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鬼新娘

夜色深濃,安心卻還是了無睡意。她從床上爬了起來,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慢慢踱到窗前。伸手拉開藍底小白花的窗簾,很好的月光就透過玻璃灑在了她身上。墨藍色的夜空中高挂着一輪圓圓的明月,星光璀璨奪目,絢麗的銀河清晰可見,這是大城市裏難以目睹的美景。

剛一推開窗,微涼的晚風就帶着草木的淡香吹拂在她身上,讓她的睡意越跑越遠,蹤影全無。昨天她在書房裏翻開那本筆記簿看了很久,但剛剛步出房間,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奇哉怪哉,難道我患上失憶症了?不對啊,其他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就是那本筆記簿裏所記載的內容想不起來。……算了,那不重要。

安心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手撐着下颌仰望星空。她很想念遠在異國的父親,山上的生活她已經逐漸習慣,但沒有父親在身邊,總覺得缺少了溫暖的依靠。正惆悵着,忽見一顆流星一閃一閃的劃過天際,她慌忙閉目合十,許起願來。

希望……家人的身體健康,爸爸在異國一切順心,嗯,還有……正想再許幾個願,流星已經不見了。

“你在做什麽?”一個清幽的女聲突兀的響起,吓得安心猛然回頭,一時不穩的從椅子上跌落在地。她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揉一揉摔痛了的腿,大聲問道:“誰?”她看向聲音傳來的房間角落裏,那裏影影綽綽的,立着一個紅影。房間裏沒有亮燈,只有從窗外照進來的月光。那紅影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看不清楚模樣。

“你是什麽人?你怎麽進來的?”安心一邊壯着膽子喝問她,一邊扭頭大聲喊着媽媽。

那紅影好像有點慌亂失措,連連說道:“你別害怕,別怕,我沒有惡意,真的,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安心喊了好幾聲,但卧室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她遲疑的望着紅影開口問道:“什麽意思,你為什麽想跟我說話,你是誰?”

紅影回答道:“你見過我的,那個木箱裏裝着的紅色嫁衣,你還記得嗎?”

木箱……紅色嫁衣……安心立即想了起來,自己曾經在雜物室的木箱裏看到過一套古色古香的紅嫁衣。這紅影的話是什麽意思,我見過她?難不成……她吃驚的問:“你是衣服成精嗎?”

安心想起自己從前在書上看到過的一個故事,一間古宅裏的掃帚和燒火棍因為年深日久而變成了精怪,擾得那家人整日雞犬不寧。既然掃帚和燒火棍都能成精,這樣想來,衣服成精也就不那麽奇怪了吧?

“成精?不不,我不是精怪。”紅影連忙否認。

“那你是什麽?”

紅影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憂傷:“我……我死去很久了……”

安心聞言幾乎跳了起來:“你、你是鬼?你想幹嘛,不要靠近我!”

“你以為我是妖怪的時候還不怎麽害怕,知道我是鬼了就怕成這樣,為什麽?這兩者不是差不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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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差得遠了好嗎。”

“差別在哪裏?”

“差別在、在……”安心想了想,說道:“鬼曾經是人,妖怪就是妖怪,跟人沒有什麽關系。”

“因為曾經是人,所以才讓人害怕?”紅影笑了一聲,“這個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挺新鮮的。”

安心注視着暗影裏的那一團紅,害怕之餘,又有些好奇,她忍不住問道:“你長什麽樣子?是不是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臉色慘白,還帶着血?”不得不說,安心的膽子在同齡人甚至成人當中,都算是非常大的了。換成個膽小的人面對這種情況,只怕早就吓得大喊大叫或者顫抖難言,哪裏還會像她這樣敢正常的跟一只鬼交談呢?

紅影似乎怔愣了一下,方開口道:“這個我不好形容,要不然……我走出來你自己瞧瞧?”她問得小心翼翼,語氣裏帶着幾分試探的意味,生怕把安心吓跑了似的。

安心思考了一陣子後,臉上帶着點毅然的神情點頭道:“好吧,你走到月光裏讓我瞧瞧,不要靠得太近哦!”

