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身的衣着雖然寒酸,但眉眼俊秀,是個好看的後生。他懷裏抱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打着補丁的藍布包裹,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黑衣男人走到大門口,伸出手摸向門闩,剛一碰到,又縮回了手,似乎有些猶豫不決。就在這時,另外一邊的小門被打開了,走出來一個蒼老的婦人。她一見到站在大門口的男人,立即發出一聲號哭,磕磕絆絆的跑過來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喊道:“柱子啊,你可不能犯糊塗啊!你要是走了,娘可怎麽活啊!”喊完了,又罵:“都是秦英蓮那個爛心腸的賤/人,不守婦道的淫/婦,不肯安安靜靜的守她的寡,偏要來勾引別人家的好兒郎。怪不得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當別人不知道她從前是個什麽貨色?草臺戲班的旦角兒,成日裏抛頭露面沒廉恥的東西。想要帶走我兒?呸,想得美,我先與她把這條命兌了去吧……”
眼前的畫面一陣扭曲,繼而破碎成灰。白水靈隐約的想到,看樣子,我、我該是不能來?可是,在她內心深處,又仿佛記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麽回事……
戲臺上的花旦直勾勾的望着白水靈,接着說了下去:“柱子哥,那年我們戲班到黑水村來唱戲,臺子底下那麽多的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我一亮相一啓聲,底下便是滿堂彩,像這樣的場景,從前我見得多了,早已經不稀奇了。唯獨那一次,我見到你在下頭鼓掌喝彩,心裏竟像喝了蜜似的甜。我們戲班在廟裏唱了五天戲,你天天都來,每天我看到你,心裏頭都又是甜,又是酸。再後來,戲班回了城,我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想到,回去沒多久,班主就跟我說,黑水村裏有人家來向我提親了。我本來是不打算答應的,原也沒想過會剛巧是你。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就隔着簾子悄悄看了一眼。這一眼,竟讓我瞧見了你。既然見到來提親的人是你,那這門婚事,就由不得我不答應了。我嘴裏說着願意,心裏也更是願意。日日夜夜想着你念着你,讓我昏了頭了。竟沒想過,你家裏只一個守寡的老母親,全靠你幫工養家,哪裏來的那麽一大筆錢付給班主?定了親以後,每天每夜,我都是泡在蜜罐子裏的。我想着,嫁給你後,定要與你白頭偕老,恩愛一生。還要為你生兒育女,奉養老母。你家裏頭不寬裕,想必是為娶親耗盡了家財,不要緊,我手裏還有一筆積蓄呢,盡可以補貼家用,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
聽着花旦說的話,白水靈恍恍惚惚的,又見到了一間屋子。這間屋可比她先前見到的那間要好得多,也亮堂得多。上方正中條案之下兩張黑漆太師椅并同色八仙桌擺放得整整齊齊,其中一張椅子上面,坐着一個禿了頂的幹瘦老頭兒。他留着花白的山羊胡,有一個顯眼的鷹鈎鼻子,眼神看起來有點陰鹜。老頭兒端起一旁桌案上放着的一盞蓋碗茶,湊到嘴邊抿了抿,又放下了。而後,他對着誠惶誠恐的站在屋中的黑衣年輕男人說道:“柱子啊,你到我家幫工,有幾年了?”
“回老爺,快三年了。”答得略有點戰戰兢兢。
“那麽,這三年裏,我齊家待你如何?”
“老爺夫人都是寬仁憐下的大善人,待陶柱子極好。”
“上次你家中老母病重,是我命夫人借出人參,吊住了你母親的命,令她終得以康複,是也不是?”
“是。小人母親日日念着老爺夫人的好,命小人一定要本份勤懇的做事,才能報答齊家待我陶家恩情之萬一。”
“既然這樣,現在老爺我有件重要的事,要交付給你去做,你可願意?”
“就算赴湯蹈火,陶柱子也一定辦好老爺交代的事。”
“說起來,也是冤孽。上次,那福慶班不是到我們村來唱了幾天戲嗎?我想着清平他腿腳不方便,整日待在家中,未免待得絮煩了,便叫人擡了他去廟裏看戲。誰知,這一看,就看出大問題來了。唉……”
“看戲的時候人多,挨挨擠擠的,難道把少爺碰着磕着了?”陶柱子微黑的臉上露出擔憂的神情。
齊老爺又端起茶碗啜了一小口,唉聲嘆氣的說:“那倒也不是,他呀,是看上福慶班的當家花旦喽。”
“是、是那秦英蓮?”
