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幽潭生我
這個白子鶴——
又恢複到了先前在望春樓時給人的感覺。
少爺作派。
明明是同一張臉, 但莫名叫容庭芳創新高的不爽。
其實白子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在他的印象中,他還在庭院裏喂鶴。
那會兒見到傅懷仁,視線落在他身邊那人懷中的大胖鳥身上, 白子鶴忽然心機一動。
傅懷仁這個人, 身邊總有晏不曉跟着, 想打探他點什麽都不方便。鶴鳥本同類, 倘若奪取這只胖雞的意識, 豈非得了個天生的傀儡,要聽什麽就是什麽。
萬鶴山莊僅僅依靠蓬萊的裙帶關系要如何才能和蕭家他們抗衡, 偏偏白式微總拘着他, 哪怕如今取回鎮魂缽。這本該是件喜事,白式微卻只在祠堂當着衆人面誇贊了他一番,再無下文。他難道要聽這個?他聽的分明是家主之位也該換換人。
握住傅懷仁的命脈就是添了一大助力。
白子鶴這樣想, 也就這樣做了。
他們的馭靈術本就巅峰造極, 要同化那只靈禽如何不簡單。他當時并指念術,神魂離體飄忽而去, 借助同根之源一路進入胖鳥靈臺。暢通無阻。
白子鶴還心中一喜。腳方一落定,一睜眼——轟然一片大火。
“……”
沒有人的靈臺中燃燒着熊熊火焰。火焰中,一只威風凜凜的大鳥站在那裏, 閉目養神。大約是白子鶴吵到了它,令它十分不悅。狹長的雙目睜開來, 目露神光。天生為王的威嚴令白子鶴頓時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如今乍然一清醒,突然就發現自己站在了這裏, 天色從白天變成了黑夜,而眼前站着一個看着就怒氣沖沖的年輕人——先前在望春樓見到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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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打了他一巴掌。
“……”
為什麽啊,就因為動他鳥的腦筋嗎?
少爺很委屈。他看了看對方手中的紫金盒,在委屈中理出個頭緒來。
“有一件事我是确認的,偷東西不好——啊!”
容庭芳毫不猶豫一巴掌掄倒了白子鶴,打開那個本就該屬于他的紫金盒,龍骨完好無損,這才冷聲道:“你也知道偷東西不好,站在這裏吓人更不好,少爺。”
“來人,快來人!”
撲天蓋地的靈鶴唳聲而來,空中飛舞着的也不知道是鳥毛還是人腦袋上的翅翎。容庭芳後退半步,将白子鶴一把拎起,朝蕭勝懷中一扔,一下絆住了對方要追上來的腳步。卻是有一道微弱的聲音,硬生生透過了容庭芳的耳膜,叫他尚能低頭看一看。
很久不見的那只雞被白子鶴背在身上,正夾在白子鶴和蕭勝身體中間,艱難地求生存。
“你,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它微不可聞地指責,“逃命都不帶我!”
……容庭芳別無二話,夾了雞就跑。
他明知這只胖雞出現的時間過于巧合,但也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帶着它跑仿佛就成了一種天性,亦或是本能。世人皆以為容庭芳冷血無情,殺伐不眨眼。但其實很早以前,要更早,容庭芳也是個會不由分說拉了人就跑的性格。那時他的大将沙那陀還沒死。
比起大洲各界,容庭芳更喜歡呆在魔界。這裏的人雖然蠢,還愣。有時候卻又有點長情。比如阿波額那,就算死了,也能化作永恒的湖泊。沙那陀是他自焰山火口撿來,一手養育,看着對方瘦小體弱,仿佛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也是千年王八遇到海瞌睡——極其難得,叫容庭芳生出一兩點憐惜之心,不但将人撿回去,還賜名‘不滅的火焰’。
容庭芳命長。命長的人,通常覺得世間的事大多無趣,除開年幼時他在幽潭那段并不怎麽童趣的歲月,再往後數年來,也就與沙那陀共處的那段時間,勉強尚可。
那段時間餘秋遠閉關不出,容庭芳無人可挑釁,也覺無聊,又正好撿了個人。幹脆就将心思花在教導沙那陀身上。他手中一招一式,呼吸一吐一納,皆為容庭芳所授。容庭芳對他的領悟能力與學習能力很滿意,名為主仆,實為師徒。
沙那陀也懂事,萬事都替容庭芳考慮周到,論起排兵布陣,還能點出一二,算能得容庭芳歡心。那回是容庭芳實在閑地骨頭癢,突發奇想,把沙那陀召過來。
沙那陀眨眨眼:“尊主?”
