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晃晃的紅光中,兩個人押着一個女人走出了高粱地。秦英蓮發髻散亂,臉上和手上帶着被草葉劃破的細細傷痕,暴露在火光和衆人不善的目光中。

一個禿了頂的幹瘦老頭子排衆而出,陰鹜的眼緊盯着秦英蓮,毫無情緒的開口問道:“清平媳婦,你在這裏做什麽?”

秦英蓮努力保持着鎮定,但聲音仍免不了輕顫:“我就是出來走一走,沒做什麽。”

“齊老爺,你看。”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從高粱地裏走出來,手裏抱着一個大大的花布包裹。“這是她藏起來的。”

齊老爺沉着臉,打開了包裹。包裹裏,有幾件衣裳裙襖,還有數件金銀首飾,以及好些白花花的銀元。火光中,金子銀子閃爍着黃色白色的光芒,襯得齊老爺泥土色的臉孔愈發陰沉。他将包裹往地上一擲,怒吼道:“賤/婦!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與人私奔出逃。說,奸/夫是誰?”

到了這個時候,秦英蓮反而真正的冷靜了下來。她垂下了眼,一語不發。

當聽到齊老爺吼出“奸/夫是誰”這幾個字的時候,藏在暗影處的陶柱子仿佛在一瞬間停止了心跳。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緊盯着火光中的秦英蓮,發現她并沒有開口的意思。見到這情景,他的心髒才又開始恢複跳動。往衣擺上擦了擦手心裏沁出來的細汗,他往黑暗中退得更深了一些。

無論衆人如何逼問,受千夫所指的秦英蓮仍然垂首無語。氣得齊老爺一把山羊胡抖個不停,神情陰霾至極。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尖嘴猴腮的年輕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秦英蓮,目光一直流連在她腰腹間。看了半晌,他附耳在齊老爺腮邊,輕聲細語的說了幾句話。

聽了他的話,齊老爺本就陰沉惱怒的臉上更是目眦欲裂一般。“去把姜老婆子叫過來!”他氣急敗壞的大聲喊道。

聲音傳到陶柱子耳中,驚得他渾身一震。姜婆婆是黑水村裏唯一的一位穩婆,齊老爺要叫她過來,莫非是看出來了……陶柱子簡直不敢再深想下去,英蓮她,會怎麽樣?

一直靜靜的站立在牌坊下的秦英蓮此時終于無法鎮靜了,她掙紮着想要逃跑,卻被身後的兩個人死死的拽住了。齊老爺走過來,往她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說:“把這賤/婦拉出來,她也配站在這貞節牌坊下?別玷辱了這塊幹淨的地頭!”

天色逐漸的轉明,天空從深深的墨藍慢慢變成了淺藍。火把一支一支的熄滅,拂曉的晨光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一群人鴉雀無聲的,注視着姜穩婆的到來。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布衫的老婆婆,眨巴着一雙還糊着眼屎的老眼,仔仔細細的看了看秦英蓮。看完了,又伸手在她腰腹間摸來摸去。分別站在秦英蓮左右的兩個人用力拉住了她,不讓她亂動。姜穩婆只摸了一小會兒,便收回了手,走到齊老爺面前,對他低聲說了幾句。聽了她的話,齊老爺驀然擡眼,惡狠狠的望向秦英蓮。而後,他擡起腳幾大步就走到了她身前,高高的舉起手,重重的揮了下去。“啪!”響亮的耳光聲響起,秦英蓮白皙的臉上顯出幾道紅紅的指印。“賤/人,丢盡了我齊家的臉!”齊老爺大聲的喝罵道。

“姜婆子,去煮碗藥水來!”打完了,罵完了,齊老爺轉頭沖着姜穩婆說道。

聞言,姜穩婆點了點頭,轉過身邁動纏過足的一雙小腳顫顫巍巍的往村子裏走去。“不要啊!”秦英蓮凄厲的高喊起來,“姜婆婆,我求求你,別去啊!”她咚的一聲跪了下來,連聲喊道:“求求你老人家,不要去啊!求你了……”

