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牛逼了還
容庭芳身輕如燕, 穿梭在長廊水石間。白家的人現在要麽在前廳吃飯,要麽在後院處理那莫名從天而降的驚雷,眼下這裏倒是四下無人了。他十分有閑情逸致地打量着這此間景色, 大紅燈籠挂在門口, 貼了兩條厚重的紅聯, 裏頭燭火通明。容庭芳本來已經掠過去, 因着這在黑夜之中過于明亮的顏色, 又退回來瞧了一眼。
裏頭一個人也沒有,他腳下頓了頓, 略一猶豫, 閃了進去。
布置像是一間書房,格調通明典雅,但其奢華之處, 不比鶴蘭軒。容庭芳在屋中亂轉, 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摸了一遍,值錢的收拾到一邊, 不值錢的擺回原處。視線飄轉間,他被牆上一幅畫給吸引住了注意力。
“……”容庭芳放下手中把玩的大花瓶,走了過去。
鲛人織就的輕紗拂過他的身體, 牆上的大鳳鳥色彩豔澤。白家養鶴禽,那麽供一只鳳鳥不足為奇。不過, 這只鳳鳥有些熟悉,容庭芳似乎在哪見過。
他負手仔細打量着,翻出些印象。傅懷仁的鶴蘭軒也有這樣一幅畫, 同樣是一只鳥,雖場景不同,但容庭芳總覺得這是同一只,就連那尾巴色澤的明豔處亦是一樣的。
——難道這是同一人所畫?
世人多奉鳳凰為神明,為天地帶來明火,故時常供奉之。但在容庭芳看來,所謂神鳥,卻也不過是一只兩爪的禽類,利爪尖嘴,與他們角龍一族又有什麽不同。不過,那畫師的功底看樣子是極好的,畫上大鳥栩栩如生,幾欲透紙而出。
心裏想着不在乎,容庭芳身體卻很誠實,打量間一只手已經覆了上去,摩挲着那只大鳳鳥的身軀。他其實應當是不愛鳥禽的,但莫名就有些挪不開眼,離不開手。那撲面而來的紅色,就像是身體中流淌着的血,也像是燃燒幾天幾夜天雨澆不滅的火。
就在容庭芳眼神迷蒙之時,外頭忽然一聲脆響,驚醒了他的神思。
容庭芳眼神瞬間清明,最後摸了摸那畫中大鳥,轉身就走。眼下可不是去着迷一只跨種族的鳥的時候,他的龍骨還不知道被放在何處呢。隔了這麽多年不曾接觸,容庭芳簡直有些等不及要将它納入身體融為一體。他試探着清吟了一聲,這小小的四方天地中,微弱地響起了應和聲。越是靠近龍骨所在地,額間雲紋越現。
白家是清靜之地,與生靈共存,平時不會布下太多機關,免得傷及無辜靈鳥。只有這一處陣法重重。若非白式微本人在此,其他人根本邁不得步。容庭芳終于到了這裏。他眼睜睜瞧着這間黑不溜秋的屋子,試探着丢了塊石子,空氣泛起漣漪,石子立時碎得連渣也沒有。
“……”
這要是過去的是他的手,怕就沒了。
容庭芳咬了咬唇,不打算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可是來都來了此處,東西就在眼前卻拿不到,未免叫人心有不甘。他還沒能想出辦法,卻忽然聽聞腳步聲。這個時間點,又會有誰來。莫非白式微已經發現他不在,特地趕來這裏逮他嗎?
這裏四下無處可避,容庭芳左右一顧,瞧中了邊上那棵參天梧桐木,樹冠可蔽兩間瓦屋。眼見來人将近,他騰空而上,栖息在了樹枝中間,橫卧于上,與月色融為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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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腳剛走,後腳人就到了。容庭芳悄悄探頭往下望去。
這人不是白式微,卻是一個穿着鬥篷戴着兜帽的人。等他摘下帽子,露出微卷的頭發,蒼白的面容,不是厲姜又是誰。容庭芳瞧着一樂,真是怪了,要不來都不來,要來都來。橫着他這一回,是把從前碰不着面的人碰了個透。
厲姜來幹什麽,他本來是為了鎮魂缽。鎮魂缽可鎮世間萬物,就算是死透的魂魄,在鎮魂缽中尚可茍延殘喘片刻,好尋一線生機。從前普通人很難去瓦行,是因為那裏實在有如無極之境,半路總要迷路。但有鎮魂缽鎮着船只或劍,替人引路,便順暢許多。
可惜鎮魂缽被傅懷仁取得後,叫白家的渾小子給拿了。厲姜盯了這東西許久,一路追來此地,要的就是取它一用。眼下只有這裏雖空無一人,卻陣法森嚴。看來就是此地了。
他往前一步。
容庭芳心中一動,連樹葉都撥得開了些。
這陣法十分霸道,連他也無法解得,莫非厲姜毫不畏懼,試探一下也不必就直接闖嗎?
