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月的臺風來勢洶洶,不過下午四點多的時間,天已經暗了。
程佑軒不得不從工作中抽身,去打開客廳的燈。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客廳的大落地窗已能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連綿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伴随着還不算太猛烈的嗚嗚風聲。
一打開電視,是新聞臺對這次臺風的實時報道,提醒大家從傍晚開始一直到臺風過境前千萬不要外出,路面交通也會逐漸減少班次并停運,并且最好使用膠帶在玻璃窗上貼上“米”字。
程佑軒早就給家裏的窗戶貼上了膠帶,上午他給鐘願去過消息提醒,對方說會在辦完事情後去店裏貼。原本程佑軒想着幹脆為他代勞,然而自己沒店裏的鑰匙,只得作罷。
也不知鐘願貼完了沒有……
不知是不是因為拍打在窗戶上的風聲讓他平白無故生出些焦慮,重新在工作臺前坐下後,整整十分鐘的時間,他都在對着設計圖發呆,沒有畫下一筆。
丢開鼠标,他給鐘願打了個電話。
——已關機。
重新對上撥號界面,沒猶豫幾秒,程佑軒起身迅速換了衣服,從玄關櫃中拿出傘。關上櫃門後,他想了想,以防萬一又重新打開拿了第二把。
外面的雨已經漸漸有了滂沱的氣勢,哪怕程佑軒拿了家裏最大的一把傘,平常足夠完整地遮下兩個成年男子,此時也已經擋不住狂風把雨往身上吹。不出五分鐘,程佑軒下半身已經全都濕了。
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的腳步,反而越發加快,眉心也皺得更緊,一直到他從飄渺的雨幕中隐約看見了“今日歡”。走近後,他看見店鋪的玻璃窗上都用膠帶貼好了“米”字,這才稍稍松下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鐘願不會無緣無故主動關機,能想到的理由無非就是手機沒電。那一瞬間,程佑軒忍不住猜測,也許他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也許已經到家,只是還沒來得及給手機充上電……
然而所有的猜想,都在看見蒙滿雨珠的玻璃窗後透出來的微弱燈光時戛然而止。
大門被鎖上了,程佑軒抹去一片水珠,發現是從吧臺後的休息室裏映出的燈光。
他敲了敲門,沒人應,再敲,才在隐約可見的牆上發現一道晃蕩的影子。
前一天睡得晚,加上今天早起辦事,鐘願剛往小沙發上躺下不久,準備補眠,忽然聽見了響聲。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錯聽,第二聲響起來時,才确認是有人在敲外邊的門。
出休息室後,在見到程佑軒模糊身影的瞬間,鐘願一時還以為是自己剛進入了夢境,分不清孰夢孰真。等他回過神來,趕忙上前開了門,把人迎進來。
只開了這麽一瞬間的門,門口的地板就已經被澆濕,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的程佑軒自然無法幸免,衣服上布滿了水珠。
鐘願連忙去休息室翻出一條新的毛巾,幫程佑軒擦拭,同時問道:“這鬼天氣,你怎麽突然過來啦?”
程佑軒任他動作,垂着視線反問道:“手機怎麽關機了?”
鐘願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怏怏:“沒電了……”
“怎麽沒回家?”
“公交車停運了……”
鐘願收回手,快速地擡眸瞄了程佑軒一眼,發現對方還戴着說是工作時戴的那副眼鏡,鏡片上也被亂飄的雨遮擋一大片。他将毛巾遞過去,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雙眼,輕聲示意對方:“眼鏡上都是雨,擦一下吧……”
程佑軒接過毛巾,卻并沒有摘下眼鏡,他看見鐘願大腿根以下的牛仔褲顏色都被染深,顯然不是在剛才開門的一瞬就能被淋濕的程度。
“剛才出去過?”