容庭芳道:“你已修習有成,他日終将上戰場。先随我去練練手。”
沙那陀很聽容庭芳的話,也不問去哪裏。等迷迷糊糊到了蓬萊界外,這才有些遲鈍。
“這是——”
容庭芳很得意:“這是日後我們要住的地方。”蓬萊終歸還是會握在他手心裏。倘若餘秋遠識相,尚能分一半給他們一道居住。只是海這面得是他的。
“要住的地方……”沙那陀喃喃自語,隔着渭水,重新望去。那裏仙山隐在雲霧之中,待飛得近了,方覺金頂碧閣,頂端還挂着彩虹。他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來。“我喜歡這裏。”
容庭芳拍拍他的肩膀:“好,你便作一等大功臣。”
沙那陀點點頭,又疑惑起來:“那我們現在?”話未說完卻是一愣。
容庭芳在沙那陀眼裏,是君,是主,是師恩。君主親師的關系在那裏,向來令他尊重亦從來不敢逼視容庭芳的容顏。但就算不看,他也知道魔界這位尊主素來是威嚴莊重的。他從未在容庭芳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
小小的雀躍,又有些壞事将要得逞的快意。
容庭芳沒注意沙那陀的疑惑,他只是想到,在餘秋遠閉關期間給他找些事,倘若能令他不得不提早出關,豈非是一大痛快事。若是不出關,給他添些堵心事也是好的。也就是蓬萊那處靈穴他找不到,不然早就闖進去和‘老朋友’親切地招呼了。
“我先前不是教了你法術。正好你來試試。”
術法——教是教了。
但是……
沙那陀有些猶豫,可是容庭芳這樣說了,他只能硬着頭皮念出口訣來。
——容庭芳的微笑停在了臉上。
兩只小鳥在他指尖扇啊扇的,吧叽一口吐出一團小小的火焰,把自己的毛燒沒了,然後驚慌失措地叽叽亂叫,砰砰兩聲就成了兩縷煙。
容庭芳:“……”
沙那陀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學是學了,可是那水龍不出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跑出一對鳥,還只會噴火。可能是因為他是在焰山火口撿回來的關系?也許從海裏撿回來,就又不一樣了。沙那陀拿眼睛瞄容庭芳,躊躇了很久。
“尊上,你還好吧?”
容庭芳看着他:“你覺得呢?”
沙那陀大着膽子碰了碰那燒焦的一縷頭發,義正言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本座送你見那對鳥信不信?”
“……信。”
來都來了,不給餘秋遠添點亂子說不過去。後來他們削了蓬萊一座山頭,一時得意忘形,終于叫蘇玄機他們發現了。一幫人在後面拼命追。沙那陀沖他們彈着那對只會吐口火的小鳥,雖然并沒有用處。倒是容庭芳一鞭掃起海水如瀑,把蘇玄機他們淋了個全身通濕,氣得哇哇亂叫。盡管并沒有把餘秋遠逼出面來,容庭芳依然哈哈大笑。
他一把拉起還想反擊的沙那陀:“就你那鳥,他日把水龍術練練好再來吧。”
與其說是四處逃竄,倒不如說是容庭芳在繞着圈逗蘇玄機他們玩。
人被他們撇在身後,乘風踏浪中,沙那陀問:“餘秋遠是誰?”
