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鐘願和程佑軒去給鐘梓娴掃墓的那天是個大晴天。
“不用折點紙錢嗎?”
程佑軒在鐘願家樓下接到人的時候,見他兩手空空,疑惑地問道。
“不用。”鐘願拉開副駕駛車門,“她不喜歡那個煙味。”
程佑軒啓動車子,說:“我記得現在的墓園都有統一燃燒的地方。”
“燒了不還是有股味道的嘛。”鐘願輕輕笑了一下,有模有樣地模仿道,“她那時候就說,‘等我死了別給我燒紙,拿到手都一股味道,擺束花完事了’。”
程佑軒也不禁被逗笑:“那要是在那裏要用錢了怎麽辦?”
他這幾乎可以說是只有老一輩的人才會說出的問題了,然而鐘願沒有嘲笑他,一板一眼地說:“她說等她到了那兒自己賺。”
程佑軒沒忍住又笑了兩聲,搖搖頭沒有再問,開上高速駛向了郊區的墓園。
陽光灑在身上惹人犯困,鐘願睡了一路,醒的時候程佑軒正好拐進墓園。
程佑軒餘光瞥了他一眼,揶揄道:“時間控制得真好,一分一秒都不浪費。”
“誰讓我是你男朋友呢。”鐘願将話當誇獎照單全收,調侃回去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太陽照得火熱,空氣中卻已經有了秋天的味道。
下了車,兩人在墓園入口處問騎着推車的老人買了兩束花。交付完新一年的管理費後,兩人拾級而上,不多時到了鐘梓娴的墓面前。
是一片比較新的墓園,周圍還有許多空着的地方,每隔三個墓種植有一顆小松樹,鐘梓娴的墓正好是中間的一個。
“她說兩邊的墓會被枝葉擋住,就挑了中間這塊。”
鐘願說着,和程佑軒一同将花束放在了鐘梓娴墓前。
“照片也很看得出個性。”程佑軒說。
那是一張彩色的照片,鐘梓娴女士正背着吉他,一手高舉,俨然一副正在狂歡的模樣。
“這是在她舉辦live的那天,我給她拍的照片,”鐘願說,“在她最終住院前沒幾天的時候。”
程佑軒怔了一下,再次看向那張照片,照片裏的人除了下巴好似尖了些許,其他無論是發型、妝容、更是透過照片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可能會讓某些沒有疾病的人都自愧不如。
“你母親……真的很令人欽佩。”
鐘願從程佑軒身後繞過他的背,在他另一邊後肩的位置拍了一下:“那我替她說聲謝謝,她一定很高興從兒媳婦兒這得到如此評價。”
程佑軒挑了下眉,在鐘願眉心彈了一下:“兒媳婦兒?”
“不然呢?還能是女婿?”鐘願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兩聲,還沒停下來的時候就扯着程佑軒的手臂在鐘梓娴墓碑前蹲下,介紹道:
“媽,這我男朋友。”
末了添了句:“我很喜歡很喜歡他。”
程佑軒深深看了鐘願一眼,見對方朝自己看過來後又向墓碑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趕緊跟着叫人。他陡然想到了當初兩人談過的稱呼問題,不禁失笑。
當時兩人費盡心思讨論,程佑軒究竟該叫鐘梓娴什麽,卻都沒有想到,如果他們能走到這一步,最終都只會有一個稱呼是最合适的。
程佑軒望向那張照片,低聲喊道:
“媽。”
兩人與鐘梓娴聊了會兒天,鐘願向程佑軒分享了許多以前的事,直到蹲得腿都麻了,這才起身說:“讓我和我媽單獨聊聊?”
程佑軒應了聲“好”,在和鐘梓娴道過別後,便先行回到車上。
鐘願目送人走遠後,又拆了一條毛巾出來,擦拭着鐘梓娴墓碑上的灰。
盡管園區固定有人清掃,但他還是想要親力親為。
他說是“聊聊”,一時卻只沉默地擦拭,直到整張墓碑都擦幹淨了,他忽地喃喃問道:
“媽,當初你和爸結婚的時候,真的沒想過一輩子嗎?”
以前他和鐘梓娴一同去那間酒吧喝酒的時候,也曾問過同樣的問題,而鐘梓娴當時給他的回答是——
“我在這裏接受你爸請酒的時候,後來我們一拍即合談戀愛的時候,都是深愛着你爸的,只想着能立刻和他結婚就滿足了。至于‘一輩子’,人生這麽長,我一向考慮不了這麽久遠的事情,大概是沒有想過的吧。”
鐘願凝視着照片,回想起這段對話,卻倏然搖頭嗫嚅道:“怎麽可能會有人真的不去想一輩子呢……”
人都是貪婪的,就好比當初咖啡店初見程佑軒,他想着,要是能和這個人交換到聯系方式就好了;一起吃過飯後,他希望,這個人也能喜歡自己就好了;現在情意相通,他就希望,要是能和他一輩子就好了。
欲望永無止境,也無法受人控制。
也許到了老來,他就會想着——要是下輩子也能遇見程佑軒就好了。
鐘願收好了毛巾,再次看向鐘梓娴。雙眼因陽光微微眯起,其中神色卻真摯又虔誠。
“媽,我想喜歡這個人一輩子,也想我們能在一起一輩子。”
這天正值十一假期的返程高峰,去墓園時一路還算順暢,回程的高架卻堵得水洩不通,幸好兩人預料到了這個情況,事先預約晚上的餐廳時定了比較晚的時間,不然又得被餐廳拉黑。
路上,鐘願沒有再睡,忽地提議道:“擇日不如撞日,待會兒吃好晚飯去酒吧?”