姜婆婆肩背一顫,頓住了腳步。“還不快去,磨蹭什麽!”齊老爺在她身後厲聲喝道。姜穩婆不敢再耽擱,立時又邁動腳步朝前走去。

見姜穩婆離去,秦英蓮跪在地上連連給齊老爺磕頭,哀聲懇求道:“公公,求求你了,孩子是無辜的呀,讓我把小孩生下來吧,之後你要怎麽處置我都行,求求你啊……”一個接一個的頭重重的磕下去,額頭青腫一片,不多時就破皮出血,鮮紅淋漓。跪在地上的女子涕淚交流,滿眼絕望。包括齊老爺在內的衆人冷冷的目視着她,一臉的唾棄和厭惡,沒有任何一個人露出同情的表情。這個賤/婦,玷辱了他們村子引以為傲的貞節牌坊,就是玷辱了這個村子,和村裏所有的人。殺了她,都是輕的。她的血,也洗不清她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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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個故事(孤村幽魅7)

抓藥,處理藥材,熬制,都需要時間。衆人不耐煩站在村口的冷風裏等那麽久,再說,也不能讓秦英蓮在貞節牌坊下喝堕/胎藥,到時候血糊糊的流一地,像什麽話?于是,齊老爺一聲令下,衆人押着那賤/婦,浩浩蕩蕩的朝齊家大宅湧去。等人群遠去,陶柱子才從暗處走出來,踟蹰了一陣,也往那個方向走去。

鄉村裏的人除了農忙時節,平日裏事情不多。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吵嚷着,過不多久,衆人口口相傳,大半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這事。還有些人,直接就跟在了齊老爺等人的後頭,随着他們去往齊家大宅。因此,陶柱子混入到看熱鬧的人群裏,一點都不顯眼了。

到達齊家,秦英蓮沒有被帶入宅門裏,大約,齊老爺嫌棄她髒了齊家的門楣。她被押進齊家大宅後門旁邊的一棟廢屋裏,由兩個青壯守住了門,不容人随便出入。齊老爺自回了家,派人去請村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商量如何處置秦英蓮。

令她堕/胎,這不過是第一步而已。這以後,還有得她受的呢!村子裏差不多的人都這樣談論着,像她這樣的蕩/婦,真正是千刀萬剮,死不足惜。想當年貞節牌坊立起,這方圓百裏的人提到黑水村,誰不翹大拇指?誰不心存敬意?現在可好了,出了這麽個賤/人,丢盡了他們幾輩子的老臉。以後再拿牌坊說事,可說不起嘴了……都是秦英蓮的錯!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姜穩婆也來了。她手裏提着一個被煙火熏得黑糊糊的小瓦罐,罐口裏熱氣騰騰的,冒着濃濃的藥味兒。聞訊迎出來的是齊夫人,秦英蓮的婆婆。她是個瘦小幹枯的婦人,膚色很白,白中透着一種不健康的蒼青色。她板着一張白裏泛青的刮骨臉,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着,越發顯得像沒有嘴唇似的。“跟我進來。”她對姜穩婆說道,聲音平平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進了廢屋,陶柱子混在人群裏,裝作看熱鬧,慢慢的蹭到屋檐下。再想靠近些卻不能了,好幾個青壯擋在了大門口和窗口處,驅趕着衆人。既然看不見,便只得留神聽裏頭的動靜。陶柱子裝作滿不在乎似的仰起頭來望着破了洞的屋檐,暗中卻豎起了耳朵。

屋檐下,緊貼着一個燕子窩。黃泥巴壘成的疙疙瘩瘩的鳥巢,粗糙刺眼。忽的“撲棱棱”幾聲響,是大燕子飛回來了。

“喝下去吧。”屋子裏傳出齊夫人那平板的聲音。

“婆婆,求求你,讓我把這孩子生下來吧……等我生下來後,要打要殺都由得你們……”是秦英蓮哀懇的祈求聲。

齊夫人嗤笑了一聲,冷冰冰的說:“別做夢了,還沒醒呢。自從你嫁到我們齊家,三茶六飯的吃着,绫羅綢緞的裹着,哪一點虧待你了?你現如今做出這樣的醜事,對得起清平?對得起我和老爺?”