紅影應了聲好,便開始慢悠悠的往光地上移動。當她全身浸沐在如水的銀色月光中後,她小心的觀察安心的行動和表情。見到安心并沒有逃跑或者露出厭惡之類的神情,她如釋重負,欣然的微笑起來。

紅影的外貌并不可怖,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她身穿那套繡着綠葉牡丹的紅色嫁衣,裙擺及地遮住了腳。高高的元寶領托襯得她下颌尖尖,朱唇鮮紅欲滴。眼睛是上挑的丹鳳眼,瞳仁極黑極幽深。一頭烏發挽在腦後,額前留着舊式的“一撮式”劉海。看裝扮,這是只死于民國時期的鬼。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膚色太過蒼白無血色,那麽她其實并不像是個鬼。至少,不像是很多人想象中的鬼的模樣。

安心的雙眼一眨不眨的緊盯着這只美豔的鬼,看了好一會兒,才帶着點感嘆的語氣說道:“你真好看,生前一定是個大美人。……你看起來很年輕啊,是怎麽死的?”

女鬼對安心的問題避而不答,轉而說起了別的:“我今天貿然出現吓到你了吧?對不起,我只是太寂寞了,想跟你說說話。好多年了,我待在那個木箱裏,一直,一直,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又黑,又冷……”說着說着,她的臉上流露出凄然的神情。

“你一直待在箱子裏?這麽說,是我把你放出來的嗎?”

女鬼點點頭道:“是啊,多謝你,安心。”

安心驚訝的問:“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我聽見你的母親這樣叫你。”

“那麽……你有名字嗎?”

女鬼微笑着回答道:“當然有的,我生前的名字叫做明月心。”

“明月心,天上明月的心,是這幾個字嗎?”

“是的,說起來,我們兩個還真是有緣呢,名字裏都帶有一個心字。”

安心此時卻猶豫了一下,說道:“明月心,既然是我把你放出來的,那麽我就要對這件事負責。你、你會不會害人?你如果敢做壞事的話,我一定會想法子再把你關回箱子裏去。”

明月心無奈的笑了笑:“當然不會,其實,大部份的鬼魅都是不會害人的,會害人的是一些極少數的怨氣很深的厲鬼。像我這樣的孤魂野鬼,只是不能去輪回轉世的可憐蟲而已,自身都難以保全,哪裏還會去做壞事呢?”

安心聞言問道:“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能去轉世為人?”

“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明月心的眼神看起來有點茫然,“也許,也許是因為我的心中還有着太深的執念吧……”

安心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說,你還有心願未了嗎?”

“未了的心願?其實,也不算是吧……”

安心不懂,也不想再去深究這個問題了。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于是開口問道:“當時我在箱子裏看到過一張照片,照片裏的新娘子是你嗎?為什麽只有新娘沒有新郎呢?”

明月心躊躇了一會兒,回答道:“你知不知道冥婚?”

“冥婚?什麽意思?”

“所謂冥婚就是為已經亡故的人舉行的婚禮,大多數時候男女雙方都是死去的人,也有一些極少數的情況,是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明月心幽淡的聲音回蕩在黑暗的房間裏,聽上去有點陰滲滲的。

安心頓感不寒而栗:“你是說,你當初的新郎,是一個死人?”

明月心慢慢的點了點頭:“是的。”

安心覺得簡直有點難以置信:“為什麽啊,你為什麽會嫁給一個死去的人啊!”

明月心苦笑了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豈敢不從。”

“你的父母為什麽會這樣狠心,簡直不可思議!”

明月心怔然了一陣子,才道:“財帛動人心罷了。”

安心想了想又問:“箱子裏的嫁衣就是你出嫁時穿的那套嗎?為什麽會在我們家裏?你跟我家祖上有親戚關系嗎?”

明月心回答道:“這……我也不是很清楚。箱子裏的嫁衣就是我出嫁時穿的那套沒錯,但為什麽會在你們家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親戚關系嘛……”她突然有點調皮的沖安心眨了眨眼,“保密。”

在這之後,山間古屋裏的一人一鬼又說了很久的話。明月心竟然是個話唠,也有可能是因為寂寞太久了,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關于她生前所處的那個時代,各種風俗習慣與現在這個時代的差別,安心的回答常常讓她又驚嘆又羨慕,深恨沒有出生在這個更好的年代。而安心也很願意與她交談,與一只鬼面對面的交談啊,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機會?一直到東方天空微微發白,明月心才意猶未盡的離去,安心才打着呵欠爬到了床上。

第二天下午,安心在無聊之下又偷溜進了母親的書房,翻開了那本奇怪的筆記簿。

☆、第三個故事(對面的女孩看過來1)

