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聲晚安過後,鐘願并沒能做一個好夢。
在夢境中,他看見自己與程佑軒一拍即合,沒有經過任何崎岖地走上了同一條路,卻碰撞、推搡,這條路漸漸變得承載不住他們兩個人。
随着轟的一聲坍塌,鐘願驚醒了過來。
臺風來得猛烈,跑得也飛快,只留下了漫天的悶熱空氣。
加上昨晚程佑軒調高了空調溫度,鐘願覺着脖頸間悶出了些汗,遮光窗簾完全阻止了他分辨此時室外是明是暗,只能從床頭櫃上的鬧鐘看出,應該是天剛亮不久的時候。
周遭陌生的環境,讓鐘願一時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卧室的風格與樓下相差無幾,一邊是一牆的書,另一邊除了簡單的裝飾外只有一扇門,大約是衣物間。
鐘願左右粗略觀察一圈,躺在床上呆愣着盯了會兒天花板,趕跑一半困意後才挪下床,正好瞅見睡在樓下沙發上的程佑軒。
他收回了想要下樓的腳步,轉而趴在欄杆上望着樓下的人。
昨天程佑軒低喃的話他其實都聽見了。
他睡眠本就淺,加上那時還沒來得及消停的風聲,讓他僅陷入了淺眠,在程佑軒拍他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意識,但困意讓他沒能睜開眼,緊接着,他也沒找到機會可以睜這個眼。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他對自己一向認得清,所以在去咖啡節的時候,他向程佑軒推心置腹,說自己無法保證長久。
而此時,他同樣不願作出保證,卻與那時又有了不同——他忽然不敢言之于口,不敢告訴對方自己究竟會不會選擇輕而易舉地離開。
最終結果就是,在這措手不及的質問面前,他選擇了做一個不會被叫醒的裝睡的人。
回憶間,樓下突然傳來輕微衣物摩挲的聲音,在靜谧中顯得格格不入,一下子就被鐘願捕捉到了。在他還沒有在腦中計算出該做的反應時,近乎是本能地,他立刻躺回床上,裝作還在熟睡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拖鞋踩上樓梯的聲音,心裏默默數着步數。但在只數到一半的時候,那腳步聲一停,沒過多久再響起,已經是朝樓下移去。
鐘願睜開眼,面前果然沒人。他又睜着眼躺了一會兒,才裝作剛醒的模樣下樓洗漱。
“醒了?”程佑軒正在廚房,“家裏有饅頭有面包,想吃什麽?”
“面包就行。”
“冰箱裏有果醬,小刀在第一格抽屜裏,咖啡正在燒。”
“好。”
早餐的話題很快結束,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昨晚的事情,鐘願也沒有質問出聲,為什麽明明他昨晚是睡在沙發上,卻在一覺醒來後躺在了二樓的床上。兩人之間的相處像是恢複到臺風前坦誠相待,又隔着一段距離試探的狀态——昨天失敗的告白,和夜晚的喃喃自語,都好似被卷入這場臺風一同遠離,沒有對他們之間的關系造成任何的毀壞。
“對了,”程佑軒倒了杯咖啡,忽然問道,“你後面幾天在店裏嗎?”
“都在,”鐘願正往切片面包上塗着果醬,“這兩天杜思思開學了,工作日店裏只有我一個人。”
程佑軒應了一聲,又聽鐘願問:“怎麽了?”
“過兩天會比較空,有時間去坐一坐。”程佑軒說。
“好啊。”鐘願自然不會不歡迎,說笑般道:“肯定不會沒有空位留給你的,放心好啦。”
程佑軒也随着他的語氣笑了笑,在早飯前先踱步到落地窗邊,一把拉開了方才為了不影響鐘願睡覺而保持原樣的窗簾。
晨光倏地投入幽暗的房間,天空是一片清澈的藍。
雨過天晴。
之後的兩三天,鐘願過着按部就班的日子,和程佑軒的聯絡也每日不斷。下午如果沒有特別繁忙的工作,程佑軒會帶着電腦到“今日歡”小坐,而店裏沒其他人時,鐘願就同樣捧着一杯咖啡,與他聊些閑。
這天程佑軒沒說會不會來,店裏倒是先來了位不速之客。
鐘願從休息室裏出來,一眼見到店裏的楊哲時,腳步猛然一停。
“爸?你怎麽這就回來了?”