“……是我對不起老爺和夫人,可孩子是無辜的啊……”

“別提什麽無辜不無辜,被你潑了髒水的我們家不是更無辜?我勸你一句,還是自己乖乖的喝下去吧,別讓旁的人動手強灌,那滋味可不好受。”

“求求你老人家,發發慈悲吧……”

“你身上背負着罪孽,你肚子裏的那塊肉還沒下地就跟着沾上了罪,它的存在就是活罪!……你既然死活不肯自己來,那就別怪我狠心了……姜婆子——”

姜穩婆走出屋來,喚了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婦人跟着進去。不多時,屋裏傳來掙紮扭打的聲音,間或夾雜幾句哭號求饒聲。但只過了一小會兒,這些聲音都消失了。“啊——”秦英蓮絕望的哀嚎響徹了這一片天地,驚得屋外的衆人鴉雀無聲。

靜了片刻,“嗡”的一聲,看熱鬧的人群又開始議論紛紛了。這個義憤填膺的人說“活該”,那個心存憐憫的人便說“唉,也是可憐”。但随即,說可憐的那個人就被說活該的人群碾壓了,紛紛指責他不該同情壞了村子名聲的賤/人,說得那人灰頭土腦的躲進了角落裏,再不敢出聲了。

唯一心懷同情的人不做聲了,屋子裏頭的秦英蓮卻開始大聲呻/吟起來了。高一聲,低一聲,聲聲慘痛,如同杜鵑啼血。屋檐底下的陶柱子只覺得自己手腳冰涼,渾身麻木,牙齒上上下下的打着架。恐懼、歉疚、驚心、還有些微的慶幸等等許多種情緒攪和在了一起,令他此刻的心緒複雜極了。

又過了好一陣子,在陶柱子覺得都快撐不住昏過去的時候,秦英蓮的呻/吟聲弱了下去。屋裏傳來姜穩婆的聲音:“好了,流下來了。”

“姜婆婆,讓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秦英蓮有氣無力的哀求着。

姜穩婆似乎在請示齊夫人:“夫人,你看……”

“……拿給她看看吧。”屋子裏靜默了一會兒後,響起齊夫人聽不出情緒的漠然的聲音。

又是一陣平靜,随後,秦英蓮哀叫了一聲:“我的女兒呀——”這一聲叫出後,再無聲息,可能是昏過去了。

站在屋外偷聽的陶柱子抖得厲害,她的女兒,也是他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就這麽沒了,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這樣的世界,不看也罷。

姜穩婆走了出來,手裏捧着一團用帕子包着的血淋淋的東西。她捧着那血團,往小路上走去。陶柱子望着她漸行漸遠的佝偻的背影,咬緊了牙關。她走過的路面上,染上了從指縫中流下來的幾滴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一直到了午後,關于如何處置秦英蓮,齊老爺與村裏有頭臉的老人們終于商量出了一個結果。

齊老爺走出大宅,站在門口的石階之上,望了望天空。太陽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隐入了雲層,天色陰沉了下來。“得趕緊的辦了,看這樣子,沒準兒會下雨。”他自言自語的說道。

東西被從倉庫裏搬了出來,幾桶水潑上去,洗淨了它身上的厚厚的灰塵。多少年的老物件了,當年該是用好木料造的,沉甸甸,油光光,也沒有被蟲蛀過。雙手按上去用力往下壓了壓,它只是吱吱呀呀的叫了幾聲,絲毫沒有會散架的跡象,看起來結實得很呢。“能用!”齊老爺下了決斷。

木頭驢子被拖到了廢屋門口,衆人一擁而上,圍着它指指點點的議論起來。偶爾,還有人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哄笑聲。陶柱子望着那東西,臉青唇白,劇烈的顫抖起來。他們終究還是要英蓮償了這條命,并且,還是這種屈辱慘烈的死法。怎麽辦,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他跌跌撞撞的跑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蹲下/身子雙手痛苦的抱住了腦袋。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英蓮去死,可是,可是,我又能做什麽呢?……與他們拼了這條命?不,不行,我家中還有老娘要贍養呢……雖然這樣安慰自己,他不是惜命,只是為了母親,不得不如此。但是,他自己心裏隐約也明白,這,只不過是他為自己的膽小懦弱找的借口而已。說穿了,很簡單,他就是害怕。

英蓮,英蓮,你不要怪我。死一個,總好過死一雙,不是嗎……

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陶柱子微微分開手指,從指縫中向外看。秦英蓮被兩個健壯的中年婦人架了出來,她頭發散亂的披在肩背上,臉色雪一樣的白。她沒有看向任何人,神情冷靜無比,默默的望向天際。

她在看什麽?

