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轉靈丹

“他們是在望春樓認識的。”

白家大堂, 雖已至夜,外頭星光點點,裏頭燈火通明。但沒有一個腦袋在打點, 所有人都卯足了精神屏氣凝神——他們在聽八卦。八卦中心只有一個人, 一個盯着傅懷仁看他還能講出什麽驚天大道理的人。他曾經以為餘秋遠夠會扯淡了, 原來一山更有一山高。

——可是容庭芳壓根就忘記了, 到底是誰先開的這個頭。說起來當着衆人面把他壓在草叢中‘欲謀不軌’的好像也不是傅老板, 傅老板那個時候還握着晏道長的手研究命理學。至于之前将一只胖雞壓在地上仿佛要做什麽事的也不是傅老板。所以這山高不高和傅懷仁有什麽關系呢?他就算是壞,那也是被惡人逼的。

傅懷仁在看到容庭芳‘你他媽真能瞎編’的眼神時, 心中就在想, 你一個蹭吃蹭喝時不時拿我小命要挾我還教壞晏不曉的人,到底有什麽臉覺得自己很正直。

心中這樣想着,面上是絕對不說的。只是臉色很沉痛。

他當然要沉痛。

白式微正坐在主位上, 他身後就是列家大祖的畫像。當着他白家列祖列宗的面, 污蔑他家子嗣白子鶴和男人私奔未遂,現在還親自被押來認罪。傅懷仁頂着巨大的壓力。幸好他本來就命短, 傅老板安慰地想,這樣就多活一天算賺一天了。

白式微沉着臉:“你說的是真的?”

傅懷仁微微一欠身:“自然不敢和白家主扯謊。子鶴少爺來我望春樓時,我這位朋友正遭惡人糾纏, 白公子仗義相助,便叫他心生敬意, 想與之攀結交好。”

容庭芳忍不住開口:“啊——”

“阿胖有病我知道!”傅懷仁側目一瞥,着重打斷了容庭芳的話。他略一示意,所有人的視線便彙集在容庭芳一直抱在懷中的靈禽上。這是一只本該鮮豔亮麗的鳥, 眼下失去了活力,病恹恹的沒有精神,阖着雙目,聽到傅懷仁這麽說,也不曾擡起眼皮。“如白家主所見,聞人的靈禽病了,我便介紹他來此求醫。”

他拱了拱手:“不曾想與白公子一見如故,兩人相談甚歡,相約要替靈禽治病,又要尋一處清靜之地,這才叫白家主誤會。”

白子鶴和這個年輕人的事,他還沒有時間機會多加詢問,就有人來負荊請罪。傅懷仁說的倒是那麽一回事,白子鶴一哂:“若果真如此,老夫不過略留他住一晚,他又為何跑的人影都不見?偏巧此時——”他将未盡之話咽下,重哼一聲,“叫老夫如何相信。”

當他傻嗎?

對啊,容庭芳心裏想,挖了祖宗的骨頭還要當面對峙,不但傻還瞎。

“如果心懷叵測,我今日就不必叫他一道來了。聞人。”傅懷仁沖容庭芳示意了一下,“你害怕責罰,在天雷降下時獨自離去,卻扔下白少爺一個人,實在是你不該。如今當着白家主的面,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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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你孫子不是告訴你了嗎?”容庭芳很直白地說,“我們在比鳥?”

傅懷仁:“……”

“而且我贏了。”

傅懷仁:“……”

“結果你卻要因為這事将我們關起來。”

傅懷仁:“……”

容庭芳目光中帶着鄙夷:“年紀老大不小,成天想着些什麽?”

傅,傅懷仁:“……”

“家主,家主你還好吧?”

一幹家仆心驚膽戰地看着白式微的胡子飄了起來,頭發也飄了起來。他哆嗦着手指,指向了容庭芳:“拿,拿我的鎮魂缽來。”今日他要不煉化這小子,他就無臉面對身後的白家祖宗。當着衆人的面,叫一個毛頭小子羞辱!

“家主,鎮魂缽在蓬萊蘇玄機手中,您忘記了嗎?”旁邊人一臉為難小聲提醒,“蘇真人已經睡下了,您确定要去叫他起來。不如這樣,明天便是靈禽大會,這位聞人公子倘若當真馭靈有術,大可叫他與少爺一戰。不管贏不贏——”

他湊上前,和白式微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聲音太小,容庭芳沒有聽清,但估計着不是什麽好話。

白式微聽後,面色緩和了一些。

“也好。”他威嚴道,“既然傅老板替你說話,你和子鶴的事老夫不再多言。只是你們若要比試,再不可做的像見不得人一樣。明天靈禽大會諸位都會到場,允你同子鶴比上一場。你若贏了,此事一筆勾消。你若輸了,可見你方才所說皆是謊話。謊話者,哼。”

白家家規,謊話者,便要當衆受噬骨鞭刑,三鞭算一次,共計三次九鞭。也就九鞭?不。這鞭看在誰手中,倘若是白式微來打,三鞭消靈,六鞭抽骨,九鞭破丹。可以不要命了。

容庭芳出生至現在倒不曾怕過誰,他勾勾嘴角:“這可是你說的。”他一條長鞭削過九湖四海,連餘秋遠的千機劍對上他都要小心謹慎避之又避。和他比鞭子?有意思。

“但是我的鳥與你們的靈鶴一戰後,病勢沉苛,如此應戰,怕是有失公允。”容庭芳道,“白少爺未能替它治病便叫你關了起來,你們先前又驚吓到了它,害它如今萎靡不振。家主不應該做些表示麽?”