他還記得楊哲曾說,要在一直度假到九月底,這還只是中旬。
“诶,你出來了,正好。”楊哲也沒回答他,趁這會兒店裏沒人,便直接大咧咧地喊:“你這有沒有什麽冰飲,不要咖啡,那個喝着嘴巴粘。”
“沒有,但是冰箱裏有些棒冰。”
還是在那次停電之後,程佑軒和他一起去買的。
“哎行,就那個,來一根。”
楊哲才不會管是誰買的,他從機場出來後就直奔“今日歡”,早上的雨剛停,偏偏出租車沒法開進這條小巷,他只得走了一小段路,出了一身的汗。
鐘願從冰櫃拿了根棒棒冰丢給他,楊哲精準地接住,看清手裏的東西後一臉嫌棄:“你就喜歡吃這種小孩子吃的東西。”
聞言,鐘願作勢要把手上拿出的第二根塞回冰櫃,小孩子般地朝楊哲伸手道:“那還給我,我自己吃。”
楊哲睨他一眼,轉而就把包裝拆開,熟練地把冰掰成了兩半。
“度假太無聊了,”楊哲往椅子上一癱,回答先前鐘願的問題,“沒意思,就改簽回來了。”
“度假還無聊?”鐘願叼着半截冰,斜靠到桌邊,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地說:“什麽也不做只要曬曬太陽玩玩水,這還不惬意?”
“這不就是因為天天都這樣,過了一個多月難免會膩。”
說罷,他又抱怨了一句:“本來準備改上周末的飛機,結果來臺風,只能改昨天飛的了。”
“話又說回來……”楊哲一講起話來像連珠炮,一點不給鐘願插話的餘地。這會兒又忽然想到走之前兩人吃的那頓飯,便問道:“你和老程那兒子處得怎麽樣?”
鐘願一直把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腳後跟點着地亂晃,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才頓了一秒,繼而漫不經心地側身翻弄楊哲放在桌上的大包,回道:“還行吧。”
雖然現在碰到了個遲早得解決,他卻盡力去忽視的問題。
不想和楊哲透露太多,他轉移話題問道:“這都是給我帶的東西?有些什麽啊。”
楊哲對那三個字“哦”了一聲,随後果然被轉移了視線,幫忙将旅行包的口敞開,方便鐘願翻:“還能是什麽,無非就是些咖啡豆。”
“上次不是寄回來一些了嗎。”
“後來又搞到了些好東西。”
鐘願眉梢一挑:“什麽?”
“你絕對想不到!”
楊哲故作神秘,從包中翻出一個樸素的紙袋。那袋子上沒有寫任何字,于是鐘願也無法從中得知對方究竟在賣什麽關子。
只見楊哲打開紙袋的口,露出裏面數量不多的咖啡豆,給鐘願聞了聞,問道:“味道如何?”
“有果香?”鐘願不是很确定地說。
楊哲打了個響指,說:“巴拿馬的紅标瑰夏。”
鐘願臉上持續了好幾秒的震驚:“哪兒買的?”
這款號稱世界上最貴的咖啡豆,只以競标的方式出售,鐘願不曾想過竟然有機會能夠品嘗到它。
“度假的時候認識一個定居的老咖啡師,從他手裏收了100克,給你嘗嘗。”
這麽簡單?
一瞬間鐘願的表情又有些一言難盡:“你不會被騙了吧?”
楊哲正要解釋,卻倏然被一陣清脆的鈴铛聲打斷,是店門口挂着的那只。兩人同時往門口看去,瞧見程佑軒單手捧着電腦和文件走了進來,在視線與楊哲對上的時候腳步一停,随後喊了一聲:“伯父好。”
“唉喲,是小程吧,”楊哲言笑晏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多年沒見過了,那時候你還在上大學呢,居然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程佑軒點頭,站在門口躊躇道:“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哎,沒有沒有,”楊哲沖他招手,示意他不用拘束,“正好我也坐夠了,你們聊,我不打擾你們了才是。”
鐘願無言以對:“這就走啊?”
楊哲朝他眨了下眼,視線一轉已經起身收拾起包,把留給鐘願的咖啡豆都拿了出來。他單獨挑出那袋據說是紅标瑰夏的咖啡豆朝程佑軒展示了一下,說:“可遇不可求的豆子,待會兒讓阿願沖了,你們嘗嘗啊。”
鐘願望着被塞到手中的一小袋咖啡豆,又有些哭笑不得。
楊哲果然說走就走,一點沒有留下來當電燈泡的意思,等收拾完東西朝兩人道別後,便拖着箱子大步流星地出了店鋪。
鐘願目送完,嘆了口氣後複又看向程佑軒,有些抱歉地說:“我爸就這樣子。”
程佑軒絲毫不介意,揶揄道:“感覺看見了他當年雷厲風行的影子。”
鐘願苦笑了一聲,又指了指手中的袋子問道:“可遇不可求的咖啡,試試?”