或許,她在想,差一點,她就能像在天際飛翔的鳥兒一樣,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齊老爺站在階梯上,厭惡的瞥了秦英蓮一眼,很快就轉開了目光。幹咳了一聲,他說道:“行刑。”

兩個中年婦人架着秦英蓮往木頭驢子那邊走去,秦英蓮望着天空,慘白的臉上微微的露出一個笑容來。

兩個婦人拖着她走到木頭驢子旁邊站定,沒有立即把她往那上面按。齊老爺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又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老老實實的說出你的奸/夫是誰。只要你肯說出來,也不是非得要你這條命不可。”

秦英蓮收回望向天際的目光,緩緩的看向聲色俱厲的齊老爺,又看向圍觀的衆人。那一張張臉,厭惡的,痛恨的,麻木的,甚至還有笑嘻嘻的。

我做了什麽?我真的是罪大惡極嗎?我只是想要跟我喜歡的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有錯嗎?有錯嗎?

秦英蓮移開看着人群的目光,再次望向了天際。她微微張開了嘴,圍觀的人都以為她要說出奸/夫的名字了,忙一個個的屏氣息聲,定定的看着她。只待她說出一個名字,便前去将那人揪出來。沒料到,秦英蓮沒有說出任何人的名字來,她張開嘴,高聲唱了起來: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第七個故事(孤村幽魅完結)

高亢悠長的歌聲久久的回響着,震得衆人半晌沒回過神來。都死到臨頭了,還唱呢?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齊老爺,他氣得一把山羊胡簌簌發抖,連聲說道:“反了你了,反了你了……還愣着做什麽,動手啊!”

見齊老爺發了話,一左一右站在秦英蓮旁邊的兩個健壯婦人忙将這罪人高高舉起,往木頭驢子背上放下去。最開始把秦英蓮放到驢子背上的時候,她保持着叉開腿坐在驢背上那高凸起的猙獰巨/物上面的姿勢,沒有真的坐下去。将她放上去之後,那兩個婦人便分別走到木/驢子的左右兩邊,各自伸出手按在秦英蓮的肩膀上,一起使力把她往下壓。

“啊——”凄厲得不似人能夠發出的慘叫聲響起,木/驢子之上,秦英蓮的雙腿之下,血如泉湧,迅速浸透了她的裙擺,将那淡淡的青色染成了血紅色。在兩個強健的中年婦人的合力施壓之下,秦英蓮完全貼緊了身/下的木/驢子,她被牢牢的固定在了上面。哀凄的慘叫一聲接一聲的響起,血水瀝瀝的順着褐色木頭往下流,一直流到地面上,打濕了鋪路的青石。

圍觀的人群中,驚呼和抽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有膽大的湊得更近了,畢竟這種奇觀,可能這輩子就只能看這麽一次了。也有膽小的人被眼前這鮮血淋漓的景象驚得不敢再看,擡起手蒙住了臉,卻又舍不得真的不看,便從指縫裏往外瞥。大多數小孩子在這之前就被關進家裏了,也有不以為意的父母,大咧咧的帶着兒女一起看。

這還不算完,村子裏最是德高望重的一位耆老大手一揮:“帶這罪婦游村!望這村裏的婦人們都引以為戒,不要學這秦英蓮一樣,做出辱沒貞節二字的醜事。這種事,發生在別的地方可能還不要緊,唯獨我們黑水村,卻是絕不允許的!自從村裏立起貞節牌坊,就再沒出過任何一個改嫁的婦人!我們村因此可是名聲在外,方圓百裏盡人皆知。現如今,就都毀在了這罪婦的手裏!因此上,絕不能輕饒了她,唯有重重的懲罰,才能起個告誡衆人的作用。我們黑水村,容不下這樣的人!”

铿锵有力的一番話講完,木/驢子下方已經流淌出了一大灘黑烏烏的血水。騎在那上頭的人面色像紙一樣的白,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耆老一聲令下,木/驢子便被推動起來。道路坎坷不平,有不少地方都是坑坑窪窪的。驢子上下颠簸得厲害,每一次震蕩,血就會流得更多。一路緩緩而行,随着那磕吧磕吧的聲響,青石路成了一條血路。

最初的慘叫過後,秦英蓮再沒有像那樣大聲嘶喊了。她無力的低垂着頭顱,披散下來的黑發遮擋住了面容。陶柱子跟着尾随圍觀的人群一起向前挪動着,他也低垂着頭,淚水不停的往下流,浸濕了胸口的衣料。他将自己藏在人群深處,盡量不惹人注意。一步一步,身體不由自主的随着人群一起向前挪動,腔子裏的那顆心卻不知道去了何處。腦子裏空空蕩蕩的,人也是空空蕩蕩的,不能思考,難以順暢的呼吸。

