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陽徹底落了,路邊稀稀落落的燈光下,鐘願和程佑軒并肩走着。他看着兩人并排的影子随着步伐縮短,又挪到了側邊,逐漸消失不見,眼前的路上卻又在此時重新出現了兩道細長的淺色人影。

“今天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嗎,”鐘願倏地出聲問道,“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這麽不冷靜的樣子。”

程佑軒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靜了好一會兒才說:“大概是工作的原因。”

鐘願訝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惹得程佑軒問:“怎麽了?”

“也沒什麽特別的……”鐘願收回視線,目視前方的地面,“沒想到你也會因為工作褪下冷靜啊。”

“要是連工作都沒法讓他抓狂的話,那大概只有能徹底做到心如止水的神仙才行吧。”

鐘願一愣,随即大笑起來,他沒想到竟然會從程佑軒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又怎麽了?”程佑軒看着他,有些好笑地問。

“我本來以為你就是這樣的神仙,結果……”鐘願琢磨了一下措辭,開玩笑道,“你也是和我一樣的凡夫俗子。”

“世人皆平凡,我本就不比其他人特別。”程佑軒說。

但鐘願卻庸俗地在心裏接上,你在我心裏是最特別的。

還沒等他沉浸在這心思中太久,程佑軒腳步一停:“到了。”

鐘願側頭望去,是一棟通體白色,不算特別大的別墅。一旁停着鐘願見過的車,空着的地上擺放了幾株植物,大門前亮着一盞小燈,給這片綠色暈上了一圈光暈。他站在門口擡頭望着,總覺得有些微乎其微的熟悉感,只是那記憶太過模糊,他很快放棄回想。

跟着程佑軒進了門,先聽見了一聲貓叫。

是一只乳白的英短,在聽到響聲後就踱着小步子到了門口,擡頭觀察面前的陌生人。

鐘願一下子就想起,去咖啡節的那天,程佑軒曾說過他像他家的貓,現在見了,便想到了當時的場景,耳朵不免有些發熱。

他蹲下|身,試着去撫摸小貓的腦袋,還沒碰着,小貓就已經主動蹭上了他的手心。

他擡頭瞧程佑軒,幾乎和方才小貓望着他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叫什麽?”

程佑軒關上門後也跟着蹲下|身:“牛奶。”

“牛奶?”鐘願重複了一聲,不禁順口問:“為什麽不是咖啡?”

“剛領回來的時候一眼看過去比較白,就叫了牛奶。”

鐘願笑說:“那以後可以考慮再給他配只‘咖啡’。”

程佑軒撸着貓背的手頓了一瞬,随即起身說:“的确可以考慮。”

他給鐘願拿了雙新拖鞋,轉口問道:“我記得家裏還有牛排,就吃這個?”

“好,”鐘願點了點頭,“我什麽都能吃,特別好養活。”

程佑軒淡淡笑了下,轉而往廚房走去,順便叮囑:“那你和貓玩會兒,好了喊你。”

鐘願應了一聲,抱着貓進了客廳。

他猜想程佑軒家裏的設計應該是他自己做的,因為到處都好像能看出程佑軒的影子——井井有條,平淡整潔,整理得一絲不茍。整體色調以白色和原木色為主,小沙發旁便是工作臺,鐘願一眼能見到放置在桌上的眼鏡。另一邊書櫥占據了一整面牆,擡頭往上一看,就能看到半開放式的卧室。

鐘願快速打量了一圈,很快收回視線,抱着貓坐到沙發上,邊逗着貓等待。

程佑軒動作很快,沒多久就喊了聲鐘願的名字。他踱步到餐廳,程佑軒正好端出兩份裝盤精致到堪比西餐廳的牛排。

“我突然也不是很想再去吃那家網紅西餐廳了。”鐘願調侃說,指的是今天他們原本預約了的餐廳。

“還沒吃就知道了?”程佑軒坐在他對面,看鐘願切下一塊放進嘴裏後,問了一句:“怎麽樣?”

鐘願細嚼慢咽了數十下,咽下後欣然道:“很好吃,我是說真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我完全對那家餐廳失去期待了。”

這彩虹屁反而讓程佑軒微微赧然,他輕聲道了句“謝謝誇贊”,也開始安靜地享用起晚餐。

一時只剩下輕微的刀叉碰撞聲,兩人不多時便解決了一桌的牛排、色拉,和湯。鐘願心道不能白吃白喝,便自告奮勇要收拾,雖然也只是将碗碟放入洗碗機。

一道在水槽前洗了手,程佑軒問:“要來杯咖啡嗎?”

