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露濃

我出生的那一日,春景潔逾明媚,桃花蟠枝虬曲,天色煙水氤氲成霞。

據說我爹大喜過望,一頭紮進了丞相府的書房,翻遍先秦古籍和名家字帖,最終在我娘充滿期待的眼神中,羞澀地掏出一沓紙。

那沓紙上,記下了所有我爹認為适合給我當名字的字。

我娘看一張扔一張,挑來揀去苛刻非常,幾番深思熟慮後,鄭重其事地定下了芊這個字。

自此,我就是大楚國丞相獨女姜芊芊。

我的父親姜行之出身大楚名門蘭陵姜氏,憑着變法有道和世族名望,從戶部侍郎一路做到了六部丞相,協理內閣重臣和翰林院大學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的母親衛子琳,是骠騎大将軍衛诏嫡出的獨女,既擅琴棋書畫還能拉弓駕馬,又因為膚白貌美顏如玉,行止綽約多風姿,和美色名動鄉野朝堂的姜嫣然一起,并稱為帝京雙姝。

嫣然一笑勝京華,別姜歸燕傾城家,姜嫣然就是我爹同父同母的妹妹,我的親姑姑,大楚國長伴君側寵冠六宮的皇後陛下。

我姑姑嫁予帝王二十載無所出,即便無子無女榮寵卻未曾衰減,坊間盛傳她姿色傾世,紅顏不老,豔勝六宮粉黛佳麗,十年如一日婀娜動人。

姑姑把這個有點香豔的坊間傳聞當做笑話聽。

她攬着銅鏡故意擠出眼角的皺紋給我看,然後掐了一把腰上的肉,深深嘆息道:“這些人太調皮了,假話說的跟真的一樣。”

言罷,姑姑她靜靜地看着我:“一晃眼,我們芊芊都十六歲了。”

她挽起的烏黑發髻上不見白絲,嬌顏妩媚,明眸清亮,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徹風韻,比之人情通達的淑惠美婦又多幾分桃李嬌柔。

倘若我是國君,哪怕院滿繁花千帆過盡,也定然舍不得冷落這樣曠世難尋的美人。

而她之所以覺得自己不複貌美,大概是出于一種十分微妙的心思。

就好比腰纏萬貫的富賈喜歡喊窮,弱骨纖形的舞姬總是嫌自己胖,翰林院的大學士明明得了書文考試的第一名,可考完了以後卻常常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他考的有多砸。

這才是真正的調皮。

錦衣華服曠世難尋的美人忽然對我一笑,彎腰從桌下掏出來幾卷畫軸,刺繡金翅鸾凰的寬大袖擺一揮,将畫卷悉數平攤在朱漆木桌上。

“姑姑.....”我輕緩放下手中茶杯,“這是要做什麽?”

姑姑聞言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很是高深莫測道:“帶着這些畫卷回家,找你父母一同看了。”

這日我抱着這些畫,登上了歸家的馬車。

錦緞車簾上的碧青色流蘇搖搖晃晃,剔透環佩相撞發出铿锵聲響,車輪緩緩滾過皇城內外的道道宮門,我的心裏略有幾分忐忑不安。

單看這些畫軸的長度和大小,不難猜出畫中所繪的乃是人物肖像。

我爹同我娘成婚這麽多年,夫妻和睦相濡以沫,琴瑟相伴感情甚篤,卻只得了我這一個女兒。

大楚國盛世安寧局勢和穩已有百年,可大楚百年清貴世族蘭陵姜家的嫡系,也只剩下我爹這一支。

雖說我爹如今已是年近四十,卻仍是形貌卓朗風姿俊逸,再加上出身名門位高權重,想嫁入丞相府做妾的姑娘,怎麽說也應該還是有一些的。

難道說姑姑她親自把關,挑了幾位容形出挑家世清白的帝京貴女,希望能把她們塞給我爹做妾,好延續姜家的香火,全了她的一樁心事.....

這樣一想,我又頓時有些緊張。

我懷着這樣五味陳雜的心情,緩緩打開某個畫卷,卻在定睛一看後,驚得将那卷軸甩到了地上。

畫紙上所繪的果然是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而且工筆精準,酌墨細致,還在一旁配了簪花楷體的小詩,乍看上去極有渾然天成的流韻佳情。