白式微:“……”關他屁事,他根本就沒有對這只鳥動過手。

他轉頭道:“你去取兩顆大轉還靈丹。”吩咐後才說,“一顆大轉還靈丹足夠讓它恢複。你放心,老夫一定讓它活蹦亂跳出現在明天的大會上。我白家不必占你這點便宜。”

“那就多謝家主。”容庭芳從善如流。

歉也道了,鳥也治了,那應該沒事了。他左右一瞧,大大方方轉身就走。沒出兩步,又退回來把傅懷仁拉走了。

已經當自己不存在很久的傅懷仁:“……”

容庭芳邊走還邊問他:“傅老板不高興?”

傅懷仁苦着笑:“我應該高興?”

“為什麽不。”容庭芳覺得這個人挺麻煩的,“你叫我來,我來了。你編排我,我忍了。他罵人,我沒打死他。甚至連挑釁也一并納下,我如此善解人意,你有什麽不高興?”

“……”傅懷仁道,“聞人公子有沒有朋友?”

容庭芳略一琢磨:“沒有。”

“太好了。”傅懷仁很欣慰,“有也會被你氣死。”

“……”

大轉還靈丹很快就被人送到了傅懷仁住的小築之中,送丹的是那個給白式微提建議的人。白式微雖然兇了點,但到底是講信譽的,他要面子。如果明天胖雞是焉不拉叽地出現在場中,即便是白子鶴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會叫天下人恥笑。他白家的面子便再也沒有了。

那個貌不驚人的家仆沖容庭芳眨了下眼:“少爺是家主心頭肉,公子不必擔心。”

“……”

直到他走,容庭芳也不知道這個眼眨在哪裏。

心頭肉關他屁事,白家的人眼睛都有病嗎?

容庭芳捏着那枚丹藥,仔細端詳了一番。傅懷仁道:“貨真價實,你大可喂半粒——”

話音未落,就見容庭芳捏開鳥喙,簡單粗爆地把兩枚大轉還靈丹一并塞到了胖雞嘴裏。

“……”傅懷仁沉默了一下,起身走開了。“我去瞧瞧不曉回來沒有。你随意。”

他心裏好累啊,等晏不曉回來,要騙晏不曉抱一抱。

餘秋遠現下處境如何,身如焰山炙烤,心似天雷橫劈,倦怠地連擡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上一回如此疲倦還在許久之前。他只記得自己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搶在白家人趕到之前,先一步趕走了容庭芳,若是叫人在那裏瞧見了容庭芳的臉,便不是此刻區區‘與白子鶴相談甚歡’便能扯糊過去的了。兩枚大轉還靈丹下肚,像是在心湖之中蓬地炸開了一場靈雨,澆熄了他心頭的焰火,叫萬物逢甘霖。

月色照人不歸,容庭芳卧塌側睡,小小的枕頭上,調息了大半宿的胖雞微微睜開了眼皮。

它的羽毛像罩了層淡淡的紅光,在這紅光中,肆意舒展伸長。

是的。

它。

變異了。

呸。

是變成了人。

枕頭是容庭芳睡之前特地鋪出來給胖雞當窩的,他雖然不是一個很有良心的人,但好歹知道種族相惜,首先他們都不是人,而在這世道之中,不是人的人通常不大受人待見。所以就剩下他們兩個對彼此好一點。

容庭芳沒照顧過人,更沒照顧過鳥。但他小時候覺得有塊蛋殼殼呆呆就挺好的。

——因此他給胖雞整了個窩。

就是有點小。

所以現在變成人的餘秋遠,赤條條蹲在那裏。

——并且陷入了沉思。

他之前能變成人是因為在鶴蘭軒和容庭芳名義上靈氣互補‘雙修’了,雖然他也不大明白一個人和一只鳥是怎麽能夠修到位的,但這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他下一刻被抓過去真正雙修的時候,反而功力大減滋陰補陽叫容庭芳揀了個大便宜。

——種族不協調嘛!