後院中,白式微捋着胡子,略略欠身看着地上昏迷着的孫子。
“他怎麽樣?”
“脈博微弱,瞧着傷重。”
正這樣詢問着,準備把人挪進屋裏去,一直躺着無知無覺的白子鶴忽然睜開眼。衆人都是一驚,尚未能反應過來,就見衆目睽睽之下,白子鶴翻身而起騰空遠去,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下一個胡子瘋狂抖動的白式微,他不指胡子抖,手也抖。
“傷重?”他重聲道,“你管這叫傷重!愣着幹什麽,把人給我追回來!”
這些容庭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正屏氣凝神盯着厲姜。
就在厲姜将要踏進這陣法之前毫厘,忽然一道金光如迅雷襲來,轟然一聲将這陣法炸了個震天響。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一個人站在屋頂,目光如炬,聲如洪雷。他這一聲叫起來,直把厲姜叫得頭皮發麻,怒火直沖天靈蓋。
“厲姜,果然是你!”
蕭勝!
如果鬼火能燒人,厲姜願意用所有代價把蕭勝扔進魔界的熔湖去泡澡!他心頭火起,掌心驀然騰起藍色的火焰。幽冥鬼火,容庭芳看得眼皮子一跳。這是正宗的魔界功法了,需純正陰魔體才能掌握。連容庭芳都無法習得,想不到厲姜竟然偷偷學了。
蕭勝如何不認得這幽藍的火焰。他眉頭一緊,長鞭已入手。“厲姜,幽冥火你都敢學,看樣子你确實放逐自己,死性不改!”
厲姜冷笑一聲,忽然朝蕭勝攻去,蕭勝一鞭而下,他順勢一躲。那長鞭如蛇影,纏身而上,正好劈在陣法上。陣法轟一聲,四周空氣都像被轟過一樣,空間扭曲,片刻才好。他有意叫蕭勝招招打在陣地上,自己落個空處,要的就是撿便宜。
不出他所料,這陣法固然牢固,卻抵不過他的幽冥鬼火和蕭勝在弱水中浸泡過的散魂鞭。一連數十招攻下,陣法轟然而破,厲姜眼睛頓時一亮,這時哪裏還管蕭勝,旋身就朝屋中飛去。他一腳踹開屋門,一根懸浮在空中的龍骨落入他眼中。
不是鎮魂缽?
厲姜未能多想,蕭勝已追擊而至。他同樣見到了龍骨。但不同于厲姜,蕭勝可是知道這是什麽的。原來白式微将東西藏在這裏?他不禁脫口而出:“魔頭的?”
話一出口。
厲姜和蕭勝對視一眼,兩人從目光中看出了然,同時出手欲奪。卻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銀月流水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硬生生插入他二人其中,以極快的速度順走了那根龍骨,一開一閉,落入他手持盒中旋身而出。
厲蕭二人不假思索緊追出去,怪不得這感覺熟悉地令人生厭。果然是他。之前搶人,現在搶東西。這人是和他們杠上了吧?
黃雀在後的容庭芳笑得肆意昂然。他手裏那個紫金木盒裝一根幾十年的鳥毛纖塵不染,如今用來裝他的龍骨正好,不染分毫。
“多謝幫忙,來日必有所報。”
毫不客氣地将當日厲姜說的話又還了回去,聽得厲姜眉心直跳。
然而就在容庭芳欲走之時,卻覺一陣頭暈目眩,他頓覺不好。
白式微豈會只布下一道防陣,如今他們破了招拿了東西,卻看樣子是招了第二重陣法。這種暈眩就像是天地都在搖晃,站也站不穩。不止是容庭芳如此,勉力望去,蕭勝和厲姜亦是扶住了門框。然而天旋地轉之間,地面又平穩了。
容庭芳站穩身形,凝目看去,院還是這裏的院,夜也是夜,只是蕭勝和厲姜卻不在了。這裏的夜色透着詭異,寂靜地叫人心驚。
耳畔忽然傳來腳步聲,容庭芳迅速閃躲開來,避之于樹後,欲要行功,這才驚覺渾身功力受到了牽制,連擡一步腳都十分艱難,舉步不前。
就在容庭芳冷靜觀望之時,忽聽身後一人道:“早前已叫子鶴先行過去,布下天羅地網。你放心,鬼族痛恨他至深,今日有尋仇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他們已自願投身煉獄谷,化作怨怒的火焰,鑄成誅魔劍。待到時将魔頭一擊必殺,取下他心來,祭給斷靈石。想必瓦行之險可解,天地将終太平。”
這聲音是白式微?容庭芳眯起眼,五指一張,一條若隐若現的鞭子現于手中。白式微怎會在此,說的又是什麽意思。他正待揪住這個老頭的衣領好問個清楚,卻這時一道熟悉到骨髓的聲音有如雷劈,令容庭芳瞬時就僵持在了當下。
“好。我後日約他前往瓦行。此事你一人着手便可,不可叫他人知曉。”
多麽熟悉的語氣,叫人刻在骨子裏的難忘。
容庭芳握着盒子猛然回首。
是了。
那比烈焰都要滲人的目光,望來如熊熊豔火。旁人瞧之清雅如蓮一張臉,也曾枯敗如卷葉殘荷。還有那眼角那顆仿佛會說話的痣,映在眼尾平白添的風情。
這不是活生生的餘秋遠是誰?
