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智破幻境
容庭芳百無聊賴地把方才那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是故意要看的。
他也拿不上主意。
婆娑羅比較煩人, 陷入幻境的人意識到了自己陷入幻境後,本該随着主人心境往下推演的幕像便不會前進了。故而容庭芳再不願意,也只能看着餘秋遠一遍遍倒帶重來。
方才他在樹後瞧不分明只能聽到聲音, 差點氣成了火龍。現在他有時間慢慢看, 重複着看, 抓細節看, 甚至還發現餘秋遠走路的時候喜歡先跨哪一步。
為了出這個幻境, 容庭芳試了很多種方法。奪回意識不是方法,暴力毀壞不是方法。容庭芳依着八卦五行術把生門踏爛了, 依然不得其法。即便是他的龍骨鞭将這裏糟蹋地滿地狼藉, 該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餘秋遠,仍然閑庭散步一般從那頭走來。身上衣裳幹淨整潔如雲幻彩,面上神情從容不迫氣定神閑。
“……”
容庭芳幹脆就将鞭子一收, 寬袖一振, 放任自己站在梧桐樹下,任那飛花滿天, 月明如盤,‘佳人’如期而至。
“我後日約他去瓦行,你——”
一開始容庭芳聽到這些話是暴跳如雷的, 到現在聽多了反而平靜無波。容庭芳甚至有閑心告訴他:“你要約我,不必每次叫人傳信, 何不親自來魔界一趟。”這麽一說後記起來,哦,自從沙那坨死後, 他和蓬萊勢不兩立,不複以往了。餘秋遠當然不會親自來。
白色的落花在月光之下尤其顯眼,雖是幻覺,卻像是真的一般,有涼而細碎的觸感。容庭芳無聊地看着餘秋遠就站在他面前,一指之差的間距。他突然發覺自己這麽多年來,還真沒如此仔細又近地知道這個死對頭長什麽樣。憑心而論,是好看的。憑心再論,原來他說話的時候,卻也不是像坐在高位那般清冷寡淡。
從前只知道這個人死硬刻板,端守大義,任黑蓮萬佛誅他心頭大将亦冷眼旁觀,是個冷性絕情的人,比蘇玄機的靈偶還要不如。現下才知,他無聊時手也會在袖子裏亂動,腳也會悄摸摸挪一下免得站太累。
白式微說妖龍的時候,他會皺眉。
白式微奉承他的時候,容庭芳分明看到他眼裏的不耐煩。
是個活人了。
容庭芳沒明白這個幻境的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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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美的環境中,重複經歷自己最懼怕的事。
這裏美什麽?一棵樹,一個糟老頭,一個死對頭?這個幻境對美之一詞是不是有誤解。
還有懼怕。笑話,他會懼怕餘秋遠前來誅殺他嗎?他們立場不同,舉刀相向本來就在情理之中,又怎會這天下竟有他怕餘秋遠的一天。幻境所判,簡直是毫無章法沒有邏輯。這樣哧之以鼻的容庭芳,卻也不想想,方才他的憤怒從何而來。
由以上容庭芳可以斷定——
這個婆娑羅,它就是個屁。
心音剛落,轟然一陣炸雷落在樹上。
轟地一聲,驚了容庭芳一跳,也驚了餘秋遠一跳。
——他娘的為什麽會驚了餘秋遠一跳啊。
餘秋遠有些迷茫,他喃喃道:“為什麽會打雷?”
白式微也有些迷茫:“是啊?”江陽不太打雷。
畫面竟然不一樣了。容庭芳面色古怪。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抱着這個試探,容庭芳又想了一遍。
婆娑羅就是個屁。
轟——
這回樹焦了。
“……”
容庭芳看到餘秋遠和白式微更加茫然。
白式微遲疑道:“要不我們回屋裏?”
餘秋遠緊緊皺着眉頭不說話。
容庭芳心道,明白了,原來這幻境還是會聽人心音的。那麽它存在的機制如果是自主判定進入幻境的人內心最懼怕之物——雖然真的是放屁。但倘若依它之意,取而代之,反其道而行,不說是最懼怕,反而說是最喜愛呢?如此一來,豈非不攻自破?