鐘願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褲腿,不以為意地剁了剁腳,說:“這不是手機沒電了嘛……走到公交車站等了好一會兒,才被人提醒說是停運了,這才回來了。”
“休息室裏有放幹淨的衣服嗎?”程佑軒又問。
“只有上衣。”
程佑軒不作聲了,半晌過後,才好似微乎其微地嘆了聲氣,又将毛巾遞還給鐘願,說:“東西收拾一下,去我家。”
“啊??”鐘願登時擡頭,看向程佑軒的視線中還呈現着一片茫然。
“不然呢?你晚上準備怎麽辦?”程佑軒摘了眼鏡,兩人之間的視線交流瞬間變得更為清晰,也無處可避。
鐘願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說:“休息室裏有小沙發可以睡……”
“晚飯呢?”
“呃……”
鐘願停頓了好一會兒。在這個距離他家十幾公裏遠的地方,他第一反應便是回到自己的店鋪躲避臺風,至于晚飯的問題,他更是想都沒想。
此時被程佑軒一質問,鐘願莫名覺得自己宛如玩了整個暑假,在開學前最後一天被檢查有沒有寫完作業的學生一般,對他的問題無所适從。
程佑軒一見鐘願的反應便知,對方根本沒有考慮過晚飯的問題,不由有些來氣。在面對鐘願時,他的冷靜自持就好像失去了效力,所有的理智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而鐘願打量着他像突變的臺風天一般陰沉下來的神色,知道自己現在無論說什麽都是無濟于事,況且再在這裏僵持下去的話,等外面的風再大一些,他們兩人都無法離開咖啡店半步。于是他留了一句“等我一下”,往休息室走去。
随手把毛巾往沙發背上一丢,鐘願揣上了手機和店裏的鑰匙,關好燈,取出豎在傘架中的傘,對伫立門口,一直靜靜看着他動作的程佑軒說:“走吧。”
“傘就放在這吧,我帶了兩把。”程佑軒倏然說道。
鐘願看了眼他手中的傘,不置可否,又将傘放了回去。
只是經過這麽半個小時不到,室外的風雨已經比程佑軒出門時猛烈不少。到家時,兩人的褲腳幾乎都能絞出水來。
程佑軒向房內走了兩步,見身後的人沒跟上,依舊留在玄關,便回頭說:“進來吧,怎麽杵在門口?”
鐘願看着滴到玄關地板上的水,頃刻間明白,為什麽剛才程佑軒進入店後一直站在門口,甚至沒有挪動過一步。
他問:“有幹毛巾嗎?我先擦擦再進去。”
程佑軒未置一詞,從浴室拿出一條足夠把鐘願整個人包裹起來的毛巾,遞給鐘願後,又上樓拿了一套幹淨的睡衣和沒有拆過包裝的內褲,放入浴室後說:“去沖個澡,把濕衣服換下來,衣服就穿我的,給你放進去了。”
鐘願手上動作一頓,緊接着擡高毛巾,遮住了半張臉,悶聲說了句:“好。”
換下近乎濕透的衣服,鐘願将它們整齊地疊放在一邊,快速地沖了一把身子。熱水澆灌在身上,替代了悶熱黏膩的雨水。鐘願不敢洗太久,因為思及程佑軒也同樣挨了大半身的雨,現在可能還穿着令人不适的衣褲。
程佑軒的內褲穿在他身上有些偏大,睡衣是被洗幹淨的,應當只有柔順劑的芬香。短暫的幾分鐘內,霧氣籠罩了洗手臺上方的鏡子,鐘願抹去一塊,見到自己正意料之中地通紅着一張臉。
出了浴室,鐘願便聽到程佑軒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手機充電線給你放茶幾上了。”
“知道啦!”鐘願應了一聲,找到充電線後給自己的手機插上,随後踱步到廚房,見對方正好關火。
空氣中散着淡淡的姜味,鐘願問道:“姜茶嗎?”