之前因意料之外的停電沒能去成,結果一下子拖到了今天。
程佑軒雖然不知他為什麽今天忽然想去了,但還是立即應了一聲:“好。”
等他們回到市區吃完晚飯,把車提前停回家,再出門打車,到酒吧的時候已經接近十點。
酒吧名字簡單粗暴,就叫做“Music Bar”,處于鬧市區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但離程佑軒家說不上遠也不算太近,大約出租車起步價的距離。
鐘願以前時不時來這裏喝酒,酒吧的老板也與他相熟。只不過自從開了咖啡店後,生活節奏慢了下來,鐘願整個人似乎都變得懶散起來,來這裏的次數也相對少了許多。
一進門,吧臺後的老板擡頭見是他,便熱情招呼了一聲:“願!好久不來了啊!”
鐘願腳步一停,回頭看了眼挑起眉的程佑軒,忙不疊小聲和他解釋:“老板是外籍華裔,就喜歡喊人單名……”
“我像是這麽容易疑心的人嗎。”程佑軒笑了一下,手上蹂躏了一把對方的腦袋。不過末了,他又故意加了一聲稱呼:“願。”
鐘願臉一紅,忙挪開了視線。
老板也看見他身後的人,大聲問了一句:“Boyfriend?”
下一秒見鐘願朝他肯定了一聲,立刻吹了聲口哨,問:“那是不是今天可以拿出那個酒了?”
兩人已經在吧臺前坐下,鐘願聞言沖他露了個深不可測的笑,轉而和程佑軒說:“你點。”
程佑軒拿着單,只掃了一眼,随後看着鐘願說:“兩杯百利甜。”
老板打量的眼神在兩人之間巡睃了兩個來回,立馬似笑非笑地轉身去調酒了。
“為什麽會是百利甜?”程佑軒将酒單放至一邊,側頭詢問道。
鐘願漫不經心地左右轉着椅子,說:“當年我爸見到我媽的時候,就是給她點了一杯百利甜,後來她就從沒自己點過。那時候我就想着,以後等談戀愛了,這家店要是還沒倒,也來這裏給他點一杯百利甜。”
老板聽到了這聲,立刻回頭嗆了一句:“說什麽倒不倒的,我還要把它做成百年老店呢!”
鐘願聞言大笑兩聲,忙應着:“那我就等百年店慶的時候來送禮啦!”
兩杯酒來得很快,老板先把其中一杯放在程佑軒面前,他托着杯子,卻沒有喝。等老板将另一杯也放下後,他不等鐘願碰到杯子就把手一伸,将自己手中的這杯擱在鐘願面前,側着身含笑說:“請問這位先生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喝一杯?”
鐘願眼底的笑意幾乎能溢出來。他說:“好。”
進行了一場好像沒什麽意義的酒杯交換儀式,兩人在事後都不禁啞然失笑。
咖啡一起喝了許多回,酒倒還是第一次。
程佑軒喝了一口,他從沒有喝過百利甜,因為覺着太甜,他喜歡喝烈一些的酒。不過這一口下去,倒是口感清醇,也沒有感到膩味。
“奶油加威士忌。”鐘願倏地說着,執着杯和程佑軒的杯子碰了一下,發出一道清脆的響。
“明明是不能相融的兩種飲品,在混合之後竟然能有這麽獨特的味道。”
他一手支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看着程佑軒。思緒随着回憶回到了那個還正值炎熱的夏,他與程佑軒相見、相識,和程佑軒互相剖析和坦言,了解彼此。他們沒有激烈的碰撞,只發生過細小如分子的摩擦。他們為适應彼此而改變,卻也沒有失去自己的本性。
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卻完美地融合進了對方的生活。
将酒豪爽地一飲而盡,鐘願猛地把杯子拍在桌上,喊道:“再來一杯!換個大點的杯子!”
程佑軒和老板都不約而同地被他吓了一跳。前者罕見地愣了片刻,而後小聲問老板:“他以前來喝酒也是這樣的嗎?”