今天是農歷六月二十四,宜遷徙,我搬進了新居。

新公寓,老房子。這一帶紅磚樓房已經伫立在這裏十幾年了,戶主住在這兒的已經不多,幾乎都是出租屋。不遠的地方就是本市最大的商業區,有很多公司在那裏。在那些公司裏供職的還未成家的年輕人有很多在這兒租房子,圖一個房租便宜交通方便,我也不例外。

舊式樓房樓層不高,樓與樓之間的距離非常近,能夠很清楚的看到對面的人家。因為這個原因,房間內的光照不算好,看起來有點陰森森的。一室一廳的小套間,只有四十平米左右,裝修都已經很舊了,廚房和衛生間裏的白色瓷磚都發了黃。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這個小小的家。

歸置好了搬進來的不多的個人物品,我走到連通客廳的小陽臺上,呼吸新鮮空氣。黃昏的太陽依舊熾熱,樓房的間隙中吹進來一絲絲微涼的風,驅散了一點熱意。仰頭望出去,在樓頂與樓頂之間的狹窄天空中看到一個紅黃色的夕陽,像個剛煮好的鹹鴨蛋的蛋黃,還帶着汁液的那種。

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之後,我走到廚房裏,做了一頓簡單的晚餐。吃過晚飯後,我點起一支煙,又來到陽臺上。此時已是夜幕降臨,對面的樓房裏亮起了一盞盞燈光。淡白的,暖黃的,每一盞燈光下,都有着一個故事吧?只不過,大多數人的故事都是平淡無奇的,只有一小部份人的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而我這二十幾年的故事呢,就屬于前者,平淡至極。

啊……真希望我這平凡的人生中能發生一些有趣的故事啊……

手裏夾着的煙快要燃到盡頭,我抽了最後一口,然後将煙蒂按熄在銀灰色的鐵欄杆上。煙霧缭繞中,我看見正對着我家陽臺的那個房間裏的燈亮了起來,那燈光白中透着一點幽幽的淡藍色。燈光裏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黑色直發,很瘦,身穿一條白色的吊帶裙,裸/露着纖細的手臂和小腿。她的膚色很白,白得炫目。——嗯,是我喜歡的類型。

女孩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只是自顧自的做着各種事。收拾房間,往陽臺上潑水,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幹地面。然後,端着一杯水坐在陽臺一側的搖椅上,嘎吱嘎吱的讓椅子緩緩搖動起來。她仰頭望着天空,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她的臉部線條清麗而柔和,讓我……心動。

我在陽臺上站了很久,直到女孩起身走回房間,按熄了房裏的燈光。眼見對面房間裏變為一片漆黑後,我才離開陽臺回到房中。以後的很多天裏,我都會情不自禁的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回家的時間比我晚很多,幾乎每天都是入夜以後,她才會出現在對面房間裏。她常常坐在陽臺一側的那張搖椅上沉默的望着天空,有時候直到我躺在床上了,耳邊還能聽到那種緩慢壓抑的嘎吱聲。有好多次,我都是聽着這聲音進入夢鄉的。

她看起來很不快樂。

我想讓她快樂。也許,我該主動跟她打招呼?互相認識以後,接下來順理成章的,可以發生些什麽吧?我既期待,又不安,好久都沒能踏出這第一步。直到時間流逝到了七月末,這種情況終于有了變化。

這一天,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整理一些明天要用到的文件。眼角瞟到對面房間裏的燈光亮了起來,我的心中湧起一種溫柔的感覺,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然而不久之後,我聽到對面傳來一些不尋常的動靜,讓我忍不住放下文件走到了陽臺上。當我看清對面房間裏的情形,一股熱血瞬間沖上腦部,憤怒在剎那間充斥了心胸。

在對面客廳裏,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男人正扯着那個女孩的頭發,把她推搡到地上。他緊接着跟過去擡起腳狠狠踢在她肚子上,一下,兩下,直到女孩痛苦的弓起身子呻/吟出聲。與這施暴者粗壯的身型比較起來,倒在地上的女孩實在瘦弱得可憐。見那男人還不罷休的想要再次擡腳,我忙沖着他大聲喝道:“住手,你再動手我就要報警了!”