容庭芳的長發糊了他一臉:“我不曾與你說過他麽?”
沙那陀艱難地避開不停扇他巴掌的頭發:“只有耳聞,不曾明說。”
“他你應當認識。”容庭芳本欲多說,想了想灑然一笑,“總有見面之時,叫他親口告訴你。你是我四方城未來的大城主,蓬萊怎能不孝敬些好物過來呢?”
後來見是見了,結果不大好。只除卻那一回,容庭芳與人向來正面迎戰,再未避人耳目。
而今夜倒是難得。
火光游龍,追趕而來,一眨眼之間,容庭芳仿佛回到了少年時。那時他也是這樣在荒郊野外奔走,剛能化形,還是小小一個孩子。
少年尚未長成日後兇殘的模樣,被人追趕有些不知所措。
他什麽也沒做,不過是見着一個阿婆摔倒了,就将她扶回家中。幼龍化形尚不能掌握,阿婆請他喝茶,茶水潑在身上,便顯露出了鱗片。
他往後一退,清脆一聲碎響。方才還慈眉善目的老人滿臉驚懼,表情逐漸崩壞。
“……”
頭上長着角的孩子往前跑着,前面就是水塘。入了水,就是他的天下。身後有人舉着火把追來,拼命在那喊道:“妖龍出水必惹災禍啊!不能叫他跑了,快,我們要抓他去祭天!”
幼龍在逃跑的過程中摔了一跤,水邊紅光豔豔,那不是象征光明的希望,而是地獄來的煉火。身後的人追趕而至:“妖怪,現下就是你受死之時!”紛紛擾擾的聲音傳入少年耳中,他咬緊牙關,旋身往就近池塘一躍,驀然間一條銀白的三尾銀龍嘯吟着沖出水面,叫人驚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就怕命喪妖腹。
曾經龍族也風光過,可惜在四界混戰之時,因貪吞人修犯了戒條,故被天罰鎮壓在幽潭之中,不着天,不着地,永世跨不過界門。妖界退出三界之外,天地靈氣稀薄,靈物少存,天下逐漸就成了人的天下。偶爾海域之中有個把蛟龍,便成了衆人追逐捕獵的存在。仿佛能捕上一兩條,便足夠證明自己的實力遠在他人之上。
——妖之一族淪落至此。半妖半人者,更為人鄙棄。
角龍一族受天罰影響,就算是沖斷了角,也沖不出幽潭半分。後面五百年,出了一條三尾銀龍。它從一顆銀白的殼中孵化而來。這枚蛋是誰生的都不知道。銀龍剛破殼,是一條尾巴。一百天後,長出了第二條。兩百天後,長出了第三條。它出生那一日,曾經的浩澤之淵都為之震動。萬龍擡首,飽含期冀的目光中,天罰卻落下了數道驚雷——
這是條奇怪的龍。
沒有人願意養育一條畸形的龍。
除了樹祖。
樹祖年紀很大,他的眼睛已經渾濁,但打出的雷依然能将水面震出一個個水窪。天降異龍,別人都懼怕不及,唯有樹祖很高興。天生異象是天之将變,這條龍能将角龍一族帶出這無邊苦海深淵。他始終堅信着這一點。
逃出人堆的小容庭芳回到幽潭,坐在礁石上,長長的尾巴在水中搖曳。別的角龍在水中浮上來,見到他,又懼怕地離去了。年幼的銀龍淡漠地看了眼避他如蛇蠍的族人。
樹祖游過來拿尾巴盤着他:“你怎麽不去別處玩。”
“無趣。”
這些懼怕他的族人無趣,岸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無趣。這個世間,終究無趣。
年幼的容庭芳晃着長長的龍尾,倏忽一下鑽入水中,便往幽潭深處而去。
曾經容庭芳對于同族的人也是有過期冀的,但在一兩次為人所拒後,便也明白過來。
“他們怕我?”