Advertisement
“正是那秦英蓮。我原是不答應的,你想啊,一個整日在外抛頭露面的戲子,如何能進我齊家的門?奈何,清平就跟喝了*湯似的,一門心思的非她不娶。這兩天,索性鬧起了絕食。沒法子,只得遂了他的心願。但,即便如此,眼下還是有一個難題。那秦英蓮名頭大,氣性估計也不小,聽說那戲班老板,只做得了她一半的主。要她嫁人,她若是自己不願,恐怕事情也難辦。我家清平啊,樣樣都好,只一件,你也知道的,他站不起來啊。恐怕,那秦英蓮見了不喜……”
“那,老爺,要小人做什麽?”
“明日,你便跟着媒人,去一趟城裏吧。”
……“水靈,水靈!你這是怎麽了?”手臂上傳來的一陣搖晃搖醒了神思迷離的白水靈,她眨了眨眼,看見面前站着的是馮婆婆,正一臉擔憂的看着自己。再望向戲臺,哪兒有什麽青衣花旦,紅燈彩綢?一陣冷風吹過,吹得臺子上破敗的紙板木料噼啪作響,倍添蕭瑟之感。
“馮婆婆,我、我起先明明看到臺子上有人在唱戲,怎麽一晃眼,就不見了?”
聽了白水靈的話,再看看她一臉的恍惚,馮婆婆顯得有些驚駭。她忙忙的扯着白水靈朝家裏走去,邊走邊說:“那個戲臺好多年都沒有用過了,哪兒有什麽唱戲的人啊!你肯定是眼花看錯了,感冒還沒好全吧?快跟我回去歇歇。”
白水靈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看錯,真的有個花旦在臺上唱戲,唱詞我都還記得,往生不來,背影常在,害了相思惹塵埃……”
“快別說了!”馮婆婆擡手捂住了白水靈的嘴,一邊警惕的左顧右盼,一邊拖着她腳下生風似的飛快朝前走。“傻孩子,就算真見到了什麽也就當沒見到吧,等路通了趕快回家,這個村子啊,唉……”
這個村子,這個村子怎麽了?白水靈雙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馮婆婆,然而對方卻不再說下去了。“姑娘啊,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的。都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了苦果,就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唉,作孽哦!”
作孽?這是白水靈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這個村子到底作下了什麽孽?從曾經方圓百裏最大最熱鬧的村莊,變成今天這個蕭條冷清的模樣,跟這個孽,有沒有關系?
☆、第七個故事(孤村幽魅4)
天黑了。
鄉村的夜晚又寂寞又清冷,尤其是今夜。天空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大地因而顯得分外的黑暗。窗戶外面,有喁喁蟲鳴和略刺耳的蛙聲,遠處,時而響起一兩聲犬吠,更添寂寥之感。
白水靈坐在窗前一張紅漆斑駁的木桌旁,愣愣的望着空氣出神。她還在想着今天白天遇到的詭異事件,以及,自己腦海裏莫名其妙想起來的那些場景。從那幾人的對話,和四周的環境看來,這些場景發生的時間,應該是在距今幾十年前。可那個時候,自己還沒有出生呢,怎麽會有這些記憶?難道說,這世間,真有輪回轉世這一說?