“嗯,”程佑軒盛了一碗,轉身遞到鐘願手上,“姜放得不多,味道不會很重,喝一碗。”
“沒關系,我不介意這個味道。”
鐘願接過,看他臉上已經沒有架着眼鏡,然而并沒有換下濕漉漉的一身衣服,便催促道:“你也先去沖一把吧,小心着涼。”
程佑軒又簡單應了一聲,盛出一碗姜茶放到一旁涼着,擦過鐘願的肩膀出了廚房。
回到客廳,鐘願捧着碗抱腿坐到茶幾和沙發之間,地上鋪着柔軟的地毯,坐着也不會有任何不适。
手機充進電後已經自動開機,通知欄裏跳出一條未接來電,是一小時前程佑軒給他打來的電話。
姜茶的熱汽蒸騰着鐘願的眼眶,表情有些發怔。
程佑軒也洗得很快,不多時便換了一套睡衣,繞到廚房将那碗姜茶一口悶後,踱步到客廳問:“晚上下點面吃?有湯能熱**體。”
鐘願順從地說了聲“好”,看到對方身上的睡衣,再低頭看了眼自己穿着的,不禁問道:“你家睡衣都是一個樣式的?”
程佑軒本已轉身,聞言又回過頭,稍作回想後解答道:“之前買了穿着舒服,後來圖方便就又買了一套不同色的。”
是程佑軒會做的事,省時省力,連重新挑選一套睡衣樣式也嫌浪費時間。
不過現在在鐘願看來,不免有些像情侶款。
他沒有表現出過于誇張的喜悅,只輕聲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兩人回到客廳,程佑軒拿了工作臺一邊的眼鏡布擦拭鏡片,與鐘願說:“想看電視什麽的話可以随意,冰箱和櫥櫃裏都有吃的喝的。”
鐘願不置可否,見他戴上眼鏡坐到工作臺邊,問道:“你要工作嗎?”
“對。”下午臨時被打斷,程佑軒需得抓緊時間把剩下的做完。
鐘願“哦”了一聲,自然是不好意思發出聲響打擾他,只得坐回沙發,開了靜音打游戲。
除去源源不斷擊打在窗戶上的狂風聲,一時歲月靜好,兩人像是已經舉案齊眉數年的老夫妻一般,各居一片天地,安靜做着自己的事情。
鐘願偶爾擡頭,悄悄看眼認真工作着的程佑軒。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對方的側臉,映着電腦屏幕光的金邊眼鏡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下邊是一認真起來就不禁緊抿的雙唇,下颌的線條清晰利落,讓人覺得過分的好看。
讓眼睛充分享受完了,鐘願才複又低下頭去重新游戲。
時鐘悄無聲息指向九點,程佑軒終于把這份明天截止的工作完成。他摘下眼鏡捏了捏山根,起身倒水。
鐘願聽見聲音擡頭看他,随口問道:“工作做完了?”
“嗯。”程佑軒有些疲憊地應聲,經過他時腳步停了下來,“在玩什麽?”
鐘願将手機屏幕正對他:“前幾天出的新游戲,挺适合用來殺時間。”
程佑軒點了下頭。倒完水後,看鐘願又開始目不轉睛地盯着手機屏幕,短暫地蹙了下眉,開始沒話找話。
“以後店裏記得備些吃的,不然以後碰見這種情況,不是每次我都能去找你。”
鐘願從游戲中擡頭,聽見對方又說:“或者你應該直接來我家。”
低頭沉默了片刻,鐘願嗫嚅道:“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
程佑軒這才想起,鐘願那時手機沒電,根本無法聯系到自己。
他有些懊悔于自己急切地說出口,卻沒有過腦子的話,對着電腦清了下嗓子虛張聲勢。再轉過頭時,鐘願已經換了個位置,坐到了離工作臺最近的地方。
他張了張口,卻被鐘願搶先一步。
“今天看你出現在店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我們第一次吃飯的那天。”
程佑軒沉沉地看着他,沒有打斷。
鐘願說:“那時候我就想,像你這樣冷靜又理智的人,究竟會有怎樣的事情才能讓你大驚失色。”
“上次是因為工作,那這次是因為我嗎?”
程佑軒手指微動。
鐘願凝視着他的雙眼,在呼嘯的風聲中緩緩問道:“現在你喜歡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