這麽想着。他想最後再試一次。
就比如說——
“我不怕他。”
沒反應。
“也不讨厭他。”
還是沒反應。
容庭芳:“……”別逼他。
容庭芳憋了許久,從嗓子眼中逸出一句話。
眼前餘真人的模樣虛了一虛。似乎有效,又不明顯。
“……”
幻境中,餘秋遠安安靜靜站在他面前,落花飛舞美人如斯。
除了那個老頭子。
容庭芳氣得變出龍身繞着那棵焦了的梧桐樹飛了好幾圈把自己纏在了樹上,一頭紮進樹冠,心理建設做了很久。這才一抹臉撕破臉皮吼道:“平心而論,倘若他不時時與我作對,尚可算知交一人。端方有禮,吾心甚悅!”
聲音之大,繞梁三日——
餘秋遠眨眨眼,忽然仿佛看見飛花之中有人白衣黑發降在他眼前,霎時滿院芳華。然後地動山搖,屋院山石梧桐樹,連帶着其中的人,轟然碎裂,燃燒成了火光。容庭芳下意識伸手一撈,只握住了一個火星,就像是之前在瓦行時見到的一樣。
當一切歸于平靜。
容夜還是那個夜,樹還是那個樹,容庭芳還保持着奪着盒子要走時的樣子。
對面的蕭勝和厲姜也保持着搶奪的動作,三個人面面相觑。
寂默的空氣之中,突然蕭勝開了口:“剛才我好像做了個夢。竟然會夢到有人說欣賞餘真人。”而他在其中動彈不得只是一塊石頭,還被雷劈了好幾次。這可真是個噩夢。他說着皺着眉頭問厲姜,“你幹的?”
厲姜被問得莫名其妙:“有病?”
容庭芳:“……”幻境原來還是共享的嗎?
他突然兇神惡煞起來。滅口吧。
郝連鳳沒有随着大流走,他挑小路。白式微擅養禽類,他應當知道容庭芳手裏那只鳥來頭不小,是只鳳鳥。既然如此,他又怎會不當一回事随手亂扔呢。郝連鳳幾乎在心裏确認,這只鳳鳥一定是被白式微藏起來了。
“師兄。”符雲生緊緊跟着他,小聲道,“在別人家亂跑是不是不好啊。”
“你到底要找什麽。”
“蘇真人知道會不高興的。”
“師父知道也會不高興。”
“白家主知道——”
郝連鳳驀然站住腳,一把捏住符雲生的臉,揪成了一個團子。認真地告訴他:“他們高不高興我不知道,罰你或許也是之後的事了。但是我告訴你,你再啰嗦下去,我就很不高興。”
“是蘇真人重要還是師兄好?”
符雲生眨眨眼,他心想,你成天到晚欺負我,當然是蘇真人好。但是如果說真話,恐怕郝連鳳當場就能翻臉扔下他就飛走了。那可不成,他本事不夠好,郝連鳳一飛,他就追不上了。那白绛雨囑托地要好好跟着師兄,豈非有違師命?
于是符雲生昧着良心:“師兄最好。”
“知道你小子說謊。”郝連鳳哼了一聲,但也放開了他。一邊往前摸索,一邊說,“你放心,不會偷師父他外公家一件半樣的東西。我看不上。”
“哦。”
郝連鳳要找胖雞,好找嗎?好找的。
血脈之間的聯系就是個引路燈。
一如容庭芳能憑借氣息尋到龍骨所在,郝連鳳也能憑借氣息找到與他一脈相承的胖雞。雖然在歷經血脈弱化後,身為一只鳳凰,郝連鳳的氣息也不是太純。不錯。郝連鳳也是一只鳳凰,不過是普通的後代,與鳳凰中的天鳳之間還是有很大的區別。
鳳凰這一支,雖奉為祥瑞,也比鎮壓在幽潭的龍族來得光輝供人敬仰,沒落起來卻更快。它們雖然靈氣純正,當年戰場更有“鳳與凰戰四方”這樣的威名。但總有人心懷不軌,不但想要驅使,更想飲血食肉,以使自己長生不老。
鳳凰肉若能長生不老,還需修煉做什麽,純粹是謬論。借鳳凰血肉白骨倒是真的。畢竟鳳凰是能浴火重生的火鳥。
天下鳳凰已為數不多,郝連鳳是其中一個。他拜師在玉玑峰門下,受蓬萊仙道感化,心裏想的卻不僅僅是自己,他要的更多。他要位登神位,要讓鳳凰一族重新振作起來。可是靈氣稀薄,鳳凰沒有後代卻是大問題。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可能的同類,他當然不能放棄。
“往前再走,就是白家主的卧房吧。”
符雲生提醒道,一下将郝連鳳從思緒中激回了神。
他往前一看,果然。
可是——
“那就一定要進去看一看了。”
他打定主意一探究竟,結果人還沒能再進一步,忽然一道厲風襲來。郝連鳳下意識拉過符雲生,替他擋去一擊,自己卻被刮了個正着。頓時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什麽人?”
