開緊縛着姐姐的繩索,但一次次的嘗試最終都是徒勞,我的手只是虛影,根本無處着力。
月上中天了,光華越發明亮。鼓聲越來越急,衆人的祈語聲越來越高昂,一張張麻木的黃黑色的臉上露出狂熱至極的神情。我惶急無措,圍着姐姐亂轉,卻什麽都做不了。突然間,四周陡然靜寂下來,鼓聲和人聲全部都停止了。我茫然的擡首四顧,卻見一位身穿古怪白袍的老者從暗處走出,手中拿着一把雪亮的尖刀,朝這邊行來。
老者走入到人群中,人們紛紛退避,讓出一條通路來。我眼見他走到姐姐身邊,揮動利刃,明晃晃的刀光閃過,血花飛濺,将這劊子手的白袍染上了一大片鮮紅。姐姐倒在了地上,被割斷的喉嚨還在咯咯作響,傷口不斷的湧出鮮血,流淌在紅土地上。
我怔怔的站在一旁,痛恨着無能為力的自己。她該有多痛?她該有多怕?我想大聲呼號,喊出我心中的悲哀傷痛;我想奪過劊子手的利刃,将這些人統統殺淨。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做不了……
我眼見着他們剜出姐姐的心髒供奉在廟前,那血淋淋的心似乎還在跳動着。我眼見着他們剝下姐姐背上的皮膚,制成了一面紅色的小鼓。我只覺得地上那一大灘血跡越變越大,化為血海洶湧席卷而來,讓我的眼前最終只剩下一片血紅,其他的什麽都看不見了。我身在的并非人間吧?倘若這裏便是人間,那麽這些殘害同類的面目猙獰的惡鬼是從那裏來的?在劇烈的悲痛憤恨中,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恍然間看到了一片落日的餘晖灑在地板上,金黃,溫暖。怔然的慢慢轉動脖頸四顧望去,我發現自己依然身在那間廟宇中。那面紅身黃皮的小鼓就在我手掌底下,指尖觸摸到的鼓皮柔和而冰涼。
我呆呆的站立了很久,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陽光在地面上緩慢移動着,越來越暗淡。姐姐死去的時候,姐姐死去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他們就在旁邊啊!他們就跪在人群中,麻木而狂熱的,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親生骨肉被剜心剝皮。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
我顫抖着雙手,拿起那面小鼓,小心翼翼的把它裝進背包裏。然後,跌跌撞撞的跑出廟宇,朝着山下跑去。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鬥,荊棘和碎石劃破了我的衣裳和皮膚,留下道道血痕。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只一心一意的朝家裏奔去。如果一個人的心痛到了極點的話,那麽肉/體上的些微痛楚,他是感覺不出來的。我的心痛不僅僅是緣于姐姐的慘死,更是因為父母的麻木旁觀。我要回家質問他們,為什麽這樣狠心?為什麽!
遙遙望見那棟坐落在青山綠水間的房屋的時候,我的腳步卻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灰黑色的瓦片屋頂,黃褐色的泥土牆壁,有淡淡的炊煙袅袅升起,一切都是我司空見慣的。可是,此刻這熟悉的場景卻陡然變得陌生起來,陌生得讓我感到害怕。
“砰”的一聲我用力推開大門,父親和母親吃驚的轉頭望向我。很快,驚訝變成了焦急和擔憂。他們圍到我身邊,撫摸我的頭發和衣裳,連聲詢問我是怎麽了。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有多狼狽,衣裳和頭發都是髒亂不堪的,臉上和手上還有着道道血痕,難怪他們擔憂。看着他們滿是關懷的眼神,枯瘦的臉頰和雙手,想起他們對我含辛茹苦的撫育,又想着他們眼見姐姐慘死時的無動于衷。各種難言的滋味在我心頭交織翻滾,終于讓我喉頭一腥,吐出一口殷紅的血來。
推開驚慌失措要來攙扶我的父母,我把身後的背包取了下來,慢慢的拉開拉鏈,将那面小鼓從背包裏拿了出來。父親和母親的動作僵硬了,呆愣的站在了原地。我手捧小鼓凝望着他們,看清了他們眼中的懼意和恐慌。我聽見自己清晰堅定的語聲:“我都知道了,原來你們一直在騙我,你們為什麽要看着姐姐去死?她也是你們的骨血啊!”
父親和母親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小鼓,潸然淚下。父親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道:“兒子,我、我們也是沒法子啊!這是村裏流傳下來的老規矩了,我們不敢不遵守啊!”在父母絮絮叨叨不連貫的講述中,我明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村子裏供奉了一位大神。有這位大神的庇佑,村子裏就會風調雨順,不降天災*。供奉這位大神也并不複雜,不需要多麽金貴的供品,只需使用一位純潔少女的背皮制作一面鼓,奉于神像前。再剜出她的心髒焚化于廟前,祭告大神,以示精誠之意。這面皮鼓三十年一換,替換時家中有适用的女孩的人家聚集在一起,用抓阄來選定供品。而那一次,是我們家抓到了那個奪命阄。我的姐姐,成為了供品。
聽完了父母的講述,我傻傻的坐在地上,良久,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淚如雨下。
竟然是出于這般荒謬的原因,供品,供品……我的姐姐她是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什麽供品!我抱緊了手裏的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父母蹲在我身邊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同時,小心翼翼的想要從我手裏拿走那面鼓。
我停止了哭泣,緊抓着小鼓不放開,冷冰冰的問:“你們想幹什麽?”
父親一邊觑着我的臉色,一邊吞吞吐吐的說:“這個、這個是供品啊,你就這麽把它拿出來了,趕緊放回原處去吧,遲了小心大神生氣啊!聽話吧,兒子……”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站起身來,把小鼓緊抱在懷裏,對他們說道:“姐姐她……埋在什麽地方?”
父親和母親兩人面面相觑,之後又望向我,臉上流露出祈求的神情,沒有回答我的問話。母親嘶啞着喉嚨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知道你姐姐的事的啊?”
我轉過身大踏步往外走,邊走邊說道:“姐姐告訴我的。”
父母被我的回答驚住了一陣,但立馬又追上前來詢問我要去哪裏。我回答道去把供品放回原處,他們方才停下了腳步。
我的确還要再去一次那塊紅土地,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尋了把鐵鍬來到老槐樹所在的地方,在樹樁下挖掘了一陣,果然挖到了一具白骨。在姐姐的屍骨旁邊焚燒掉了那面小鼓後,我把灰燼悉數捧放到姐姐身邊。伸出手輕柔的撫摸了一下冰涼的骨頭,我揮動鐵鍬重新填上了土。
夜色已深,我披星戴月的上路,回到了那片紅土地上。今夜的天空中又是一輪明亮的滿月,沐着月光,我焚燒起熊熊火焰,将那間廟宇置于了火海當中。燒吧,燒吧,燒掉那些罪惡,燒掉那些苦難,然後,得到新生。
姐姐,你看到了嗎?我知道,你一直在守護着我,關懷着我,一直等到我長大成人了才指引我尋找到你的屍骨。并且,回家途中我聽到的那兩聲低啞的聲音,也是你在提醒我遠離危險吧?我仰頭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淚水滑過臉頰,揚起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山下,人聲鼎沸,火把排成了長龍,朝着這裏蜿蜒行來。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樣對待我,但是我并不害怕。姐姐,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麽都不怕。
月光下,火海旁,一棵老槐樹盛放着滿樹繁花,枝葉搖曳,擋在我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