難道,她白水靈,前世就生活在這個村莊,并且,還是個男人?就是那個叫做陶柱子的年輕人?而這個陶柱子,與那名叫秦英蓮的花旦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很明顯的,陶柱子,做了對不起秦英蓮的事情。如果不是他代替那位殘疾少爺去提親的話,秦英蓮是不會答應那門親事的。不僅如此,還不僅如此……白水靈心底深處隐約的感覺到,陶柱子所做過的對不起秦英蓮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怎麽會,不可能的,她絕不是這種品行惡劣的人……白水靈越想越心煩意亂,絕不願承認自己就是那個陶柱子。
“啊——”突然響起的尖利的喊聲劃破了寂靜的夜色,是個凄厲悲絕的女人的聲音。似乎,是從旁邊房子裏傳出來的。是白天見到的那位母親嗎?發生了什麽事,讓她發出這樣悲戚的哀鳴?白水靈忍不住站了起來,打開她所在的側屋的門走到了外間堂屋裏。這時,馮婆婆正好也從另外一間屋裏走了出來,滿眼的凄涼。
尾音拖得長長的尖叫聲只響了一聲,随後便靜了下去。但,不多時,哀痛至極的哭號就傳了過來。那個女人哭得那樣的傷心,簡直就像失去了最珍視的寶物一樣,肝腸寸斷也不過如此了。這哭聲太令人不安了,何況就在隔壁,聲音聽起來大極了。白水靈有點手足無措的對馮婆婆說:“那個……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這是怎麽了,好像出了什麽大事似的……”
馮婆婆拍了拍白水靈的手,說道:“你別去,我去看看就是了。想必是……唉,作孽喲!”說着,她一邊搖着頭,一邊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出去後,她還不忘回身掩上門扇,似乎很不想白水靈知道隔壁發生了什麽事。
馮婆婆出去後沒多久,隔壁的哭聲慢慢的小了下去,變成了抽噎,還夾雜着怒罵。其間,還響起了一個男人壓抑的嘶啞的嚎哭。難道是隔壁夫妻倆吵架了?不至于因為這種事哭得那樣的凄厲吧?白水靈越來越感到好奇,于是,她走到門邊,輕輕将門板推開了一道縫隙,朝着旁邊那棟房子望過去。
旁邊房子那棕黃色的大門半遮半掩着,明晃晃的淡白色的燈光從半敞開的門戶間照到外面的水泥臺階上。燈光裏,一只小小的大紅色撥浪鼓躺在地板上,被踩爛了半邊。屋子裏,隐約傳來女人邊哭邊罵的聲音:“……馮婆婆,我心裏悔啊,當初別人都說,黑水村的人家嫁不得,我偏不信,到如今才知道那都是金玉良言啊……可憐我女兒一條命喲,就生生的葬送在這個鬼地方……”
她的女兒?葬送?白水靈想起白天那個坐在學步車裏的小女童,心裏頓時一驚,這是什麽情況,難道說,那個小女童已經……不會吧!這才過了多久,莫非是得了急病?但聽那位傷心的母親說的話,好像又不是這麽回事。
這時,那屋裏又傳出撕打的聲響來,似乎是女人在扯着她男人邊打邊罵:“你個混賬王八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東西,不是讓你等小囡囡過了周歲生日再回來嗎,你這個時候回來幹什麽,啊?你存心要我女兒的命是不是?……”
男人似乎哭啞了嗓子,嘶聲為自己辯解道:“那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麽可能不心疼她?我原本沒想要今天回來的,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一團漿糊似的,醒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裏了,小囡囡也已經……”說着,他又嚎啕大哭起來。女人也不罵了,跟着哭成一團。
白水靈聽着那邊傳來的對話,越聽越糊塗。可以确定的是,那個小女童的确是已經不在了。聽起來,跟那位父親有關系?還有,跟過周歲生日也有關系。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慘事,與這兩者之間的關聯……白水靈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隔壁的各種動靜一夜未停,大約是在忙着小女童的身後事。馮婆婆直到天快亮時才回來,沒歇息多久,又出去了。白水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聽到馮婆婆離開的動靜,她想了想,從床上爬了起來。