終歸,是我對不住你。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

木頭驢子載着奄奄一息的秦英蓮,一路晃晃悠悠,接近了村口。這個地方的風總是特別的大,呼啦呼啦,難得有停息的時候。陰沉沉的天空,泛着森冷的蟹殼青色。在青色的陰冷的天幕之下,淡灰色的高大的貞節牌坊已遙遙在望。看着那個方向,陶柱子第一次生出了一種壓抑得将要窒息的感覺。

太沉重了。

一直垂着頭毫無動靜,任由鮮血流淌的秦英蓮突然有了動作。她緩緩的擡起了頭,慢慢轉動頭顱,望了望圍觀的人群,又望了望貞節牌坊所在的那個方向。張開口,她從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來:“我要詛咒你們,詛咒這個村子。你們凡是生下了女兒,都會在滿周歲的時候被她父親親手掐死。你們既然殺了我的女兒,那就世世代代的殺死你們自己的女兒吧!我恨你們,我恨這個村子!我用我的血詛咒你們,我用我的生命詛咒你們!”

圍觀人群惶恐了,沸騰了。他們紛紛叫嚷起來:“堵了她的嘴!”“堵住這淫/婦的嘴!”然而,不等他們有所動作,秦英蓮的腦袋就又垂了下去。她咽氣了,可她的眼睛并沒有合上,嘴角還挂着一絲怪異的微笑。見此情景,人們陡然安靜下來,面面相觑,眼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懼意。

大風又吹了起來,吹動血色木/驢上面的屍體發絲飛揚,宛如未亡一般。幾只飛鳥展開翅膀掠過天際,自由自在的翺翔着……

或許,有的時候,做鳥比做人好。

眼前的景象像是電影快進鏡頭一樣的快速前進起來……秦英蓮死了,漸漸的,人們也就把她的死亡和詛咒淡忘了,繼續平靜的過着日子。直到那一天,在秦英蓮死去後出生的第一個女嬰滿周歲的時候,女嬰的父親莫名其妙的親手掐死了她。而事後,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麽。黑水村裏的人們到了這時才真正的恐懼害怕起來,莫非,那個賤/人臨死前的詛咒,都應驗了?有膽子小的人家搬離了村子,去到別處定居了。但這類人只是少數,畢竟,故土難離嘛,大多數的人都依然住在這裏。他們心存僥幸,想着,也許,這只是極個別的現象。沒準兒,就是那倒黴孩子的父親當時失心瘋了呢?

人們繼續在這個被詛咒了的村莊裏生活着,當然,他們自己并不這麽認為。傷害了別人的人與被傷害了的人,大不相同。前者轉瞬忘懷,後者刻骨銘心。時光移換,越來越多的女嬰在滿周歲生日的時候死去,黑水村裏的人家越來越少,更多的人戶搬離了此地。從前方圓百裏最繁華熱鬧的村子,變得蕭條冷清。在這期間,陶柱子的母親病逝了。陶柱子在埋葬了他的母親之後,背着一個小包裹,在某天淩晨離開了村子,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的人們都說,他已經死在外面了。

那麽,齊家呢?他們家也不知撞了什麽邪,一個接一個的死于非命。曾經有一年,接連辦了三場喪事,擡了三具棺材上山。到了後來,他們家只剩下了一個半大小子,是已經亡故了的齊老爺的侄孫兒。不過總算,不至于絕戶。

……過往的一切事情歷歷在目,前因,後果,明白得清清楚楚。白水靈恍恍惚惚的擡起眼,看見遠方天際飄浮着一片紅紫色的晚霞,時已近黃昏了。沐浴在夕陽紅黃色的光輝中的村落,看上去安靜而平和,宛如一幅色調清麗的油畫。卻不知,在這樣美好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罪惡。

她呆愣愣的站了半晌,突然淚水滾滾而落。夠了,已經夠了!英蓮,請你安息,好不好?死了那麽多的人了,真的已經夠了。

白水靈擡起腳,朝着村口牌坊處跑去,沒有人在,那位齊姓老人不在這裏。略微想了想,她轉過身,又往村子裏的那棵老榕樹處跑去。不在,還是不在。到底在什麽地方?對了,是回家了吧?一定是的。

匆匆忙忙的跑到那棟破敗的黃土屋前,卻見灰黑色的木板門虛掩着。長出一口氣,白水靈一邊伸手推開門,一邊高聲說道:“老人家,請你務必告訴我,要怎麽做,才能讓她消了怨恨?”

