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再生一計

沙那陀。

不滅的生命之火。

這個名字被容庭芳擱在記憶中塵封已久,如今連面目也記不大清,可名字卻能反複咀嚼。沙那陀的名字是容庭芳取的,人也是他一手養育。從在焰山口撿回小小一只,到照料至青年模樣,随他大戰四方,多年忠心耿耿。若沒那樁事,容庭芳是打算過不了多久,就封他四方城大将一職。四方城是魔界主城,能任四方城的大将,足以彰顯魔将的身份。

可是容庭芳萬萬沒想到,也就是疏忽的功夫,沙那陀竟叫黑蓮萬佛用佛蓮聖火捅穿了心髒。他的血液是豔紅的,燙極了,比焰山的熔漿還要燙。他的身體也很輕,瞬間就消散在空氣之中。渭水都沒能留下他一星半點的魂魄。

不滅的生命之火之名,并沒有叫他果真不滅。沙那陀沒死在焰山,卻死在這麽一個不入流的手段之中,為了容庭芳。他的命是容庭芳救的,最後也為了他而死。叫人措手不及。

“倘若你肯攔一攔,他興許不會死。”

當餘秋遠攔住容庭芳時,容庭芳這樣看着那個銀衣卓然的蓬萊至尊。他的瞳色憤怒到幾乎透明,深深映在餘秋遠眼底。餘秋遠一震,連半個字也不曾出口。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氣,連唇也失了血色。叫容庭芳輕松一甩,便一個趔趄。

容庭芳一把甩開他,眼中失望之色盡顯。“今日你攔我,他日此仇我也必報。”

“餘秋遠——”容庭芳還說了些什麽,但餘秋遠根本聽不清。他耳中轟鳴陣陣,像是雷打着鼓,也像是那焰山的熔漿在心底沸騰。可落在容庭芳眼中,便是無動于衷。

容庭芳望了一陣,他或許本來還期望餘秋遠能解釋些什麽,可是對方漠然至此,連半句話也無。随着手中血液的冷卻,他終于連那絲失望的神色也不見了。

也許他們正是從此時開始,就什麽都不是。

“萬佛之力,足以與餘秋遠相抗衡,又豈是如今這個半吊子好比的。”這樣說着,容庭芳往前一步跨,信手就撕開了那人的假面。是個歪和尚,不過,只是一個相貌普通吊眼三角的普通妖僧,大約裝作黑蓮萬佛的模樣為非作歹已久。“萬佛閣縱容一個假貨在那裏糊弄蒼生,怕是不想叫人知道他們敗于我之手。”

“但是。”他淡淡道,“你與我素不相識。憑什麽懷疑我?”

容庭芳深深望過去,反咬了一口。

“你又是誰。”

此時已不能叫反咬,不過是兩個心懷鬼胎的人日常不信任。但他們‘相識’也就五日,交付信任談起來确實為時尚早。然而這确實是餘秋遠的失誤。容庭芳就算忘記了全世界,他也是容庭芳。莫要說餘秋遠不該質疑,一只與他從未有過交集——常年生活在瓦行的雉雞又為什麽應該知道這個人容庭芳該不該認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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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雞這樣深深互望着,眼中就像只剩下了彼此。

黑面僧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就這麽輕而易舉被扔了出去。但就算他改名叫黑蓮萬佛,他也不是萬佛閣首徒,亦不會被這麽多年的自我欺騙而掩藏了他根本不如萬佛一根指頭的事實。一時心頭大羞大怒,握起金禪杖就沖着容庭芳沖過去!

——然後被胖雞按在爪下。

冷酷無情的胖雞一反方才與容庭芳對峙的常态,用爪子蒙住了黑面僧的嘴。

殺機四溢。

“修佛道,就不要學別人堕魔!”勾搭什麽秋雨海棠,它也從來不是溫軟貨色。

突然被蒙了一嘴的黑面僧有點懵。這倆方才不是窩裏鬥嗎!吵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要朝他轉炮口啊!他不就是瞧中了這一纰漏才欲偷襲以獲全勝嗎?黑面僧心裏有一堆粗鄙之言要罵,然而嘴被爪子封了一句也說不出來!

