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驚蟄

初春清寒料峭,九重殿宇的琉璃宮瓦上,猶自覆了層不染纖塵的雪。

我看到皇城內外喜字紅綢漫天,紅緞紅,白雪白,明燈流彩。

侍女畫屏站在一旁,将手爐遞給我以後,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娘娘……娘娘切莫為此事憂心,白白傷了自己的身子……”

我放下手爐,拉上了窗邊的簾賬。

桌角攤開的古調琴譜上,夏侯淵勾畫的墨跡尚未幹透,木櫃中疊放着他的裏衣,房間裏還殘存着他的氣息。

只是從今往後,他再不是我一個人的夫君。

夕陽黃昏之際,梨棠宮外響起太監的通報聲,我見到夏侯淵進門,提起裙擺跪下行禮。

他走過來,彎腰扶我,“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見了我還用這些虛禮?”

房內奴仆早已自覺屏退,他見我默不作聲,拉過我的手,順勢将我摟進懷裏,“登基以來事務繁重,這幾日倒是冷落了你。”

我埋首在他胸口,除了清淺的龍涎香外,還聞到了陌生的蘭桂香脂。

在來我這裏前,他抱過別的女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夢半醉半浮生。

我原本什麽也不打算說,可當下卻仿佛被什麽東西沖了腦子,只覺得心跳快得厲害,忍不住開口道:“窗外那些錦緞紅燈籠,都繡了喜字。”

他攬在我腰上的手似是微微一僵。

“芊芊,莫要多慮。”夏侯淵收了手,寬大的袖擺垂下,掩映燈影寥寥,“婵娟心地善良,她即便當了皇後,也不會與你為難。”

婵娟。

她叫這個名字。

又過了幾日,太後召我去蘭芝殿,我尚未踏進門檻,就已經聽見屋內傳來的女子巧笑聲。

太後的绫羅軟榻上,坐了一個姿容楚楚的嬌麗美人,那美人身穿素青色錦緞長裙,臻首娥眉,柔桡輕曼,看起來纖弱又妩媚。

我的腳步一頓,跪下來給太後請安。

太後擡眸瞧見了我,語聲中帶着少有的熱情,“芊芊,既然懷了身孕,以後跪禮便少行點吧。”

坐在太後身邊的那位美人笑語嫣然,指着我問道:“這位想必就是靜妃娘娘了?果然同傳聞一樣天姿國色……婵娟看到了,心裏也禁不住要豔羨她幾分呢。”

太後拍了拍她的手,“婵娟,你這傻丫頭,杜家是怎麽教你的,盡知道誇別人好,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再過幾日,我們婵娟便是大楚的皇後了,”太後用眼角看着我,話中帶話道:“她年紀小,若有行事不周的地方,周圍人也該多擔待點。”

我俯首稱是,跟着周圍奴才一起,再次跪了下去。

半個月以後,天子娶妻,普天同慶。

夏侯淵和杜婵娟身穿大紅喜袍,在金銮殿內舉行帝後婚禮。

萬民叩拜皇城,百官恭賀新禧,整個帝京都沉浸于熱鬧歡慶,龍鳳呈祥的紅緞錦旗,飄過了天際。

身為二品宮妃,我沒有資格踏入金銮大殿。

甚至在看到我爹的時候,也要保持十丈遠的距離。

幾個月不見,他蒼老了許多,黑發參着白絲,間或咳嗽兩聲。

我幾乎在見到他的那一瞬落下了眼淚……

我娘給我寫信,卻一直在騙我。

她騙我說爹的身體很好,她騙我說他們一切都很好,她只要我安心在宮裏養胎,卻什麽也不肯告訴我。

我忍不住要奔到爹那邊去,卻被女官拽住了袖子。

良久過後,我身旁的女官放了手,恭敬開口道:“娘娘,姜丞相已經走了。”

金銮殿內編鐘聲遠,宮廷喜樂似是永不停歇……

只是這一整天,我都過得渾渾噩噩。

入夜,寒風凜冽,似要将人生生凍裂。

我獨自在梨棠宮內用晚膳,吃到一半,太後宮裏來了人,态度恭良喚我過去。

我并不知道太後召我是因何事。

蘭芝宮內,主座上的太後正往指甲上塗着蔻丹,我才走過殿門,就有壯仆将門栓鎖上。

在這一瞬,我下意識地伸手撫上自己的小腹。

嬷嬷端着一碗濃黑的湯藥向我走來,太後看了我一眼,輕嘆一口氣道:“芊芊,哀家知道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平日裏連麻雀都不忍心傷一只……”

她撥弄着自己的指甲,仿佛要給我天大的賞賜,“你把那藥喝下去,不會疼多久的。”

“你要給我喝什麽……”我看着漸漸走近的嬷嬷,喉嚨發澀地問道:“堕胎藥?”