屋子裏一片靜谧,沒有人回答她的話。白水靈見堂屋裏沒有人,便走到一旁的側屋裏去看。一進屋,她就見到了那位老人,正靜靜的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她走到床邊,伸出手輕輕的推了推老人的肩膀:“老人家?”

面無表情的走出黃土屋,白水靈心中只覺得暗無天日了。齊姓老人去世了,她該怎麽辦?還有誰能告訴她該怎麽做才好?茫然失措的回到馮婆婆家裏,她詢問馮婆婆是否知道秦英蓮葬在何處。馮婆婆驚訝至極的望着她,說道:“你怎麽知道這事的?村子裏的人從來不對外人說起這些。”白水靈頓了頓,對馮婆婆說,是齊姓老人告訴她的。并且,他剛剛去世了。

聽了她的話,馮婆婆嘆息道:“唉,他無兒無女的,後事還得村子裏的人們商量着辦。我去找人……”說着,她就要往外走。

白水靈急了,忙拖住了她:“馮婆婆,好歹先告訴我,秦英蓮埋在哪裏啊?”

馮婆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啊,恐怕誰都不知道。聽說,當初并不曾好好的埋葬她,只用了床破席子卷了卷,丢到山上去了。想來,早就被豺狗子啃得骨頭都不剩了吧。”

白水靈不肯就此放棄,問明了是那座山,就同馮婆婆一前一後的出門了。馮婆婆自去尋人商量操辦齊姓老人的後事,白水靈則朝着當初棄置秦英蓮屍體的那座山走去。等到她上了山,見到這莽莽山嶺的龐大,才後知後覺的發起愁來:這麽大的山嶺,她該去哪裏找尋秦英蓮的埋骨處?

正彷徨無措間,她的腦海裏,忽然響起了齊老人曾經唱過的歌謠:“彎眉毛嫩脖子,水水的眼睛喲,香香的唇,墳上的紅花多茂盛。你舞的是血和肉,我見的是白白的骨,白白的骨……”

一邊想着,一邊走着,忽的腳下一個踩空,白水靈從一片小山坡上滾了下去。當她呲牙咧嘴的揉着摔痛了的腰肢站起身來,卻見到前方山坡下,一小片紅花開得絢爛奪目,紅豔得好似染上了鮮血。

白水靈的心髒突突的狂跳起來,就是這裏了吧?一定就是這裏了,秦英蓮的埋骨地。她找了塊趁手的鋒利薄石頭在紅花下面挖了挖,挖不多時,泥土中現出一截白骨來。她放下石片,站起身來,準備回村去找些合适的工具,将此處的屍骨挖出來。回頭或是好好埋葬,或是索性全部銷毀,沒準兒,能起到作用。

白水靈剛剛轉過身,一個幽幽的聲音在她的背後響了起來:“柱子哥,你來找我了嗎?”

白水靈僵了僵,緩緩的回過身來,目視着黑發披散,一身血衣的女鬼,靜靜的回答道:“是的,英蓮,我來找你了。”

秦英蓮凝望着面前這個自己等候了好久的人,固執的問道:“柱子哥,那天,你是不想來,還是不能來?”

白水靈深深的呼吸了幾口,努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後,她開口說道:“那天,我的母親把我反鎖在了屋裏……”

“英蓮,我,陶柱子,是不能來。”

話音剛落,恰好一陣大風吹過。山坡上生長着的一大片蒲葦随風搖晃起來,蒲葦絮紛紛揚揚,好似雪片一般的漫天飛舞,落到一人一鬼的身上。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血衣女鬼慘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欣然的笑容,她衣裳上面的血跡迅速的淡化消失,腐壞的身體也逐漸複原,最後,變成了一個清麗姣好的女子。柔和的光芒閃耀在她身周,令她的身影越來越淡,直至完全不見了。隐約的,有細細的樂聲從半空傳來,充滿着喜悅歡欣的歌聲飛揚在四周: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第八個故事(孤村幽魅外篇1)