“他們嫉妒你。”
“為什麽?”
年幼的龍不理解。
樹祖活得太久,望着銀龍澄澈的眼神,一時不知該如何去說。人心貪婪,妖也一樣。長年的無望叫族人心生絕念又忿忿不平,三尾銀龍仿佛是一個希望。可是分明是心中求念得來的希望,在親眼見到他輕而易舉得到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之後——他們沖不出幽潭,銀龍可以。他們化不成人形,銀龍可以。得天獨厚的優異難免叫人心懷嫉妒與不甘。
但容庭芳是怎麽說的。
他初初化形時,尚有些羞澀,但還能找上門來,略帶矜持地說:“樹祖,你瞧瞧我怎麽就能變成人,或個中原理同大家說一說,大家就不用愁苦了。”尚且知道衆人所求。
別人又是怎麽對待銀龍的呢。天道說它是妖孽,說它是禍端,生來便該死,要角龍一族将它交出來,方可算一樁善舉,減千年刑罰,早一日脫出生天,回歸大道。
同族相誅天理不容,幽潭之中,上百條角龍在水中游曳翻滾。它們在猶豫和遲疑,長長的胡須飄在水裏,卻沒有龍說個‘不’字。
既生之,則是命。命該由自己。從沒有哪樣生靈,生來該誅。
樹祖只記得容庭芳與他說過最後一句話。
那時他們站在珊瑚礁石上,底下是傾洩的珍珠與貝殼,榮華之下,就是萬骨臺。上面層層疊疊的都是想要抗争天命卻以失敗告終的角龍枯骨。
他勸容庭芳:“容兒,活着的那些,大多在歲月中逐漸信了天命,你別怪他們。”
容庭芳看了半晌,道:“因為不信命的那些都死了?”
“死與活,不是信不信命,而是它最大。它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他眼中微微閃着冷意,嘴邊卻帶了笑,他伸手一指。“那些安分守己的,得到了什麽?”
永世的枷鎖?
漫天的黑暗與仇恨?
還是最終被馴化成只會叭叭吐泡的魚?
龍生而為王,就該與天抗争。他容庭芳,從不信命。
天罰之約降下時,雷暴将幽潭映得泛白發亮,有如白晝。容庭芳長長的黑發搖曳在水中,像是美麗的水藻,額間的雲紋,像倒映在水中的雲彩。他冷冷看着同族的遲疑和掙紮,看着他們的蠢蠢欲動,又望向幽潭深處的萬骨臺。随後一聲清嘯,旋身一袖,化作一條銀龍。它身上的鱗甲比珍珠都要透亮,眼睛像是最美的不夜明珠,在夜中閃閃發光。
銀龍噴出一口龍氣。“幽潭生我,角龍養我。今日我拔去鱗甲,以報再生之恩,免爾等天罰之苦。從此你們的仙魔大道,與我無關,爾等好自為之。”
言罷怒吼一聲,用尖利的爪子拔去了帶血的鱗甲,破水逆雷而出,天雷轟然而下,炸在它身上。不管身上被劈得如何焦黑如碳,亦未回頭。翻騰入雲一路往北,再不見蹤影。
從此世間再不現三尾銀龍,角龍免去天罰之災,樹祖苦守不至,聞人笑逢運而生。
而魔界,多了一個容庭芳。
前塵往事早就不該想起,容庭芳挾着只雞,在鋪天蓋地的追捕聲中,虛影一閃——回到了白家大院之內,客房內,傅懷仁正握着晏不曉的手腕,不知在說些什麽東西,就聽砰一聲,容庭芳拎着雞翅膀,把那些人扔在外頭,自己卻大搖大擺回了客房。
傅懷仁:“……”
容庭芳放下胖雞,給自己倒了杯水,肆無忌憚地看着他們。
“別介意,你們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 樓主:三條尾巴好,人家只有一條,你懂吧。【拼命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