“皇上可就是喜歡你這股子聰明勁?”她擡頭望着我,笑了一聲道:“對了,還有這臉這身段。”

我的雙腿打顫,脊背涼到發麻,才發覺在這深宮內院裏,我其實無人可以依靠。

我的夫君……

他現下,大概是在同另一個女人雲雨生情,纏綿床榻。

我看向太後,手心冷汗浸濕了袖擺,“我肚子裏懷的是你的親孫子,你要親手殺了他?”

太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裙袂曳地三尺有餘,“你日夜處在深宮之中,是不知道外面的狀況。姜丞相變法成功的這些年來,民間有不少人心存感念,甚至為他搭建寺廟祠堂,日日參拜月月敬奉香火,你說,我如何能容忍你誕下一個流淌着姜家血脈的孩子?”

她擡步走過來,“你恐怕還沒聽說吧,你姑姑之所以會被送進宗廟,也是皇上的意思,他雖然是你的夫君,卻更是我的兒子。”

我淚如泉湧,掙開嬷嬷拽着我的手,跑到門邊去扒那門鎖,我摳到指甲折斷,鮮血從指尖淌出來,卻不覺得有多疼。

“可憐見的,成化三年,你姑姑也懷過一次孕,不過那時候你爹已經開始主張變法富國了……”太後扯過我的頭發,“所以那一次,是先皇親自給你姑姑喂的堕胎藥……”

“我兒子沒那個狠心,就讓我這個做娘的幫幫他吧……”

兩位嬷嬷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肩膀,還有一位端着藥碗往我的嘴裏灌,太後側過臉嘆了一聲道:“這樣對哀家的孫子,哀家也不忍心……不過婵娟也該是能很快懷上……”

我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狠狠推了那些嬷嬷,發瘋般想要撞灑那碗藥。

三個粗壯的奴仆按住了我,這次,我分毫動彈不得。

“求你……”我看着太後說道:“別給我喝堕胎藥……只要孩子能平安生下來,我可以去死……”

我一手按上自己的肚子,聲音抖得厲害,“孩子已經會動了……已經會動了……”

太後沒有回聲,兩邊嬷嬷掰過我的下巴,将那碗藥湯傾倒着灌下。

藥碗空了以後,碎在了地上。

我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破布一樣癱軟着,小腹一陣劇痛,我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緩慢抽離。

我看見鮮血流了滿地。

為什麽要傷害我的孩子……

我寧願自己去死……

太後走到我身邊,繡金玉鞋挨着我的臉,“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靜妃急火攻心,不小心滑了胎,快宣太醫來給她診脈。”

七天後,我才見到夏侯淵。

我每日躺在床上,沒再說過一句話,床帳頂上的金香花紋,我茫然無措看了七日。

“芊芊?”

夏侯淵極輕地叫我的名字。

他牽過我的手,“芊芊,孩子日後總會有的。”

夏侯淵和我說了很多話,說到最後,我啞聲問他:你知道……是誰拿掉了我的孩子?”

他默不答話。

“你怎麽不說話……”我含淚看着他,“七天前,孩子已經會動了……”

他給我蓋上被子,轉身離去,漠然落下一句話:“芊芊,我平日太寵你了,這幾天你獨自靜一靜吧。”

往後,他來梨棠宮看我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常靜坐在窗欄邊,一坐便是一天。

窗外景色春綠夏紅,到了秋天,蕭瑟落葉飄零一地,冬天霜雪結滿了屋檐,庭院裏的梅花開了,幽香盈了滿室。

我想起梅花樹下那壇酒,釀了一年,也不知道味道怎麽樣了。

我起身想去找酒,又想到它……被埋在晉王府的梅花樹下,并沒有帶進宮裏。

又是一年開春,我收到了太監偷偷傳來的包裹,打開一看,全是娘親給我縫的衣服,還有我爹親手抄的曲譜。

我每次寫信回家,都勸我爹辭官,然每次都仿佛石沉大海,沒有音訊想回,這一次,我捧着這個包裹,靠着牆站了半天。

夏侯淵開始選秀立新妃,他一共挑了三個出身名門的美人,輪流宿在皇後和這些美人的宮中,他很寵她們,禦花園內,常有笑語歡聲。

某一天入夜以後,我只帶了畫屏在皇宮的西南花園裏散步。

先皇還在時,有幾個宮妃曾在西南花園裏投水自盡而死,漸漸就有了鬼怪傳聞,所以一向蹤跡罕至,鮮有人來。

人越少的地方,确是越清靜,西南花園對我來說,是個難尋的好地方。

只是這裏确實比別處冷,我小聲打了個噴嚏。

畫屏頓時很緊張,她輕聲對我說:“娘娘,奴婢這就回宮給您再拿件披風。”

她一溜煙跑了沒影。

四下寂靜無人,我往前走了幾步,竟然隐約聽見了男女偷.情燕好的聲響。

我心底湧出滔天巨浪般的驚駭,只因那對男女的聲音,分明是屬于——

杜婵娟和林輕安。

正宮皇後,和太史家的公子。

情.欲的味道仿佛淹沒了沉沉黑夜,林輕安嗓音低啞,身下動作兇猛,“婵娟,我當年見到你時,你可沒告訴我,你與你表哥早有婚約,更沒告訴我,你早把身子給了他。”

杜婵娟話語極輕,連呻.吟也是壓抑至極,“恩……現在你知道了,知道我是皇後,唔……還敢來找我……”

“腰扭成這樣,可是皇帝沒有滿足你?”