夜色深濃,天幕中無星無月,分外暗沉。但晃眼一瞧,似乎極遙遠的天邊有那麽幾顆黯淡的星子,待看得仔細了,才發現,那不過是地上的燈光罷了。

加了好幾個小時的班,董青瑜累得渾身酸痛,有氣無力。他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揣在褲袋裏,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家裏走。

夜風飒飒吹過,地上枯黃的落葉被風卷起又抛下,倍添蕭瑟。小區裏高樓林立,行走在其中,有種壓抑的感覺。路燈在磚地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光影,一圈橙黃,一圈幽藍,看得久了,像是身處幻境一般。

董青瑜在這幻境裏踽踽獨行了好一會兒,終于來到了自家所在的單元樓下。不遠處有個供兒童玩耍的場所,裏面伫立着生了鏽的鐵質滑梯,還有幾只破破爛爛的脫了色的木馬。白天,經常會有好些小孩子在那裏玩鬧。而每當到了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往往就一個人都沒有了,冷清至極。

董青瑜徑直路過滑梯和木馬,朝着底樓大門處走去。途中他不經意的往那邊瞥了一眼,卻見到此時竟還有一個人在,正騎在一匹木馬上,緩緩搖動着。咯吱、咯吱……輕微的響動随着風聲傳了過來。

看身形,那應該是個大人。燈光幽暗,看不清男女,更看不到面容。那人就那麽一直僵僵的挺着背坐在木馬上,搞不懂是在做什麽,也不像是在玩耍。董青瑜看了幾眼,莫名的覺得有點寒毛直豎。他忙偏過頭,急急的往大門口走去。剛剛走到玻璃門旁邊,忽然身後響起一陣怪異的輕笑,聽起來,是個女人的聲音,從木馬那邊傳過來的。

聽到笑聲,董青瑜越發感到有些心驚肉跳。他不敢回頭,匆匆幾大步走入門內,一路小跑着來到了電梯口。只有兩部電梯,其中一部還停用了。唯一在運行的一部,這時正停在最高的十八層。

心裏暗自腹诽着這該死的電梯,董青瑜按下了上樓的按鈕。電梯口處緊緊關閉着的兩扇鐵門每天都有清潔工擦拭,亮晃晃的像鏡子一樣。默默的注視着鐵門,董青瑜焦急的等待電梯的到來。

突然,董青瑜從鐵門的倒映中看到,有人從大門口走了進來。是之前坐在木馬上面的那個人嗎?他的心飛快的跳了起來。

走進來的人飄飄忽忽的來到了電梯口,停在了董青瑜旁邊。他偷偷的從眼角瞟過去,見到那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挽着烏黑的發髻,身穿暗紅色的衣裙。

“你相信做了壞事的人會有報應嗎?”紅衣女人突然開口,聲音幽涼,仿佛從遠處傳來。

“什、什麽?”董青瑜不明所以。

“我不相信,所以我自己來。”

話音落下時,鐵門倒映中女人那姣好的面容突然變得猙獰可怖,一身鮮血淋漓。董青瑜忍不住大叫一聲,跌坐在地。驚驚慌慌的望過去,哪裏有什麽紅衣女人?只有慘白的頂燈,靜靜的照出一片光。

正當董青瑜疑神疑鬼的時候,忽聞“叮”的一聲輕響,又驚得他渾身一顫。轉頭望去,卻原來是電梯在這個時候終于到達了。

從地板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進電梯間,抖着手按下樓層按鍵,兩扇鐵門徐徐合上,将未知的恐懼關在門外。董青瑜靠在冰冷堅硬的牆壁上,深深的吐出一口濁氣,心跳逐漸平緩下來。

剛才看見的,到底是什麽?是因為身體太累而産生幻覺了?還是真的撞見了,那個東西……改天放假了得去寺廟裏拜一拜,驅驅邪……

想得出神了,又被電梯到達的叮叮聲吓了一跳。鎮靜下來暗罵了自己一句,董青瑜步出電梯,往自己家門走去。

掏鑰匙,開鎖,推門進屋,一整套流程已經熟練至極。“我回來了。”帶着濃濃倦意的聲音在六十多平的二居室裏面響起。明亮溫暖的燈光裏,他的妻子鄭笑語從卧室裏走出來,歡歡喜喜的說:“你回來啦!我正準備打電話給你呢!”

心不在焉的随便回答了幾句,董青瑜只覺得整個人疲累得快要散架了。往沙發上一攤,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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