胖雞心裏冷笑了一下,想學當年的手法偷襲,也要看看遇到的是誰。內鬥這種事,不知道是可以關起門來吵,一致對外的嗎?它對萬佛閣本來就沒什麽好印象,加之對方說出這種閑話,別說容庭芳要收拾他。要真收拾它一定奉上雙爪。

胖雞身雖小,原型大起來堪比鲲鵬,可見其份量。黑面僧被這麽被一只份量十足的雞一屁股墩在了地上,一口氣屏在胸口半晌出不得聲。

容庭芳走過去,蹲下身來看着他:“秋棠?”這麽輕描淡寫地說着,沖他笑了笑,“你大約不懂這是什麽意思。想來你口中不屑一顧的人沒能教你——但我可以。”言畢擡起黑蓮萬佛的手,沒等對方反應過來,忽然朝他胸口拍去。

橫出一掌,黑面僧飛出三丈。

卻是容庭芳咣然一聲倒地:“你竟然偷襲我?”

發絲淩亂,柔弱可憐。

“……”別說黑面僧,連胖雞都看呆了眼。它從未見過容庭芳這幅模樣,爪子一個沒控制住,黑面僧便慘叫了一聲,臉上白白多出六道爪痕。

這自然是出好戲,也并沒有人白看。

莫要忘記這裏是望春樓,樓外,剛要關門,客人還沒走完。

就比如白子鶴。

容庭芳正是看準了他沒走。

因為要與傅懷仁交接拍品的緣故,白子鶴——那位翅翎青年,是倒數第二位離開望春樓的。最後一位是傅懷仁。眼下他們二人前後腿剛出了門,就見到容庭芳伏卧于地,而黑面僧一只手伸在那裏,頭上蹲着一只雞,顯然是剛打完架的模樣。

容庭芳看了胖雞一眼。

胖雞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在它意識到将要發生什麽的瞬間,它突然很想扭頭。或是站在樹上,或是飛在空中,總之不應該落在容庭芳這個無恥之徒的手裏。

可是容庭芳的視線已與它對上了。

——你答應過我什麽?

——我們不是剛吵過架?

容庭芳:“忘了吧。”

“……”胖雞轉頭就開始啄黑面僧。

容庭芳假模假樣地規勸:“住手,莫要被他傷到。”

站在一處看戲的傅懷仁:“……”

還能演得更像一些麽?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子鶴竟然沖上去扶住了容庭芳。

“他打的你?”

容庭芳低低嗯了一聲:“他指責我擡價。”

“可是我是真的想拍貨的,只是沒有那麽多錢。”他這樣說着,神色黯然,“是我不濟,竟然還叫靈禽替我出頭。倘若它因此傷了一星半點,我怎麽對得起。”

“……”

因為嘴被爪子封着,黑面僧聽着容庭芳這樣胡謅,一口氣吐不出來硬生生憋了回去,方才被容庭芳打傷的胸口痛起來如同撕裂一樣,竟然就這樣氣地昏厥了過去!

白子鶴本來對容庭芳心中也有諸多不滿,但他更看不過去的是黑面僧。先開始要擡價攪場的人分明是黑面僧這個假和尚,要真說起來,容庭芳只是後頭跟價而已。而後來與他一直在那搶貨擡價的,也只有黑面僧一個。倘若他不擡價,白子鶴根本不必要出這麽高的價錢去拍得這一批貨品。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舊恨浮上心頭,白子鶴冷笑一聲,心道,倒是借了這瘦弱小子的光,想不到和我白家作對的是萬佛閣。反正我如今有着幻相,不知誰是誰,就算出手也沒人知道是我白家幹的,倒不如趁機了結了他。正欲反擊,手卻被人按住。往後一看,是傅懷仁。