餘光殘影瞟去,卻是一道白影如光電一般閃進白式微的屋中。
郝連鳳不顧身上劇痛,緊緊跟去。
就見床上躺着一只五彩斑斓大鳳鳥,而白子鶴正彎腰将其抱起。
鳥到臨頭怎麽還能被人截胡的,郝連鳳左手一招,一支火紅箭羽在手,左手持弓右手持箭,不假思索射向白子鶴。白子鶴憑借自身感應尋到此處,剛将原軀抱起,就覺空中尖銳,有物破空而來。他以衣化氣,旋身一攬,箭握于手。
低頭一看,眉心一緊。
鳳翎箭。
再擡頭一看。
神木弓。
郝連鳳怎麽會有這兩樣東西。
大洲之初,天降星火,在北洲生出一片荒火之境。鳳凰長久以來便居住在那裏。荒火之境有一株通天神木。鳳凰一族興盛時,神木上皆栖滿了彩錦,長長的尾羽垂下,夾雜在綠蘿藤蔓之間,十分美麗。曾經只有龍族的水晶宮之華麗可與之媲美。後來水晶宮毀了,神木不存,兩族一樣凄慘,誰也不說誰。
郝連鳳究竟是什麽人,竟然能拿神木做弓?白子鶴眼神銳利地将座下弟子掃視了一遍。
族內有鳳凰流落在外他知道,但他從來不知道蓬萊內也有。
妖一族如果修煉到位,結出隐魂丹,別人就認不出他們是人是妖。同類也認不出。餘秋遠自己便結出過隐魂丹,他的隐魂丹與金丹同生共體。因為被容庭芳吃了,所以也不見了。故而才叫郝連鳳察出他的身份來。
時間緊迫。白子鶴沒空和郝連鳳認親——不管是哪個親。他化掉箭上附着的氣勁,手中用力,雖無神木弓,卻将那箭又送還出去。其勢之猛,遠超郝連鳳。鳳翎箭一出斷無回頭的道理,此人卻不但能接下更使用它,郝連鳳大吃一驚。
箭沖門面而來,氣勢洶洶——符雲生大喊一聲:“師兄小心!”雙指一并,背後長劍嗡然出鞘,劍光一削,那箭就成了兩半,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紮進了門框之中,入箭之深,唯有指甲蓋般的長度露在外面。
危機化了,人已經跑上前:“師兄,沒事吧?”
“沒事。”郝連鳳心想,就是毀了我一支鳳翎箭。少了根毛,他還是很心痛的。
再一看去,哪裏還有白子鶴的身影。
符雲生将箭撿起來:“諾,給你。”
郝連鳳瞥他一眼,神色慘淡:“不用了。送你吧。”半根毛,真屈辱,誰要啊。
“好吧。”
符雲生見此箭精致可愛,又尾羽泛紅,扔掉着實可惜,便收進袖中。
“接下來還去哪嗎?”
“不去了。”郝連鳳哎一聲,到手的鳥又跑了。“走吧,去找蘇真人。”
現在就算追,也追不上。而且外面聲音如此之亂,再折騰實在不合時宜,權且看吧。
且說回容庭芳。就在容庭芳惱羞成怒想要動手滅口時,又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
大聲喊道:“住手!”
容庭芳與蕭勝厲姜三人回頭一看,又是餘秋遠。
……媽的這個幻境還沒結束嗎!這個空氣是很寂寞了。
容庭芳二話不說,陰着臉就一巴掌掄了過去。成天到晚變餘秋遠騙他,好玩嗎,好玩嗎!他現在見一次就想打一次!
婆娑羅還有個‘妙處’,他們稱之為餘韻。就是說陣法被人破解後,仍然會有段時間産生幻象。它會将出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變成幻術中人心中最在意的那個人的模樣。要麽是恨,要麽是愛。總歸就是不甘心輸,叫你再次陷入迷障。
不知道容庭芳為什麽會中計。
厲姜和蕭勝就不會。因為他們彼此最痛恨的人就站在自己跟前。
但幻象很快就随着陣法的消散而去除。
然後是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的白子鶴站在那裏。
“你怎麽亂打人啊!”捂着臉相當委屈。
作者有話要說: 鶴鶴:委屈出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