可問題是,這畫中人劍眉星目,腰挂佩劍,分明是容形出挑家世清白的帝京貴公子。

大楚國律規定女子年滿十六方可出嫁,我如今快滿十六歲,每日提親的人總是絡繹不絕,一個接一個快要踏破丞相府的門檻,可惜我爹娘總有不滿意的地方。

我懵懵懂懂地恍然悟道,姑姑和我爹大抵是準備把我嫁出去了,但轉念又覺得,這總比要為我爹納小妾來得好,于是津津有味地細細看完了所有畫中美人。

是夜,涼風如許,錦燈高挂。

光火通明的丞相內府中,我爹和我娘将那幾位公子來回比對,一邊喝茶一邊點評,他們二人多數時候的看法一致,但眼下卻是出了不小的分歧。

娘親看中了太史家的長子,她指着那人寬闊的臂膀道:“這孩子雖然生于文史之家,卻長得這般壯實,想必是塊文武雙全的好料,倒是能配得上我們芊芊。”

我爹對此不置一詞,只是提着手中畫卷,将那畫中眉目俊秀的公子全然展示出來,慢悠悠說道:“這是禮部尚書的獨子,我和禮部尚書素來交好,他為人剛直清正,心思又周到細致,據說其子肖像其父,如此一來也定是人中龍鳳。”

我娘不言不語地橫了我爹一眼,碧玉茶杯往那案桌上一跺,他立刻改口道:“不過具體如何,還是得看芊芊的意思。”

我爹溫和慈祥地将我望着,我娘也溫和慈祥地将我望着,我一時無言以對,低頭看地躊躇良久,終是嘆了一口氣說道:“全憑爹娘做主。”

我娘聞言驚了一下,随即鎮定如常道:“怎麽了,芊芊沒有一個看得上眼嗎?”

我爹理了理寬大的袖袍,将那幾卷畫軸放置在桌角,看向我悠悠開口道:“芊芊是不是覺得,那些上門求親的公子不大熟悉,這些畫中人又都不真實?”

我默了半晌,點點頭。

他了然一笑,“下月便是皇族宮宴,百官可攜妻女,到時候爹帶你去看,看上哪個便是哪個。”随後又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只要人品不錯,又對芊芊好,即便家世不出挑,爹也沒有任何意見。”

按理說,像我爹這樣出身百年貴家的當朝重臣,該是很在意女婿的門第身家才對。

他這樣不管不顧非要把我盡快嫁出去,只有一個原因,帝京秀女選拔在即,所有身無婚約的适齡貴族少女,都必須參選。

大楚國君早已年過不惑,也沒有納新妃的興致,所以這次選拔秀女,乃是為了給他膝下的兩個兒子,挑選系出名門的得當妻子。

我并不知道那兩位王爺最後會娶誰,但我想一定不會是我。

一來大楚變法十年以來,我爹的名望愈加深廣,蘭陵姜氏的旁支在朝堂上已經占有一席,而我外公衛诏又一直把持着三成兵權,再把我嫁給皇子,日後若是生下一子半女,恐有外戚之憂。

二來.....這宮裏已經有了我姑姑這位皇後,哪裏能再讓姜家嫡女進宮侍奉。

但按照我爹的意思,凡事都要以防萬一,最穩妥平安的路,就是讓我盡快出嫁,但他又怕倉促之下選出來的女婿,不能保我一世榮安。

我想起剛滿十五歲的時候,在一衆随從的陪護下去城郊的法華寺上香祈福。

那日的春景盎然生姿,百花齊放鳥雀争鳴,水光沉畔柳色如新。

回來的路上,我的馬不知何故受了驚吓,一路不受控地撒丫子狂奔。

這匹馬乃是西域上貢的千裏寶馬之一,國君很大方地将它賜給了丞相府,又被我爹偷偷地送給了我,而那時,它卻仗着自己腿長腰細跑得快,很不要臉地把丞相府的侍衛們遠遠甩在了身後。

它在某個地方突然停了下來,瘋狂甩尾揚蹄嘶鳴,抽風一樣踩踏亂甩,我緊緊抓着馬脖子上的鬃毛,以為自己就要這麽不明不白地挂了。

我便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了他。

他騎着馬突然從我側面躍過,黑衣飒飒流若雲風,一手拽過馬嘴處的缰繩,猛然往前一扯,順勢抱住将要跌落馬背的我。

我心有餘悸驚魂未定,呆呆看着那匹丞相府最貴的寶馬奔向了一望無際的草場,心疼到不能自已。

他攬着我的腰,身上龍涎香的氣息若有似無,而後手臂收緊,靠在我耳邊低低問道:“我是捉到了一只花精,還是月神?”

遠處丞相府侍衛的馬蹄踏聲漸近,我急着跳下他的馬,卻被他抽走了頭上的錦雀發釵,還被順手捏了一把臉。

待到侍衛趕來時,他早就策馬不見了蹤影,山高水闊,藍天碧草,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望了許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大概一萬字_(:зゝ∠)_第四章就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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