“好,”程佑軒笑說,“是我有口福了。”
入口旁的玻璃窗邊是一長排高腳吧臺桌,最近程佑軒來店裏時,尤其喜歡坐在這一排最靠邊的位置。
他把電腦和其它文件分開放置在桌上,但沒有打開,反而愣神望着眼前地上積攢着雨水的一小潭水窪。
烏雲遮日,沒能讓他看見彩虹。
還沒等他遺憾多久,咖啡香逐漸從身後飄來,鐘願端着兩杯手沖的瑰夏坐到他身旁,将其中一杯推至他面前。
“一想到這豆子的價格我手都在抖,”鐘願軟着聲音抱怨,“希望沒浪費了好豆子。”
程佑軒聞言淡淡一笑,在聞過咖啡香後挑了下眉,品嘗了一口。
“別想這麽多。”細細品味過後,程佑軒稱贊道:“很香,很特別的味道。”
說完,他大約是才反應過來自己前一句說了什麽,心中出現了一秒的愣神。這五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着實讓人覺得有些不協調,于是在鐘願沒看見的地方,他給了自己一個自嘲的笑。
鐘願喝完一口,也同樣面露贊嘆。這與他以前喝過的咖啡好像都不太一樣,屬于咖啡的苦并不濃郁,其中獨特的幹果香更甚一籌。
比想象之中的風味更讓人覺得驚喜。
鐘願品味片刻,這才輕松地自省:“有時候大概就是因為太過珍貴,才會思前顧後的,生怕一個細小的失誤就帶來影響。”
話音剛落,程佑軒偏過頭看向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說:“你也變了。”
鐘願覺得有些莫名:“怎麽這麽說?”
“還記得那天第一次來這裏,你跑出來給我送咖啡豆,”程佑軒沒有正面回答,“那時候,難道你也曾擔心過結果不會如你所願嗎?”
鐘願一愣。
——他沒有。
悸動的心很純粹,只是想接近,想擁有。而當喜歡在日常的深入了解中逐漸沉澱之後,倒像是參雜入了微乎其微的雜質,混在黝黑的咖啡液中發現不了,只有在品嘗的時候才覺出不對味。
面對程佑軒的詢問時的猶豫和介懷,以及他的不敢保證,恰恰成了另類的瞻前顧後,以至于他在此時才幡然醒悟,那天程佑軒的問話,其實從前半的題幹部分開始就是錯誤的。
如果是原來的他,根本就不會去考慮未來不再喜歡程佑軒的可能性。
他喜歡程佑軒,并不僅僅只是最初的驚鴻一瞥。
他和程佑軒是不一樣的人,在對待感情的時候考量的東西天差地別,但好在他們都足夠坦誠。從正式見的第一次面起,他們就開始了解彼此,同時将自己剖析給對方看,所以久而久之,才能一針見血地指摘出對方的變化。兩人并沒有因為相性不合而消耗彼此之間的愛意,與之正相反,他們的感情是在彼此的融合中逐漸茁壯,逐漸讓人失去自由,讓人無法随心所欲。
在這點上,他和他的父母終究還是有不同的。
鐘願摩挲着杯沿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沒有。”
程佑軒反應了片刻,才将這句回答和一分鐘前自己以為不會有答案的提問對上,而下一秒,他又聽見鐘願說:“其實是沒有矛盾的。”
話題轉換得突然,讓程佑軒一時沒反應過來鐘願指的是什麽。
鐘願喚了一聲他的名字,繼而真心實意地說:“我無法信誓旦旦地說以後,事實上,沒有人可以對将來作出精準的預測,連你也不行。但我能做到的,是在現在這個時間點明确地告訴你——我喜歡你,并且我希望這個‘喜歡’,是可以持續一輩子的。”
而為了這個“一輩子”,他将會竭盡全力,毫無保留。
只要杜絕這個假設,便也不會産生所謂的“離開”。
鐘願雖然平時對感情直言不諱,但從來都不會毫無來由,程佑軒很快聯想到是因為那天自己的問題被對方聽見了。
“那天你沒睡着?”
“迷迷糊糊中醒了。”鐘願說。
程佑軒不說話了。
對于自己隐秘于心的顧慮,鐘願已明明白白地給予了他解釋,那他又有什麽理由再畏手畏腳,被根本不知道會不會按照他所想來進行的未來所桎梏,去浪費時間在無謂的躊躇和糾結上。
既然想要的是一輩子,那就不能再晚一分一秒。
“鐘願,”他輕聲喚道,“那天你問我的問題,現在我也能給你一個明确的回答。”
“我是喜歡你。”
“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