“他可不像你這麽專情,只得我一個就知足了……”

我回到梨棠宮後,尚且心有餘悸,半夜開始發燒。

第二日醒來以後,發現夏侯淵握着我的手,坐在床邊阖眼淺眠。

我想對他說些什麽,那些話蹦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半個字。

“芊芊,你終于醒了,”他摸着我的額頭,彎腰吻我的臉頰,“可還有不适?”

“沒有……”我垂眸答話:“謝陛下。”

他狠狠吻着我的唇,仿佛要吮出血來,半晌後捏着我的下巴說:“你可知自己這幅不冷不熱的樣子,看起來有多氣人?”

“那你就別看我。”我翻了個身,“宮裏的美人那麽多,我這張臉,你早就看膩了吧。”

夏侯淵攬過我的腰,低聲問道:“你可是在吃醋?”

沒有,我沒有吃醋。

只是太久沒和人說過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許久沒有碰你了,”他反複吻着我,一手滑進我的衣服裏,“芊芊,我的芊芊……”

“臣妾身體不适。”

他的手停了一瞬,我再次說道:“妾身福薄,今日伺候不了陛下。”

夏侯淵在我的床邊站了良久,最終無聲離去。

“娘娘……”畫屏欲言又止道:“昨天陛下守了您一晚……”

我得知外公為表忠心當朝自刎時,正在擦一張古琴的弦,那弦割破了我的手指,血滴落在了琴案上。

我托侍女給皇上送去一壇酒,梨棠果釀成的酒。

他收下酒,卻沒再來梨棠宮。

朝堂局勢緊張,須臾風起雲變。

內閣重臣和幾位元老聯手上書,彈劾姜丞相中飽私囊,貪污無數,又有證人告他與藩國勾結,妄圖動搖大楚根本。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再然後,還有箭頭指向宮闱,說我狐媚惑主,使得後宮至今無人誕下子嗣。

仿佛嘲諷一般,這消息傳出來的當日,皇後娘娘就被太醫診出了喜脈。

可我姜氏一族,除我以外,都被發落下了大獄。

我被禁足在梨棠宮,門口把守着重重侍衛,插翅難飛。

不久诏書定下,蘭陵姜家私通藩國,秋後問斬,無一例外。

唯一的例外,就是九重殿宇之內的我。

宮牆深重,我忽然明白什麽是窮途末路,罪無可生。

姜家要被滅族……我又有什麽理由獨活于世。

院子裏的夾竹桃生的正好,我剪下劇毒的枝葉,煮成湯汁,晾涼了以後喝了整碗。

我就着棠梨果釀成的酒喝了它,可惜那酒是新釀的,味道澀苦澀苦,又辣的我嗓子幹疼。

竟是比□□還難喝。

夏侯淵身來帝王,哪裏會顧得上兒女情長,一直以來,都只是我看不開,是我不自量力,是我癡心妄想。

他開始接近我,就該是為了帝位,再後來……再後來,也是注定要殺我族人,滅我滿門。

我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觸目驚心的黑紅色。

我的侍女驚聲大叫,門口的侍衛慌了一瞬,腳步踉跄跑向乾坤殿,像是要通報給夏侯淵。

夏侯淵來了以後,我看見他的手在抖,他穿着尊榮無上的龍袍,面色發白,看起來卻仍是華茂春松般俊朗。

他跑到我身側,緊緊摟着我,像是初見時的那樣,“傳太醫,快傳太醫!”

我攥緊手指,輕輕笑出聲來答他的話:“來不及了,太醫都在皇後那裏……皇後的椒房宮在東南,梨棠宮在西北……”

夏侯淵摸着我的手,“芊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讓你爹官複原職,讓你姑姑從宗廟回來可好?”

“芊芊,你會當上皇後的,朕會獨寵你一個,太醫馬上就來了……”他的手腕上青筋暴起,看起來極為駭人。“芊芊,你撐住……芊芊!”

原本痛到了極致,可突然一下,卻一點都不痛了。

好像變得很輕很輕,輕到可以飄起來……

仿佛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我覺得眼簾很重,但只要閉上雙眼,什麽都會好起來。

我伏在他懷中,緩慢阖上眼簾。

“芊芊,芊芊……芊芊!!!”我聽見他仿若痛極的喊聲,刺得我耳朵發麻,又疼的我心口發漲。

然後,整個世界,終于全部安靜了下來。

大楚端文三年,靜妃甍。

作者有話要說: 嗷!我還是親媽!蠢作者覺得不是很虐_(:_」∠)_

夏侯淵是不是有點渣,所以給他戴了綠帽子_(:_」∠)_

評論好少TAT是不是都走了。。。求!別!走!

都完結了按個爪吧TAT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