清晨的天色是一種清淩淩的陰沉,今天應該是不會出太陽了。石階旁邊青綠相間的草葉上,滾動着未幹的夜露,偶爾晶瑩的一閃。隔壁房子裏擡出來一具小小的紅漆棺材,上頭蓋着紅布,紮着白布條。沒有放鞭炮,沒有舉遺照,一行人悄無聲息的朝村外走去。其中一對年紀不大的男女,相互扶攜着,紅腫了一雙眼,腳步踉跄的跟在棺材後頭。為人父母者,要埋葬自己的兒女,心中的哀痛,恐怕是難以言喻的。
眼見着送葬的隊伍逐漸遠去,白水靈想了想,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合上門扇,她跟着遠處的人影往村外走去,遠遠的墜在隊伍後面。
送葬隊伍出了村,沿着小路走入了田野。白水靈跟着走進了田地裏,生長在小路旁邊的野草上頭的露水,打濕了她的鞋襪,涼浸浸的。行不多時,隊伍經過了田野,朝一座小山上踽踽行去。
山嶺裏的空氣濕潤而清新,從樹木間送來冷冽的晨風。石板路很滑,極為難行,白水靈走得很是小心翼翼。前方送葬的隊伍一直沒有停下來,徑直朝山頂行去。頗為艱辛的跟随着他們,白水靈終于也到了山頂。
山頂上好像有一塊平地,一行人放下棺材,開始進行下葬的準備。見那些人四散開來,白水靈不敢靠近,惟恐被發現。她藏身在茂密的樹林裏,等待衆人離去。沉入棺材的時候,女童母親尖利的哭號聲驚得林中飛鳥紛紛飛起,白水靈的心也跟着慌亂不定。林外平地上,漫天白花飛揚,更增凄涼。
黑水村本來就比其他地方要冷得多,山上就更加寒冷了。在白水靈整個人都快要被凍僵的時候,人群終于完成了葬禮,朝着山下返回去了。等衆人散去,最後一個人的背影也消失在小路盡頭,白水靈才從樹林裏走出來,往山頂平地走去。
平地之上,是一大片墳茔。奇怪的是,這些墳墓比起尋常的墳墓來,要稍小一些。一兩座如此也就罷了,算不得特異。然而,山頂平地上的這些墳茔,卻是座座如此。難掩心中怪異的感覺,白水靈走入到墳群中,逐一查看起來。這一看,竟讓她發現了一件令她震驚至極的事:這些墳茔前墓碑上刻着的文字,清楚的表明,這一大片的墳墓中,埋葬着的,全部都是剛滿周歲的女童!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麽湊巧的事情嗎?都出生在同一個地方,都是同一個性別,都在滿周歲的時候死去,這不可能!至少,這不可能是自然發生的事!其中,一定有特殊的緣由。
站在一地的古怪墳墓群中,冷冷的風穿梭其間,林子裏有老鴉的鳴叫響懦咪小言兌言侖土雲起,呱呱的凄厲的聲音,好像鈍鈍的刀子在心口劃了一道。白水靈突然打了個寒噤,感到周圍陰森森的,好像有許多亡靈,正冷冷的瞪着她。她不敢再停留下去,轉過身匆匆離開墳地朝山下行去。一路行來,她總感到有人在背後跟着自己,時不時就要回過頭去看一看。好不容易下了山,走進田野裏,她才終于松了口氣。
行走在田間小路上,猶感到雙腿在打顫,背脊間浸出了一層冷汗。這個小村莊裏,究竟隐藏着什麽樣的詭異秘密?她能夠隐隐的感覺到,這其中的緣故,與那個花旦秦英蓮,還有那個叫做陶柱子的男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系。
走出田野後,遠遠的她就望見村口貞節牌坊底下,坐着那個瘋瘋癫癫的老人。老人手裏依舊拿着他那杆旱煙袋,袅袅的青煙繞了他一身,竟透出了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他抽了一會兒旱煙,又張開不剩幾顆牙的癟嘴,唱了起來:“彎眉毛嫩脖子,水水的眼睛喲……”
以前聽到這段歌,白水靈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再細聽去,她的心中生出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慢慢的走到老人身旁,她猶豫着停下了腳步。
☆、第七個故事(孤村幽魅5)
“老人家。”白水靈開口喚了對方一聲。
老人停下嘶啞的歌唱,眯起昏黃的眼睛看向白水靈。
“這個村子,……這個村子曾經發生過什麽事,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小孩在滿周歲的時候死去?”
老人看着她,擡起煙杆來抽了一口,煙霧缭繞中,他說道:“這個村子發生過什麽事,你可比我更清楚啊!”
“我怎麽會知道——”白水靈聞言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就算……就算我從前曾經是這個村子裏的人,那也跟我這一世無關啊,我根本不記得了!”
“你記得的。”老人慢條斯理的說,“就看你願不願意想起來。”
“……什麽意思?”
“我們每一世的經歷,都潛藏在靈魂深處。不是忘記了,只是藏得太深,無從記憶了。如果你願意想起來,我會指給你一條路。”
“我願意的話會怎麽樣,不願意的話又會怎麽樣呢?”