那個男人對我的喝止恍若未聞,依然擡起腳重重的踢在女孩的肋骨上,把她踢得滾到了茶幾旁邊,腦袋撞在了茶幾腿上。男人追上前去伸手揪着女孩的頭發把她提了起來,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扇在她的臉頰上,她的頭偏過來又偏過去,男人的巴掌在她臉上留下清晰的指痕。

我又驚又怒,在這邊連聲大喝。正當我按捺不住想要跑下樓去阻止對方時,對面房間裏的燈光突然熄滅了,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這是怎麽回事?我努力的朝着那邊探出身子,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忐忑不安的注視了對面很久,那邊卻始終毫無動靜。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在我焦灼的等待中,終于,那白中透着一點幽藍的燈光再次亮了起來。

房間裏只剩下了女孩一個人,那個可惡的男人看來已經離開了。女孩靜靜的坐在搖椅上,呆呆的望着天空。我凝望着她,滿懷心痛與憐惜,終于第一次對她開了口:“你要不要緊?身上很痛吧?”

女孩将視線移向了我這邊,當她用清亮的眸子注視着我時,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臉上還一陣陣的發熱,很可能已經紅了,真丢臉,希望她不要留意到這一點……

女孩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是對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慢慢的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臉上的巴掌印已經沒有了,是不是消失得太快了點?

“那個……他是什麽人?為什麽要這樣對你?”我試探着問道。

女孩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回答道:“他是我的男朋友。”她的聲音略微有一點沙啞,不知道是因為剛哭過還是本就如此。

我有點急促的說:“他怎麽能對你動手,打女人的男人最低級了,這樣的男人……”我本來想說這樣的男人你還不如不要,但最後幾個字沖到嘴邊又被我咽了下去。第一次跟她說話就讓她離開自己的戀人,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會不會顯得我別有居心?——我如此顧慮着。

女孩的笑容變得更加溫柔:“你真是個好人。”

什麽?不要第一次談話就給我發好人卡啊!正想再說點什麽,女孩卻站了起來,帶點歉意的對我說道:“對不起,我有點累了。”說完,她再次朝我笑了笑,轉身走進了房間,熄掉了燈光。我靠在欄杆上,望着對面一片漆黑的房間,站了很久。

接下來将近有一周的時間,女孩都沒有再出現。她去哪裏了?父母家?朋友家?還是,男朋友的家?每天睡覺以前看看對面黑暗的房間,我都是懷着糟糕的心情入睡的。

這一天半夜,我正處于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耳邊傳來了一陣“嘎吱嘎吱”的緩慢壓抑的聲響。什麽聲音,真煩人……我正覺得煩躁不安,卻猛然一個激靈——是她,她回來了!我從床上爬起來,披上外衣,趿着拖鞋走到陽臺上。對面房間沒有亮燈,但我隐約看到她坐在搖椅上,慢慢的搖動着。說實話,這情景看起來還是有點詭異的。但我的心中沒有懼意,只有歡喜。

“你回來了?好久不見。”我沖着黑暗中的人說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慢慢搖動椅子,嘎吱,嘎吱……光線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臉。

“你怎麽了?”許久不見她回話,我又問了一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身體沒有不舒服。”她那種獨特的略帶沙啞的嗓音響了起來,“我只是心裏難受。”

聽了她的話,我不知該說什麽好,她卻繼續說了下去:“好黑,好冷,我好害怕……”說着,她低低的哭了起來。黑暗中聽到她的哭聲和她所說的內容,我覺得背脊爬上了一絲寒意。但是,對她的憐愛壓過了些微的不安感,我說:“別怕,我會陪着你。”我以為,她所說的黑和冷是指她的心靈和情感所處的境地,并不曾想過,這話要表達的也許不是我所以為的意思。

“你會陪着我,真的嗎?”

“真的,只要,只要你願意……”我欲言又止,忙又說道:“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再受到傷害,我是真心這麽想的。”

她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我以為她所指的是她已經有了戀人這件事,忙道:“現在也不晚,只要你能下定決心……我會等着你的。”

她似乎苦笑了一聲,低低的說:“不,已經太晚了……來不及了。”她慢慢的站起身來,走進了屋子裏,背對着我說:“你回去吧。”不待我回答,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黑暗中。徒留我站在原地,悵然若失。

☆、第三個故事(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完結)

人在懂得愛的時候,也懂得了悲傷。

我一直期待着再見到她,從七月末等到了八月末,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爽,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冰冷。對面房間裏的燈光一直沒有再亮起,她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時間來到了九月中旬,這一天我回到家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和朋友們在外面聚餐,我喝了很多酒,路途中被風一吹,到家時人已經有了六七分的醉意了。昏頭脹腦的坐到沙發上,偏頭望着黑漆漆的對面房間,一陣強烈的挫敗感混合着悲傷湧上心頭,讓我的眼眶濕潤了。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求不得,求不得……求而不得的苦楚在我心中翻滾輾轉,讓我心如刀割。我長長的嘆息着,伸出雙手捂住了臉。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了她的聲音。我放開手,看到她站在對面陽臺上,仰頭望着夜空,輕聲的哼唱着歌謠:

“時間暫停時我仍在想,如何才能忘記這悲傷?那淩厲眉眼中的荒涼,荒涼深處是否為絕望……那是我最深愛的人啊,一天又一天離我遠去。去向那朦胧的晨霧裏,去向那昏暗的荒野裏……”

我呆愣的望着她,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拉近了與她之間的距離。她停下了歌聲,偏過頭來望着我微微笑。

“我很想念你。”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輕微的顫抖着。

她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沒有在看我,眼神中有一種荒無人煙的寂清感。她低低的說:“那天我們去公園的湖泊裏劃船,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項鏈掉進了水裏。湖水又冷又深,項鏈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模糊的想到,可能她不是在對我說話。于是,我靜靜的聽着。她接着說道:“我要走了。”

我急了,怎麽才回來又要離開?我忙忙的問:“你要去哪裏?帶我一起走吧!”我是真的願意,天涯海角也跟她去。

女孩望着我搖了搖頭:“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那裏太冷太黑了。”說着,她轉過身,慢慢的走入了黑暗中。我的頭因酒醉而疼痛得厲害,我蹲了下來,把滾燙的額頭抵在冰涼的鐵欄杆上。再想起剛才的場景,我不确定是真實發生的事抑或是我因醉酒而産生了幻覺。我只知道,我很難過。在迷糊之中,我坐在陽臺的地磚上背靠着欄杆昏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我被一些嘈雜的聲響吵醒了。這個時候,醉意已經消散了大半。我揉着因宿醉而刺痛的太陽穴,暈乎乎的站了起來,望向聲響傳來的地方——我家對面樓的房間。

那個房間此時燈火通明,屋裏的場景清晰的呈現在我眼前:椅子歪倒在一邊,茶幾的玻璃碎了一大半,玻璃碴子散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那個可恨的男人又來了,他拉扯着女孩的頭發一路把她拖到了陽臺上,一邊惡毒的咒罵着她,一邊對她拳打腳踢。女孩此時已經鼻青臉腫,嘴角還滲出了鮮血,施暴的人卻仍不罷手,那種惡狠狠的神情和動作,使他看起來像禽獸而多過像人。

我好像被魇住了,想喊喊不出聲,想動動不了。焦急和憤怒充塞了我的頭腦,但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對她此時的悲慘遭遇無能無力。我只希望像上次一樣,這暴徒能夠很快離開。

可惜,我的願望并沒有實現。那個男人的暴行變本加厲,他抓着女孩一次又一次的把她往陽臺欄杆上撞,撞得那排鐵欄杆哐哐作響,撞得女孩連聲痛呼。突然間,讓我睚眦欲裂的慘事發生了!女孩掙脫了那男人的挾制想要往屋裏跑,她剛剛跑出去沒兩步,就被男人扯住了後衣領使勁往外一拉。女孩的身體重重撞擊在欄杆上,并且,沒有能穩住,直接往外翻倒過去。天啊,這裏是六樓啊!她摔下去哪裏還能有命在!

眼前發生的場景突然好像變得無比緩慢,女孩的黑發在空中飄揚起來,她白色的衣裙被風吹得獵獵鼓起像一只無栖的蛾。她在我眼前朝着下方直墜而去,消失無蹤了。

随着“砰”的一聲巨響,我發現自己終于可以動彈了。我連忙趴到欄杆上,朝下方望去。幽暗的路燈下是青灰色的水泥地面,裂開的縫隙裏長出了許多雜草,在夜風裏搖頭晃腦。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沒有屍體,沒有血跡。

怎麽回事,是我精神錯亂産生了幻覺,還是我做了一個荒唐的噩夢?我傻愣愣的擡起頭望向對面,那邊一片黯黑,什麽都看不到。我擡起雙手使勁揉捏着腦袋,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我究竟是怎麽了?

“嘎吱,嘎吱……”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放下手,看向聲音傳來的對面陽臺。黑暗中,她的白衣仍能勉強看到。她坐在那張搖椅上,緩慢的搖動着,嘎吱,嘎吱……

“如你所見,我已經死了。我的屍體在墳墓裏,已經腐化得只剩白骨了。”她說。

我難以抑止的渾身顫抖,無法出言。她繼續說:“你害怕了?你不是說過,會陪着我嗎?”她輕輕的笑了起來,“說過的話,可以不算嗎?”