老板沖他眨了下眼:“大概是因為喝了愛情這杯酒,要一醉不醒咯。”
說着,老板自顧自轉身,留程佑軒在原處啼笑皆非。
他朝鐘願望去,對方一閑下來就開始轉着身下的吧臺椅,像小孩子一樣,一手食指不住點着桌面,似乎還有些等得不耐煩了。
程佑軒無奈又在他頭上揉了一把,默念一句:“醉鬼。”
實際上,一杯百利甜根本不可能讓鐘願真的醉了,他只是開心,在向鐘梓娴介紹過自己的男朋友後,在告訴鐘梓娴自己想與他共度一生後。
老板在這家店裏做了十幾年,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鐘梓娴和楊哲當年的場景,卻也從這對母子口中聽過不少,這會兒和鐘願一唱一和,給程佑軒講了一晚上的故事。有些是鐘願下午講過的,除此之外,還爆了好幾條鐘願的黑料,惹得鐘願恨不能跨過吧臺打他。過零點後,店裏其他人陸續走了,老板就跟着他們喝了好一會兒的百利甜。
一直到一點多,程佑軒見鐘願眼皮耷拉了下來,在朦胧的燈光下都能看到他兩片臉頰都有些紅,便把他面前的酒杯抽走,向老板道別:“今天先到這吧,再聊下去他該睡在這了。”
老板大約也是第一次見到鐘願醉酒的樣子,好奇觀摩了片刻,活像參觀動物園裏的小猴子。然而程佑軒不由分說擋住了他的視線,提醒該結賬了。
老板連着“啧啧”兩聲,裝腔作勢撸下兩胳膊的雞皮疙瘩。只是很快,他轉口和程佑軒說:“今天這頓就算我請你們!以後兩個人來別點百利甜了啊,虧死我了快!”
程佑軒聽懂了他的話,道了聲“好”。
鐘願懶懶地把下巴枕在程佑軒肩上,還記得和老板道個別。程佑軒扶着他,正要推門離開。
“軒!”老板又在後面喊了一聲。
程佑軒僵了一下,他還是沒習慣這種稱呼方式,但很給面子地回了身。
老板說:“長長久久啊。”
程佑軒笑着說:“一定。”
繞出酒吧所在的角落,到大馬路邊,程佑軒正要打車,卻被鐘願一把按下了手。
“醒了?”
鐘願甩了甩頭,說:“我又沒醉,就是一開始那杯喝猛了有些暈。”
程佑軒面露懷疑地看了他一會兒,嘆了聲氣,再次擡頭看向馬路望不見的盡頭說:“那早點回家睡覺。”
“哎,別啊。”鐘願卻攔住他,“就這點路,散步回去好啦。”
“散步?”程佑軒揶揄他,“你現在站都站不直。”
“誰說我站不直了!”鐘願立馬直起了身子,甚至踩着着人行道地磚的線走出去兩米,回頭炫耀:“看吧,我還能走直線!”
程佑軒無奈搖頭,上前牽住他的手:“好好好,那就散步回去。”
夜晚不像有太陽的時候,風已經帶上了明顯的涼意,走了一會兒,鐘願猛地縮了縮身子,程佑軒立馬問他:“冷了?”
“還好。”鐘願往他身上蹭了蹭,抱住了他的胳膊,臉也往他肩頭貼,“這樣就不冷了。”
跟貓似的。
程佑軒摸了下他另一只手,的确還暖,便又揉了下頭,拖着個人形挂件繼續走。
因為沿着大馬路,偶爾有車駛過,無法稱得上是徹底的寂靜,但好歹比車水馬龍時安靜許多。
風瑟瑟一吹,鐘願沒來由地擡起頭,正好瞧見幾片樹葉飄落。
“秋天了啊!”
程佑軒也擡頭望了眼,輕輕“嗯”了一聲。
只見鐘願掰起手指:“夏、秋、冬、春,之後就又是夏了。”
程佑軒不解地低頭去看他:“別人都是‘春夏秋冬’這麽數,怎麽到你這就是從夏開始了。”
鐘願嘿嘿笑着:“因為我們是夏天遇見的啊。”
說罷,他腳步一頓,連帶着程佑軒也停住了步伐。
他攀着對方手臂,湊上前去親了一下。
一輛車驟然駛過,大燈打在兩人身上,包裹了一圈螢黃。
鐘願定定地看着程佑軒,眼裏含着明亮的光。
程佑軒用拇指摩挲他的臉頰,問:“真沒醉?”
“真沒有!”說着,他又湊上去親程佑軒,這回卻伸出了舌頭,輕而易舉地舔開了對方的唇縫。
程佑軒覺得自己從他舌尖上品到了更甜的酒味。
被含了下舌尖,鐘願忽地笑了一下。腰被人箍着,他只得仰頭向後退開,不懷好意地說:“這下真沒了,全傳給你了。”
程佑軒簡直不知道要拿他怎麽辦好。
大概是因為一瞬間的沉默,鐘願立刻又問:“不信啊?”
程佑軒挑眉:“不信的話你要怎樣?”
“當然得跟你證明一下!”鐘願應得理所當然似的。
“那怎麽證明?”
對方話音剛落,鐘願抿唇彎了下眼,像是竊笑了一下。
随後他喊:“那你聽好啊!”
明明直到這句,他都一直是大着聲講話。反正路上沒其他人,他就開始肆無忌憚,像是在蠻橫地告訴對方自己真的沒醉的事實。然而下一句,他卻倏地降下了音量。
“程佑軒,以後還有好多個四季。”
“我們要一起慢慢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