“你如果不願意,你就回到你這輩子該走的路上去,過你的日子,讓這個村子的悲劇就這樣延續下去,直到它徹底毀滅。你要是願意想起來,願意試着去努力一把,說不定,能救一救這個村子。唉……這麽多年過去了,死了那麽多的人了,她怎麽就還是不肯消了怨恨呢?”
聽了老人的話,白水靈猶豫了。該怎麽做呢?
擡頭向遠處望去,坐落在青山綠野間的村莊,灰褐色的瓦頂一重接一重的連綿延伸到深山裏。然而,那其中有一大半的房屋已經無人居住了。或許,再過個十幾二十年,這個地方就會變成一片廢墟。
另外一個方向,越過田野後的那座小山頂上,有着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的墳茔。不久之前還鮮靈水活的一條生命,就埋葬在了那裏。
願,還是不願?
思忖良久,白水靈轉向老人,開口道:“老人家,請你告訴我該怎麽做吧。”
終究,還是不忍啊。更何況,如果事情的起因真是源自自己的前世,那麽,就讓這一世的她,來試着将一切了結吧。
老人在石頭上磕了磕煙袋,說道:“跟我來。”說完,他站起身,鞠着背腳步蹒跚的朝村子裏走去。白水靈沒想到他說走就走,忙提起腳跟了上去。
老人領着白水靈走進村子,來到一棟破敗的黃土屋前,讓她在門外等着,自己推門走了進去。不多時,他走出來,交給白水靈一樣東西:一串沉甸甸的老式黃銅鑰匙。“這是齊家大屋的所有門的鑰匙。”他這樣告訴白水靈。“你去那裏看看,說不定,能想起來些什麽。”
“您,您怎麽會有齊家的鑰匙?”
“我姓齊,是齊家僅剩的最後一個人了。”
告別了老人,白水靈揣着那串鑰匙,往村子深處走去。一路上,有人居住的房屋越來越少,越往裏面走,越是荒涼冷清。遠遠的,一座庭院深深的大屋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走到那兩扇陳舊的大門前,只見門板上面的油漆已經脫落得不剩多少了,裸/露出黑褐色的原木的色調。大門中間橫亘着一把大銅鎖,鏽跡斑駁。白水靈從一串鑰匙裏找出最大的一把,打開了門鎖,有點吃力的推開半扇門,擡起腳走了進去。
“嘶——,好冷!”一走進大宅,白水靈就被陰冷的空氣包圍了。大門裏頭是一片空曠的場院,迎面伫立着一堵雕刻着四季花卉的石頭照壁。精心雕琢的圖案依舊栩栩如生,但照壁腳下爬滿了綠幽幽的青苔。
繞過石壁,朝着正房走去。院子裏除了幾只醬黃色的大水缸以外,別的什麽都沒有。有只水缸破裂成了兩半,露出裏面小半截幹幹的黑泥。這些水缸,從前想必是用來種荷花的。
正房裏也是空空的,一應的家俬擺設全部都沒有了,屋裏散發着老房子特有的黴味。白水靈在正房裏待了一會兒,走過來走過去,什麽也想不起來。出了正屋,她又到幾間側室裏轉了轉,所有的房間都是空蕩蕩的,她的腦子裏也是一樣。
垂頭喪氣的走到場院裏,她擡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十分的懊惱。根本沒有用嘛,什麽都想不起來。上次,上次自己是怎麽回憶起那些場景來的?……對了,是先見到戲臺上出現了唱戲的花旦,自己才莫名其妙的想起那些片斷來。
白水靈在院子裏轉悠來轉悠去,考慮了許久,臉上終于顯出了下定決心的神情。她幹咳了一聲,輕輕開口:“秦英蓮?”
“秦英蓮,你在嗎?”
