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風花雪月
煉獄谷路途說遠不遠, 說近不近。倘若沒有拖油瓶,也許容庭芳會早一些時間到。但是如今他們只能坐在馬車裏跑。外頭山青水綠一晃而過,容庭芳沒有再問過胖雞那時為什麽要隐瞞身份裝作白子鶴去糊弄他, 難道是怕容庭芳因此對它的原身不利, 亦或是趁機奪取它的意識好加以控制?如果這麽擔心, 倒也能理解。他們又不是生死相托的至交, 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為雞者, 懂得自保總是好的。
越是離煉獄谷近,容庭芳便越只是安靜地趕着馬車。
白子鶴的鞭傷已養得差不多。傅懷仁不與他說話, 他便只找晏不曉說話。晏不曉雖然是個平時有事沒事只喜歡摸摸劍的人, 但在這幾個人中比起來,還算是個能說幾句話的好人。
白子鶴看着晏不曉擦拭劍身時愛惜的模樣,随意道:“晏道長師從何門啊?”
“晏某未拜過師門。”
沒進師門, 那他這出神入化的劍法, 是夢裏習來的嗎?白子鶴奇道:“晏道長的劍術之高,便是素來以劍術出名的劍門也大為稱道, 又豈會師出無門呢?那道長家住何處,父母是誰,今年多大。”說着, 他打量了一下晏不曉。對方清俊正持,并看不出年歲。
白子鶴這麽問, 其實是失禮的。
傅懷仁眉毛動了動。
但晏不曉倒還是好脾氣。
晏不曉脾氣當然好,他若是脾氣不好,就不會在滄水的時候就讓容庭芳敲詐了去, 免費當了一段劍夫,把人送到了望春樓,還拴在一根繩上成了螞蚱。有時候傅懷仁慶幸晏不曉沒有能夠拜入劍門,倘若成了劍門的弟子,說不得除了是根木頭腦袋之下,還成了冰塊疙瘩。
面對白子鶴的追問,晏不曉道:“你說的這些我也不知道。至于劍術,雖未入師門,卻曾拜過師。可是家師深居簡出,不愛示人,更不喜人提起,故不能相告,請白少爺見諒。”
不知道——
白子鶴本想再問,卻聽一道溫和的男聲道:“在下也有些事,想問白少爺。”
白子鶴看過去,傅懷仁睜開眼睛,正看過來,淡淡道:“在下聽說玉玑峰峰主白绛雨,是白老家主膝下愛女所出。這麽說來,與白少爺應當是兄弟關系?但是傅某從不曾聽說白家主膝下還有兒女。至今仍不得解——”
白子鶴攥了攥掌心。
“再者,白少爺如此得老家主愛護,這深更半夜的又為什麽會被扔出來?”傅懷仁用最溫和的語氣,說着最狠心的話,“是因為比不過別人,就連孫子也一并不要了。還是打算再孤身入敵,好趁火打劫,換回些狼藉聲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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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抱歉,聲名豈能用狼藉形容,是在下堂皇了。”
白子鶴:“……”
素來聽聞傅懷仁空有溫和多情好模樣,卻向來是個嘴毒心狠的。如今見了果然如此。不過是問了問晏不曉的身世,便如此按捺不住,哪怕是口舌之争,也要讨些本回來。
幸好晏不曉倒是解了圍,按住傅懷仁的手,笑道:“天機所至,大道之根本。父母親緣,何必深究。”倘若從前有過,數十年不曾聯系,對方想必也有了自己的家庭,餘生各自歡喜,就不必反複追究,徒惹俗世煩憂。轉頭又去安慰白子鶴,“家主想必是一時之氣,過些日子氣消了也就好了。那位送你出來的長輩,對你很好。”
“家中沒有同歲的兄弟姐妹,歧叔待我如親子。”白子鶴終于答道,“輸便是輸,要遵家規。他是見不得我挨打,故而行此荒唐一事。我會親自去和老家主解釋,以免他為難下人。”他拱手一讓,笑道,“是我之前言行不當,惹傅老板不快,多謝晏道長替我說好話。”
傅懷仁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隔着簾子,容庭芳和胖雞自然也聽到了這一番争執。待到傅懷仁出來透氣,換容庭芳進去歇息,胖雞便道:“傅老板和晏道長認識許久了?”它既然已經開口,便也不再藏掖。
傅懷仁道:“很長,也有十多年。”
晏不曉命長,傅懷仁命短,他說的很長,對于傅懷仁而言,便是真的長。
大鳳鳥往裏頭看了一眼,晏不曉正在打坐,有時候白子鶴所言,明眼人一聽便是玩笑,晏不曉卻能不厭其煩,很有耐心,并且極認真地回答他。幾回下來,就是白子鶴,也有些挂不住臉,言談之中,正經許多,也有了肅穆之色。
至于容庭芳——他閉着眼。他若不想聽人說話時,他就是個聾的。若不想看見別人,那就是個瞎的。世間紅塵俗事,于他如過眼雲煙,萬般皆不在耳。
如果一個人,能有像晏不曉這樣敦厚的朋友,那麽想必他自己也會寧心靜氣起來。大鳳鳥微微笑了笑,贊嘆道:“我很羨慕傅老板。”
傅懷仁有些詫異:“哦?”
餘秋遠道:“他知你,懂你,又肯為你犯險。”而且別無二話。
有友如此,豈非令人羨慕?