傅老板沖他微微搖了搖頭,微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

容庭芳神色一暗。

他本來想借白子鶴的手除去黑面僧,如今黑面僧在旁人眼中,大約仍是黑蓮萬佛的模樣。如此黑蓮萬佛就是死在此人手中,即便結下梁子也與他無關。但這個傅懷仁,要緊關頭壞事,看着不聲不響,倒是一個和稀泥的好手。

卻是傅懷仁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諸位,這裏可還是望春樓。”

望春樓,就是傅家的地盤。

哦,是了。

在望春樓動手,便是沒給傅懷仁面子。

白子鶴出手得了好處就跑,那要收拾爛攤子的就是傅懷仁。

原來他不是真的勸住手,而是不想染上這盆渾水。

這裏三個人唱了一出戲,胖雞看得出神,爪子一松,便忽然腳下一空。

再睜眼望去,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原來黑面僧是裝暈,眼見有機可乘,使了個遁地術移去身形。今日望春樓一事不知是他本意,還是受了萬佛閣的柄,總之是無利可圖。本以為只能铩羽而歸,誰知道這白家小子自己送到他跟前,那可別怪他照單全收!

黑面僧忽然移至白子鶴身後,出手迅如閃電便要奪那貨物,驀然間喉間一痛。“啊!”他兩手攀上脖間,痛苦地喘息一聲,只覺咽喉處有如鐵臂鉗住掙不動分毫,呼吸都喘不過氣。

容庭芳一手掐住了黑面僧,語氣極淡:“我給過你機會了。”

不滾遠一些,卻非要送上門來。

然而黑面僧眼神一厲,暗道一聲來得好!一把捏上容庭芳的手腕,指間悄然閃過金身佛光。玄光訣有萬蓮業火,他憋到此時一擊必勝,足以燒出這個不知名小子的本相!但他很快就變了臉色,焦灼的氣味自腕間傳來,容庭芳卻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黑面僧直到這時候才知道驚恐。一個不怕死的人,和一個怕死的人在一起,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輸和贏。容庭芳視腕間傷痕于無睹,正欲下死手,卻是胖雞飛到他肩頭,硬是拿翅膀蓋住了他的手,沉聲道:“庭芳,他暫時還不能死。”

這句話聽來,不知為什麽特別耳熟——也特別讨厭。

容庭芳沉默着,啧了一聲。

……于是在場衆人眼睜睜看着容庭芳直接憑蠻力捏暈了一個千蓮身佛修。

皮肉灼燒之痛非一般人能忍,這個青年竟然眉頭都不皺。厲姜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這等心性,夠狠夠決。魔界正缺人手,他甚至起了招攬的心思。

容庭芳松開手,黑面僧便如軟蝦一般倒在了地上。他每隔一段時間褪去鱗片時,要經歷的痛苦遠甚于此,區區皮肉灼燒,不值一提。可惜他原本不必親自動手。

黑面僧既然暈了,容庭芳又瞧着無事,白子鶴便往後退了一步。這裏的情形誰也說不清楚,他實在沒必要惹一身騷。東西既已到手,他就還要回家中複命。

卻是容庭芳的視線讓他生生住了腳。

“這位兄臺。”

“……”這個眼神莫名地令白子鶴想護住自己的貨,他直覺危險,可是又有種莫名的力量叫他不能馬上離開,不由自主回答起容庭芳的話來。“怎麽?”

容庭芳看了眼他身後裝起來的那個箱子,直言說:“你要這樣走了?”

白子鶴眨眨眼:“不然呢?”

不然?

容庭芳勾勾嘴角,沉聲道:“滴水之恩的故事,兄臺聽過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小白(試探):湧泉相報?

芳芳(深沉):是掘地三尺。

……

容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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