她的聲音很輕,但是因為身處于空曠高大的老房子裏,四周又特別寂靜,所以這一聲聲的呼喚聽上去被放大了許多。甚至,當她住口不再出聲,周圍還有着餘音袅袅。你在嗎——在嗎——聽起來幾乎不像她自己的聲音了,似乎是有一個潛伏在老屋深處的鬼魅在重複她的話語。
場院左側有一扇敞開着的小門,通往稍小一些的後院。白水靈壯着膽子,一邊繼續呼喚着秦英蓮,一邊朝後院走去。當她的腳跨過後院的門檻,忽然間,她眼前的場景出現了變化。
天黑了,是無星無月的暗沉的夜晚。冷風嗚嗚的穿過庭院,屋檐下挂着的紙燈籠晃來蕩去,忽明忽暗。古老荒涼的大屋在這個時候充斥着人氣,空氣裏彌漫着悠淡的花香,偶爾還随風飄來一陣飯菜香氣。不遠處亮着橘黃色燈光的窗戶裏,有人咳嗽了幾聲。稍遠一點的房屋那邊,似乎有好些人在忙活着,時有瑣碎的對話聲傳過來。
那個叫做陶柱子的年輕人,此時正靜悄悄的站在後院一叢高大的雞冠花旁邊。那花朵的顏色真是紅豔極了,在幽暗的夜色裏依然醒目,就像被下了毒似的。陶柱子垂首看了看,似乎感到了不妥,于是他輕輕的挪動腳步,轉移到了一株芭蕉樹後面。
看起來,他是在等人。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忐忑,有些期待,還有些害怕。
不多時,一個身穿藍色繡花裙襖,腦後墜着黑烏烏發髻,額前留着人字式兩撇劉海的年輕少/婦悄無聲息的走入了後院。她身材修長,五官明豔,眉間凝着喜悅和輕愁,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奇異的混雜在了一起。不知為何,她身上的衣裳顯得很不合身,太寬大了一些。
“柱子哥?”藍衣少/婦走到院子中間,輕喚了一聲。
“英蓮,我在這兒。”陶柱子從芭蕉樹後探出半截身子,朝着秦英蓮招了招手。
秦英蓮見到陶柱子,眉目間的喜悅壓過了憂愁。她回過頭去看了看,随即便轉頭輕手輕腳的走到了芭蕉樹後。“柱子哥,你等了多久了?冷麽?”
“我剛來一會兒,還沒覺得冷。英蓮,你白天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啥事?”
“柱子哥,我們離開這裏吧!”火辣辣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視着陶柱子,充滿了期盼和不安,還有種極度的渴求。
“你說啥!”陶柱子好像被吓到了,呆了一陣子,才又開口道:“怎麽……怎麽突然提起這事,我們、我們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哪裏好了。”見陶柱子有推脫的意思,秦英蓮眼中的火苗熄滅了下去,泛上了隐隐淚光。“齊清平死了都快五年了,看樣子,齊家是要我給死鬼守一輩子。本來,我也是死了心的了。就想着,能一直遠遠的看着你,也是好的。沒想到,柱子哥,你的心和我的心竟是一樣的。這兩年,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只是,我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下去了,我想光明正大的跟你在一起。我們離開這個地方,走得遠遠的,走到齊家人找不到的地方去。柱子哥,我們兩個都是有手有腳的,到哪裏不能過日子?”
陶柱子聽了這些話,明顯動搖了,但仍有些猶豫不決:“可是,這是件大事,我看,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秦英蓮聞言有點急了:“沒有時間從長計議了,柱子哥,我有了,已經快五個月了!再等下去,我就瞞不住了!”
陶柱子這次真被吓住了,結結巴巴的說:“什、什麽,你、你有了?”
“嗯。”秦英蓮肯定的點了點頭,擡起手溫柔的撫摸自己微微凸出來的小腹。“這幾個月,我一直猶豫着,到底要不要留下這孩子。堕/胎的藥我都悄悄買好了,就是下不去手。我舍不得啊,這個孩子,是你跟我的孩兒呀!柱子哥,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孩子,帶我們娘兒倆離開這裏吧,好不好?”
陶柱子終于冷靜了下來,嗫嚅着說:“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英蓮,別的不怕,就怕萬一,萬一被捉住了怎麽辦?”
“撕了龍袍是個它,污了娘娘是個它,柱子哥,我怕個啥,你怕個啥?”黑暗中,她的臉仿佛在發着光,有種凜然的美。陶柱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耀目的美逼得無法直視她,讪讪然的垂下了頭。
☆、第七個故事(孤村幽魅6)
“就算別的事都不成問題,可,英蓮,我家中的老母親怎麽辦呢?”陶柱子又說道。
秦英蓮很快就回答道:“我早就想好了,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不能跟着我們一路奔波。等我們找到地方安頓好了,再悄悄回黑水村來接她。你看,這還可行?”