“好啊。”

鐘願将雙手擦幹,跟着程佑軒到餐廳的另一邊,一處單獨放了三臺咖啡機的櫃子。程佑軒開了下面的櫃門看了眼,說:“我家的咖啡豆都是偏苦的,可能不是最合你的口味。”

“沒關系,”鐘願斜靠在一邊,“你家有牛奶吧,我可以倒些牛奶,配個我習慣喝的口味。”

牛奶聽見了他的名字,還以為是在叫他,殷切地過來蹭了蹭鐘願的褲腿。鐘願蹲下|身忽然想到:“牛奶吃過了嗎?”

“早吃了,”程佑軒朝餐廳邊的一處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看,“出門前給他倒的,回來的時候已經空了。”

鐘願連“啧”了三聲,戳了戳牛奶圓潤的身體:“可真能吃。”

待他起身,程佑軒已經将咖啡豆倒入豆倉,順手将咖啡豆的袋子放在一旁。鐘願一瞥,發現正是咖啡節時,自己送給程佑軒的那袋。

他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瞥了程佑軒一眼,随即打開一看,發現裏面的豆子只剩了一半。

“都喝了這麽多了?”

“前段時間忙的時候喝得兇了些。”程佑軒交待。

鐘願“唔”了一聲:“雖然我現在是個賣咖啡的,但我真誠建議,不要喝這麽多咖啡,攝入過多的咖啡因對身體沒有好處。”

櫃子不寬,他們又肩貼着肩,離得太近,以至于程佑軒看過來的時候,視線都像是糾結成了纏綿。

咖啡機連續不斷地發出極輕的嗡嗡響,卻在當下寂靜的空間內格外響亮。不知過了多久,聲音猛然一停,程佑軒收回了糾纏的目光,輕輕地“嗯”了一聲,倒出一杯咖啡後問道:“不先加奶?”

“不了,”鐘願将程佑軒原先給他的杯子又放回對方面前,“偶爾也跟着你喝喝黑咖。”

兩人各端着一杯黑咖坐回廚房外的吧臺旁,牛奶貼着椅腿不住地向上伸着爪,程佑軒便将他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牛奶縮成一團,惬意地張嘴打了個哈欠。

鐘願溫柔地摸了把牛奶的腦袋,問道:“他幾歲了?”

“七歲。”

七年時間說長不長,卻也不短,程佑軒神色柔和地望着牛奶,輕聲喃喃:“那時候我計劃着,以後的生活如果只有他陪着我走也好。”

驀地,鐘願想問一句,那現在呢,還是同樣的想法嗎,卻在潛意識中覺得,由自己來問對方的“以後”着實不合适,便沒能問出口,最終只得換了一句。

“怎麽會想到養貓的?”

程佑軒停頓了幾秒,擡頭瞅了鐘願一眼,才答:“那時候意識到自己不适合談戀愛,正好朋友家裏的貓生了小貓,就帶他回家了。”

鐘願稍一思索,便猜想到那時發生了什麽。他猶豫着開口:“分手的時候?”

誰料程佑軒聞言挑了挑眉:“你還真是能一言中的。”

“怎麽?”鐘願看他并沒有因為提到前任而露出傷心的樣子,反而一臉輕松地側着身體,單手支撐着下颚。于是鐘願也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是不能提的禁忌?”

程佑軒看着他玩味的眼神,撤了手,氣定神閑地喝了口咖啡,說:“是怕你會吃醋。”

鐘願愣了幾秒,臉上旋即蕩漾開肆意的笑。他笑得往後傾了**子,立刻被程佑軒扶了下手臂:“小心!”