我仿佛被抽掉了骨頭一般,腿一軟坐倒在地,冷汗淋漓而下。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對面陽臺上的白色身影慢慢站了起來,一點一點向我逼近。一直到,出現在我面前,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她幽深的眼眸定定的看着我,我也不由自主的看着那雙眼睛。那裏面有悲哀,有嘲弄,似乎,還有期待。

我真的愛她嗎?我愛的究竟是真正的她,還是自己想象中的她?如果我真的愛她,為什麽會感到恐懼,如果我不愛她,為什麽不起身逃跑?

我看着她,嘴唇嚅動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突然俯下/身子靠近我的臉,一張蒼白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我呆呆的凝視着那張毫無人色的面容,冰冷,絕望,那是死亡的氣息。

她保持着這個姿勢看了我很久,然後,慢慢的站直身體,一點一點的離我而去。最後,隐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我失魂落魄的坐在原地,一直到破曉。

第一縷陽光照進這個灰色的城市,劃破了積蓄一夜的寂靜,逐漸的,光芒大盛。四周慢慢開始喧鬧起來,我像是從地獄重回人間一樣,停滞的思緒開始流動,姿勢僵硬的扶着欄杆緩緩站起身來。仰頭望着光明的天空,感受着陽光的溫度。身上暖和了,心卻依舊冰涼。

我跌跌撞撞的走進房間裏,打開電腦,在新聞搜索頁面輸入幾個關鍵詞,找了半天,卻什麽都沒有找到。想了想,我試着把其中的“謀殺”換成了“自殺”,再次點擊浏覽了許久,終于在最後一頁的角落裏找到了一條簡短的新聞報道,只有寥寥幾句話。這條新聞的大意是,在本市某片出租屋區域,發現有女性跳樓自殺,懷疑起因是與男友發生沖突,而後一氣之下造成悲慘的後果。那個畜牲就這樣逃脫法律制裁了?再一看新聞發表的日期,是去年的夏季。

放開鼠标,我頹然的靠在椅背上,靜默了許久,方才起身走出房間來到陽臺上。此時再望向對面房間,我才發現那裏面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唯一的家具是陽臺一側的舊搖椅,在風裏輕輕晃動了幾下。原來從一開始,我看到的就不是活着的女孩。難怪,那時我目睹女孩男友對她施暴的場面,沖着他喊叫他卻置若罔聞,那些場景,其實只是女孩的記憶吧?難怪當我再看到她時,她臉上并沒有留下掌痕。她一再的出現在我眼前,甚至讓我知道她身亡的真實原因,是為了什麽呢?

我突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我要幫她伸冤,要讓犯罪者受到應有的懲罰!

說做就做,我沖進衛生間胡亂的洗漱了一番,而後離開家攔了輛出租車朝警局開去。雖然沒有休息好也沒有吃東西,但我精神奕奕,有種異樣的振奮感。

傍晚,我回到了出租屋。與去時截然相反,我垂頭喪氣,滿眼血絲,心中充滿了挫敗感和無力感。

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我也拿不出确實的證據來。已經了結了的案件,沒有人願意再去翻案。甚至,當我說出我親眼見到了女孩身亡的場景時,還受到了質疑和嘲笑。

我昏昏沉沉的上樓,拖着腳步有氣無力的開門進屋,坐到沙發上,我伸出雙手捂住臉,嗚咽出聲。哭着哭着,疲憊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身體和心靈,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又見到了她。

她身穿純白的衣裙,笑容燦爛,靜靜的凝望着我。在她身周,洋溢着溫暖的光。

我說:“對不起,我沒能幫到你。”

她微笑着搖了搖頭,說:“謝謝你。”她伸出手輕輕撫過我的發,“希望來生,我能早點遇到你。”

我癡癡的注視着她,想要握住她的手,卻只觸碰到了空氣。她微笑着,身影逐漸淡去。我想要起身追逐她離去的影子,恍然間一睜眼,卻只看見了滿屋的月光。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我會永遠記得那個夏天,我曾經懷着那樣忐忑和期待的心情,愛戀過,一個死去的女孩。我想在我的生命中,也終于多了個與衆不同的故事吧?只不過,這個故事會永遠埋藏在我心底,成為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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