寒冷的夜風一陣一陣的吹拂着,穿堂過門,吹過雞冠花,吹過芭蕉葉,又吹到樹後兩個人的臉上和身上。風是冷的,然而風中兩個人的心口都在一陣一陣的發着熱,發着光。離開這裏,不再被束縛,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是多麽大的誘惑!
終于,陶柱子開口了,一個字一個字的仿佛從齒縫裏擠出來似的:“好,我們走,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這四個字振聾發聩一般的在白水靈耳際回響着,她定了定神,卻見哪裏是什麽黑暗的夜晚,分明是大白天。她此刻正站在通往後院的小門旁邊,放眼望去,滿目荒涼。沒有燈籠搖晃,沒有飯菜飄香,鮮麗奪目的雞冠花早已枯萎成泥,高大茂盛的芭蕉樹也杳無蹤影了。
真的有用,真的能夠想起來,白水靈心中小小的激動了一下。那麽,用這個法子,還能記起來更多的東西嗎?她又開始在齊家大屋裏面走動起來,然而,這次無論她走到什麽地方,呼喚多少次秦英蓮這個名字,都沒有再回憶起什麽。
腿腳都走得有點酸痛了,白水靈屈膝在石階上坐了下來。看來,在這個地方,記不起更多的東西了。也許……應該換個地方?去哪裏呢?秦英蓮說過什麽……“我趁着夜色,偷偷的來到了村口牌坊旁邊,在青紗帳裏躲起來等你。”……對了,就是那裏!
想到這裏,白水靈唰的一下站起身來,往齊家大屋外面走去。走出大門,她忍不住又往幽深的庭院裏深深看了幾眼,才動手關門落鎖。
順着原路返回,往村口牌坊處行去。走到村落裏最寬敞的一條路上的時候,就能遙遙的望見貞節牌坊那淡灰色的影子了。在那淡淡的灰色之外,是淺淺的藍灰色的天空。相得益彰的兩種淺淡的色調,像是一幅微微上了色的水墨畫。鞋底踩踏在青石板路之上,發出清脆的吧嗒聲。走着走着,白水靈禁不住一陣恍惚……這條路,我從前好像也走過。
垂下頭望着自己穿着的一雙鞋,看着看着,肉桂粉色的高跟皮鞋變成了一雙黑色布鞋。穿着布鞋的人正輕手輕腳的朝前走,動作靈敏,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再一看,天色再次暗淡了下去。是天快黑了嗎?頭頂上那将黑未黑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墨藍色,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深邃的大海。仔細一瞧,原來并不是傍晚,竟是黎明,黎明前的最後的黑暗。
在天快亮的時候,陶柱子朝着村口走去。好不容易哄住了母親,騙得她相信兒子不會跟秦英蓮走了。待她歇息了以後,陶柱子才悄悄的出了門。
背着沉甸甸的藍布包裹,陶柱子漸漸接近了村口牌坊處,他與秦英蓮約定的地方。可是,這個時候,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隐隐傳來,前方一條小路上,火光閃動,一行人舉着火把,匆匆而來。陶柱子心下一驚,忙将自己藏在了房屋的暗影處。
那行人走出小路後,又急急的朝村口牌坊處走去。前行途中,他們還熄滅了火把,像是怕火光驚動了什麽人似的。陶柱子的一顆心直往下沉,沉到不見底的深淵之中。思忖了半晌,他一咬牙,悄悄的跟在了那些人的後面。
一行人走到牌坊底下,低聲商量了起來。陶柱子冒險走得更近了一些,想要聽清他們說了些什麽。但等他剛一靠近,那些人就四散開來,有的朝前走去,有的潛入了茂密的青紗帳。風很大,呼呼啦啦摧枯拉朽的吹刮着。高粱杆在風裏搖來晃去,發出驚濤拍岸一般的聲響。在這樣的情形下,再多些人進入高粱地,也難以被其中的人覺察。緊緊的盯着那個地方,陶柱子在不知不覺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隐藏了多久,也許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其實只過了短短的幾分鐘。他的腦子裏,只有一片茫茫然的空白。高粱地裏,吵嚷起來了。有人大聲喊道:“找到了!她在這裏!”
火把重新被點了起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