早知道大轉還靈丹這麽有用,他在白子鶴意識中時就應該搜刮出來多吃幾顆。餘秋遠替自己變了身衣服出來穿上,輕手輕腳走到容庭芳床塌邊,低頭小心看去。

容庭芳睡得深沉。

從前他是不會如此放松警惕的,但大約是這麽多天的奔波也令他感到疲憊,竟不自覺睡了過去。說起來,他在瓦行醒來,被捅得莫名其妙,又馬不停蹄算計了傅懷仁,再風塵仆仆到了萬鶴山莊,确實沒有一刻閑着。身體上便罷,關鍵是心理上。想來他是很強大,但再強大的人落魄時,也會有茫然的時候。

餘秋遠認識容庭芳許許多多年,落到如今一樣的處境,他從心底裏感同身受。

——他們都曾天生高貴,也有過茍延殘喘。

正當他這般月夜感慨,清寂夜色中,容庭芳忽然翻了個身。

就聽他:“餘秋遠,老王八,給爺爺跪下。”冷笑了兩聲。

“……”餘秋遠面無表情地把剛才要給容庭芳蓋的被子扔到了地上。

容庭芳這一覺睡得踏實,許久沒有這般踏實。要說之前有無這樣的感覺,大約是在水上別情裏,他在泉水之中修身養性,元神化作銀龍逐珠戲水時。那個時候也仿佛是遨游于天地,享盡了人間最極歡樂之事。

他睜開眼時天還沒亮,摸了摸枕頭,那是胖雞的窩。上面冰冷冷的,顯然沒鳥已久矣。

東方顯了白,要白不白。屋裏雖然沒鳥,但是院中卻有水聲。什麽人在這個時間洗澡,傅懷仁嗎?還是晏不曉?難道他不見的鳥偷偷跑出去戲水了?容庭芳悄無聲息地起身,摸到了推門邊。他将門縫輕輕拉開,水霧缭繞中,裏頭有個人影。

身段還十分熟悉。

容庭芳和餘秋遠如果沒有那一件事,說不定是能化幹戈為玉帛當個知己友人。世上天生奇才少,能夠比肩共戰惺惺相惜的人更少。起碼容庭芳就沒有遇到過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知道自己将做什麽的人。這種感覺令人很新奇,也很有趣。

可是容庭芳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抱着沙那陀準備叫黑蓮萬佛償命,卻叫一柄千機劍硬生生逼得往後退去。憤怒中的容庭芳猛然回頭,罡風之中,餘秋遠衣衫獵獵,神情複雜難明。叫他他不出,出來是為了別人。

……

他曾經以為他們會是朋友。

原來還是他可笑。

死的是九天玄尊最忠心的愛将,魔尊震怒之下,一鞭削下一道大裂谷,深有百丈。天道果然算個狗屁!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往後數百年,這道裂谷如同道與魔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在深淵這頭,蓬萊在那頭。

往事如煙,如今再望見這個身影,一時之間那些恨過的怨過的覺得背叛過的,就好像蒙了層霧。容庭芳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他的腳踏進水中,嘩啦一聲響。

水中人驀然回頭——

容庭芳忽然睜開雙眼翻身坐起,睡過頭有點懵。手下觸感綿軟絲滑,是白家看着很貴的錦被。他伸手摸了摸,是床。擡眼看了看,是床。再往外瞧了瞧,天光大亮。外頭鳥雀唧唧作響。很久沒醒的胖雞神清氣爽地看他:“喲,睡傻了嗎?”

容庭芳:“……”

他掀開被子,一巴掌把雞按到了床裏,沒顧對方掙紮起來怒目而視,自顧自走到前頭拉開了推門。水還是活水,但沒有霧氣,陽光已照過來一半,顯得它格外波光粼粼。容庭芳盯着那片空無一物的水域,眉心一直沒有舒展。

“大清早你發什麽瘋。”

“是夢?”

胖雞擰着眉頭——如果它有眉頭的話。“什麽?”

容庭芳坦白道:“我做了一個夢。”

“是個人都會做夢。”

“但我夢見到一個不可能的人。”

“既然是夢就沒有不可能。”

容庭芳看了它一眼:“和死對頭睡了一覺也可能?”

胖雞一頭栽了出去。

“什,什麽。”

回答得有點結結巴巴。

容庭芳還陷在自己竟然會夢到和死對頭在水裏這樣那樣的震驚中,有點喪氣。聞聲死氣沉沉看了栽出去的雞一眼。“看吧,你也覺得不可能。”

胖雞:“……”

“但或許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它委婉地說,“比如你這個人就是心術很不正。”

“閉嘴吧。”

胖雞住了嘴,過了會沒忍住。

“喂。”

“有屁放。”

它小心翼翼問:“你現在這樣子成年了嗎?”

“……”

傅懷仁已經起床了,正在梳洗,順便等一夜未歸的晏不曉回來。他臉才撲上水,就聽隔壁屋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慘叫聲。很是悠長清脆。“……”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的傅老板突然就有點遲疑。白式微家大業大,也算有錢。被打壞了屋子,應該不用他賠吧。

作者有話要說:  傅老板從來沒覺得自己缺過錢。

直到遇上容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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