餘秋遠似乎并沒有瞧見容庭芳,只是兀自負着手,他站在樹前,容庭芳就在樹後。梧桐木上開着繁雜的小白花,細細碎碎,風一吹就飄飄揚揚地灑下來。
“這我自然明白,事關天下蒼生,怎好失手。多謝真人替我等考慮周全,也只有你才能與他抗衡一二。”白式微哂道,“妖龍本就該安安分分呆在幽潭之中,偏偏要妄與天争,實在是可笑。妖物如此浮躁,看來是當年的天罰還不夠。”
此言如同毒刺攪弄人的肺腑血液。容庭芳額角青筋爆跳。他驀然攥緊龍骨鞭。
靜夜之中,金色的龍氣爆漲,轟然一聲炸響。梧桐樹後暴起一人。
他身形如雲似電,額間銀紋如雷光,瞳色幾近透明。橫掃一鞭九龍嘯海,滿樹碎花紛紛揚揚。花散月圓人不在,明明是春天,卻像落了雪。而掌山真人的衣裳像流雲,一鞭打散過去卻拂過容庭芳指間,虛無缥缈,如昙花一現,複又重聚起來——
是假的?
天地之間幻境一術布置最為複雜,其機制生路變幻莫測,亦随境中人心思而順乎天地之意,故中了便難以逃脫——尤其是幻境的最高者‘婆娑羅’。
婆娑羅之名取于遠古一人一門。
上古以來有個婆娑羅門,那時除了遠古大仙之外,地上的生靈之間尚未分家,天地只有一個名字,叫混沌。天下能叫得上名字的妖族都生活在一起,住的地方叫雲夢繁錦。
妖生來沒有好惡,如同一張白紙,一如人間需要老師,妖也需要。婆娑羅便負責教導這些生靈,引導他們吸納天地靈氣為己修煉,又教他們何謂善何謂惡,何為天下正道。
婆娑羅是個很和善的人,最擅長變幻之術,又擅編織美夢。雲夢繁錦在他手下如仙境一般,也确是仙境。他手下那些幼龍小鳥之類,有些過于幼小,只是一團靈氣,鬧着玩時互相沖撞到了便吵起架來,婆娑羅便一個個安撫過去,替他們織出一團美夢來。
夢裏有花有水,是一派祥和。
可是天清地濁,靈氣混沌為一體,終将是會分開的。沒有完全的善,也不會有完全的惡。有一日,仙界看不過去婆娑羅在底下自立門派,叫他回來。婆娑羅本身亦是妖,但他只是一團妖氣,沒有形态。天命召歸,婆娑羅不能違抗,他走之前,将大弟子叫來,囑咐他好好守着雲夢繁錦,他去去就回。大弟子化形沒多久,腦子尚不靈光,模模糊糊應了。
自此再無歸期。
大家只知道天上起了一團火,帶着火光的碎石從天上落下來,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湖中,連雲夢繁景這個地方也不能避免。妖靈四處尖叫逃竄,為了保命四處吸納靈氣。好的壞的,只要能活下去,均可作為己用。
雲夢繁景湮滅在一片火光之中,再也沒了美夢。
而往後多年,天地間有了荒火之境,亦生出浩澤之淵。逃出的妖靈各自抱團,禽與獸化成形後各居一處。清者清,濁者濁。當年為了活命吸納了過多怨氣的,久而久之成了魔。止乎中間的成了妖。故天道有令,魔者必誅,妖者心術不正,歸順者為臣,不服者當誅。
而婆娑羅的大弟子,終于沒能等到老師回來,失望地帶着他留下的卷軸,消失在了下界。
沒有應弟子承諾歸來的婆娑羅,便成了‘無法歸來的夢鄉’的意思。
就連容庭芳都不曾用過這種幻境。
一來他不谙此道,二來此術絕跡已久,根本不會想到出現在萬鶴山莊。可是這個術,容庭芳是知道的。他幼年深居幽潭之中,因不能外出,故常年泡在樹祖的書房內看書。便在那裏的帛布上,見過此術。中婆娑羅者,會在最美的地方,長久地經歷自己最懼怕的事。
至死方休。
——等會兒。
容庭芳在腦子裏把書重新翻到那一頁看了遍注釋。
“……”然後他把在幻境中反複倒帶重播的餘秋遠打量了一遍。
婆娑羅瞎吧,美在哪裏啊?
作者有話要說: 樹祖:畫重點,最美的‘地方’不是人。
考試不合格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