吧臺椅沒有椅背,下意識向後倒的動作也讓鐘願一驚,心跳驟然加速。他道了聲“謝謝”,在程佑軒松開手後睨着他,卻覺得胸腔裏劇烈的跳動怎麽都平複不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鐘願才轉過身體,以側身對着程佑軒,就着原先被中斷的話題繼續道:“都是過去時的事情,那時候我又不認識你,還不至于因為這個就吃醋。”

話說完了,他又反應過來,自己也并不是程佑軒的“現在時”。

他在心中頓覺尴尬,想喝一口咖啡,才發現杯中已見了底。

表上指針也指向了“9”,鐘願說:“咖啡喝完了,那我也回家了吧。”

他并沒有在這裏留宿的理由。

程佑軒不置可否,抱着牛奶起身說:“我送你回去吧,這裏離車站很遠。”

“诶,不用……”

話語驟停,鐘願本能地想回一句“不用浪費你的時間”,卻忽地想起方才在咖啡店裏,兩人已就這個話題坦誠了一番,于是沒有繼續與對方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改口道:“那麻煩你啦。”

回家的路上一路暢通無阻,原本需要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從程佑軒家出來不過十五分鐘就已經走了大半。

在離目的地四五條街的地方才第一次碰上紅燈,程佑軒緩緩踩下剎車,忽然問道:“家裏附近開店的話不是更方便,怎麽會想到去這麽遠的地方。”

當初他第一次送鐘願回家的時候,也曾感嘆過兩邊距離遠,他雖有好奇,卻沒問過緣由,畢竟那時兩人也才剛認識沒有多久,一直到現在才順勢問出了口。

鐘願沉吟片刻,反問:“确定想聽?真的是個很無聊的理由。”

程佑軒趁着信號燈轉綠前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有多無聊?”

“是真——的很無聊,”大約是自己想來都覺着有些無趣,鐘願不禁哂笑兩聲,才說,“大概三月份的時候,我還在做原先的工作,有天出門辦完事後回家,走去公交車站的時候路過了那家店面。”

他停頓了少頃,周遭像是脫離了封閉的車廂,回到了那個綿長的午後。車外明明是晴天,鼻間卻仿佛萦繞起雨後的味道。

他微微阖上眼,享受般地回憶。

“剛剛下過雨,路上到處堆積着或大或小的水塘。我不記得自己繞過了多少水窪,只記得實在太多,只能低頭盯着路上走。樹葉間時不時地滴着水,總是滴在我的脖子上,滑進領口,像經過以前大學裏柳絮漫天飛的地方一樣,蹭得脖後發癢,偏偏還抵擋不了。”

說到這,鐘願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前幾天我剛好擦過鞋,低着頭的時候,卻能看見水漬不受控制地往皮鞋上濺去,盡管我已經努力地去避開。那時候就想着,天啊,晚上又要刷鞋了。”

“——真麻煩。”

“慢慢地天上出了太陽。然後,真的很湊巧,正好就到了那家店面門口。一大片水窪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差點就一腳踩了進去,回過神後試圖繞過它,卻在跨出一步後正巧瞥見,那上面挂着的一道彩虹。”

程佑軒目不轉睛地注視眼前的道路,路燈亮得晃眼,卻好似打下一片彩色。

鐘願輕笑了一聲,繼續不疾不徐地說着:“再擡頭看的時候,就看見那家店面上挂着正在出租的牌子。”

“——那時候我心想,就是它了。”

沒再聽見聲音,程佑軒接上道:“然後就辭了工作,在那裏開了現在的店?”

“對,”鐘願失笑說,“後來被我外婆知道了,被她教訓了好一會兒。”

程佑軒也随着他的話彎了唇角,忽然,他聽見鐘願輕輕“啊”了一聲。

“怎麽了?”

鐘願不答,從兜裏拿出了手機查看,在翻到三月份的照片後,他也明白了為什麽在見到程佑軒家時,會有熟悉感紛至沓來。

屏幕上顯示的,赫然就是那棟別墅。

鐘願早已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拍下這張照片,也許是因為經過這棟樓時,它的外觀一下子入了他的眼,便忍不住照了下來。

在那之後,他也沒再關注這張照片,而方才在樓前的時候觀察角度也不同,他沒能記起,直到現在。

到了鐘願所住的小區門口,車在路邊緩緩停下,月光透過擋風玻璃映在身上,清冷卻柔和,化開一腔的怦然心動。

“關于這個理由,或許還能有個肉麻點的說法。”

鎖上了手機屏幕,鐘願沒解開安全帶,只嗫嚅道。

程佑軒不明所以,眉梢微彎,問道:“有多肉麻?”

“大約就是……”

“老天注定,要讓我在那裏遇見你。”

才能讓他在這本無交集的兩方世界中,獨獨遇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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