“……”傅懷仁笑道,“你要這麽說,我也很羨慕我自己。”
說着他嘆道:“所以我想活久一些。”再久一些。傅懷仁陷在自己的情緒中感傷了片刻,打起精神,笑道,“叫你見笑了。從前只以為你是只普通禽鳥,如此看來,聞人兄弟也不是凡夫俗子,你們這樣的高人,大約是不會懂風花雪月之苦的。”
“懂也懂。”大鳳鳥點點頭,“我明白。”
衆人皆以為,鳳凰最不懂人間疾苦,因為它們能涅槃,可以重生,幾乎壽與天齊。除卻生死無大事,但世間之事,大多只要活久了,便能有個結果。可偏偏不是,鳳凰有許多同族就死在涅槃之上。它們也有情,也解義,有了情深,便多不壽。
所以餘秋遠是明白的。
心裏有珍愛的人,有未盡的事,就會想要好好活着。多一天,是一天。多看一眼,是一眼。
連一只鳥都懂他,那麽晏不曉呢?晏不曉懂不懂。傅懷仁微笑着往裏面看了一眼。
晏不曉很寬仁大度,心如明鏡。有時候傅懷仁很頭疼,大多數時候又很喜歡這一點。相較于他自己在紅塵中打滾,為了能夠活下去,見多利欲相争的戲碼,手上也不曾幹淨,晏不曉就像是一抹白雪,突兀出現在他生命之中,叫人想捧着怕化了,随意放着又怕髒了。
那時傅懷仁因得罪人太多,避之青樓,躲于人間最莺軟聒噪之處,苦悶于空有錢權在手,卻命薄壽短。喈嘆間,舉杯空對月,一時無限寂寥。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窮得只有一身短打,劍鋒卻足以割裂寒氣的人,盤膝坐在樓閣頂上。
——盯着他手中的酒,望着他前面的菜。
見着傅懷仁望過來,腼腆笑了笑:“我就聞一聞,你吃,我不吵你。”
傅懷仁:“……”
沒有人被這樣盯着還能吃得下飯的。
後來傅懷仁知道,晏不曉來這裏,是替一個人看一位姑娘。那姑娘叫惜月娥,請他看顧的人,叫念柳生。念柳生沒錢贖這位紅顏知己,又要赴京趕考,大概是約好了功成名就後要回來娶她的,想着那怎麽辦,正好晏不曉就撞到了他面前。
這故事一聽就知道是念柳生編的,要麽是不想理會這紅顏知己,好尋個借口。要麽真的進京趕了考,也不會再回來了。傅懷仁聽得好笑,偏偏晏不曉當了真。
“他說請我看着她,不能叫人欺負了,等他回來。”
“那他回來麽?”
這個怎麽曉得。
傅懷仁又問:“他若不回來,難道你娶她麽?”
晏不曉糾結了一下。他想了想:“要不你替我看一會兒,我飛到京城看一看,順便問問他幾時能考好試,再幾時能回來娶她。”
“……”傅懷仁晃了晃杯中酒,笑道,“那你去吧。”
言畢,便見晏不曉化作一道劍光,往遠方去了。
當時傅懷仁沒當回事,只心想,不過是一個兩個不負責任的托辭罷了,竟還都要擺出一幅清月孤高的面孔來。人間大多這種口不對心的僞君子,凡人如此,修道中人亦是如此。
誰料過不了幾天,傅懷仁便在窗口又見到了晏不曉。這位劍修怕是剛趕回來,風塵仆仆,卻面露喜色,高興道:“多謝兄臺替我看顧,我問到了。”
傅懷仁的酒都灑了,他瞠目結舌:“你問到了?”
“問到了。”
“問得如何?”
“嗯,他已經高中,見了我也很高興,叫我告訴惜月娥,他很快便能回來。”
傅懷仁:“……”
原來這世間真的有傻子。
但惜月娥沒能等到念柳生。她死了,死在強迫她的客人床上。念柳生也沒有依言回來,他到底是覺得京城中的小姐更好的。念柳生的事,傅懷仁瞞住了晏不曉,他請人将惜月娥的消息送到了京城,送到那位即将與念柳生成親的小姐家中。又勸晏不曉:“人死不能複生,不如替她積些功德,想必來生投個好胎。人間就是如此,這些事比比皆是,有一個惜月娥,就有無數個,難道你要全部殺過去麽?你修的到底是劍道,還是殺人的道?”
如此反複,硬是把晏不曉铮然長劍給按了下去。
晏不曉沉默了許久,放下了想要殺了那個客人的心思。
“懷仁,你心懷仁慈,我比不得你。”
傅懷仁笑了笑,只好言勸着晏不曉走了後——
轉頭就派人将那個作惡多端的富商家給燒了。
有的事,不是不做,得看誰做。
此事雖了。傅懷仁與晏不曉卻認識了,一來二往,加之傅懷仁有意投其所好,二人竟也成了知己好友。成了知交之後,傅懷仁才知道,晏不曉本來叫晏不曉,他的名字是教晏不曉劍術的師父取得。不曉世故,不曉歸處,他的人生從出生起,大約就是一團未知數。也正因此,他師父才說:“不曉,你去山下走走,劍有劍鞘,人也該有歸途。”
傅懷仁聽了後,握住他的手:“倘若你肯,望春樓永遠為你打開大門。”
山高水遠,落日鳥飛。晏不曉心裏感動,反手握住好友掌心:“懷仁對我之心,有如明月皎皎。我亦如此。今生只要懷仁想做的事,我一定舍命相陪。”
如今傅懷仁再想來,大約晏不曉對他是真明月,而他,只是鏡花水月藏私心。
作者有話要說: 大鳳鳥:我懂,他不懂,他就是根木頭。
打坐中的芳芳:?【好像有人在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