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午門燈會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十五,京城嚴寒,但氣氛熱烈。
在一片鞭炮竹聲中,人們迎來了最熱鬧的日子——上元節。
以前這個時候,如燕和星夢總會去夫子廟逛逛街市,或者是坐上游船欣賞十裏秦淮的兩岸燈火,可如今來到了京城,對一切都陌生的很,人自然也變得有些拘謹。
如燕天生體質弱,為了确保在進宮前身體無恙,她便一直待在客棧裏走動,當了個真正的閨房千金。
而星夢呢,時常帶着月新出去瞎逛,兩人雖有主仆之名,但私交甚好。
上元節,這樣适合出游的日子自是她倆不會錯過的了。
晚飯後,星夢先是與如燕在廣福後院一起放了孔明燈,然後與月新一同外出去逛燈會。
元宵佳節,星夢與往常一樣畫了月棱眉,不過披肩長發上面特地點綴了雪柳和玉梅。她身着石榴紅的襦裙,外披素色大氅,在月光下甚是好看。月新則穿上了平日裏最喜歡的丁香色襦裙和星夢年前送她的鵝色絨毛鬥篷,也盡顯明豔活潑。
兩人漫步于游人如織的長安大街上,望着玲琅滿目的燈火,真可謂是“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在鼎沸的笑談聲裏,月新大聲向星夢喊道:“二小姐,這實在是太熱鬧了,皇城就是不一樣啊,您聽見我說話麽?”
星夢用力拉着月新,不讓她被人群沖散,此時亦朝她喊道:“是啊,的确熱鬧,這會兒大家好像都去前面了,咱們也去瞅瞅吧。”
兩人于是順着人流往前面走去,終于到了一個人山人海的地方。
“這是哪兒啊?”月新驚奇道。
衆人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廣場,中間用一盞盞彩燈壘成了一座高丘,足足有十幾層,遠處有三面高大的紅牆和金瓦,形成了一個開闊的半包圍結構。
“這應是紫禁城的午門了,上次咱們出來逛路過的,”星夢喊道,“不過那彩燈堆起的小山就不知道是什麽了。”
“是鳌山燈會,每年元宵的盛大慶典。”說話的人聲音不大,卻正好傳進兩人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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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夢回頭一看,眼前那人面容熟悉,穿着深色織錦緞的袍衫,頭戴方巾,“紀公子,真巧,你也是來看燈會的麽?”
“倒不是,在下本與舍妹同游,路過這兒時被人群沖散了,便想過來這邊找找。”朱祐樘神情微漾,語速略急。
“那我們也幫忙找找吧。”星夢看了看身旁的月新,後者會心地點了點頭。
三人于是開始尋找仁和,整整半個時辰,月新在前面探路,朱祐樘和星夢跟在後面尋人。只是茫茫人海,想要尋找一個穿團領袖衫的姑娘,真可謂是大海撈針。
“紀公子,令妹手上有沒有提着燈籠之類的玩物,這樣便可好找些。”星夢在人群中喊道。
“在下記得她兩手空空,一路上亦沒買什麽。”朱祐樘環顧四周,有些無奈,“這樣找下去,未必會有結果,到時要是再與你的侍女走散,便更不好了。”
星夢點點頭,于是叫回月新。
“二小姐,咱們已經從西側到東側了,前面應是不會有那位姑娘的。”月新氣喘籲籲道。
“張姑娘,還是先找個歇腳的地吧。”
“也好,”星夢拉着月新,“不過我覺得,她可能已在長安大街上抑或是已經回府歇息了。”
三人于是在雲記烤鴨對面的一家客棧裏坐下,特地找了個靠近門口的地兒。因是元宵節晚上,店內人不多,店小二在櫃臺旁忙着壘酒壇。
月新跑過去管他要了壺茶,回來憤憤不平。“那店小二明顯宰人,說只剩最貴的龍井,其餘的茶葉都賣完了。”
“算了,計較也沒用,”朱祐樘只是一笑,溫言道,“這頓在下做東,勞姑娘再去說一聲,添幾個小菜。”
待月新走後,星夢笑道:“公子可是中招了,我倆也沒能幫上忙,敢情如此破費。”
“張姑娘說笑了,倒是在下日前讓舍妹帶給你的《茶經》,不知收到了沒有?”
“那書印得甚好,想是宋版的孤本了,萍水相逢,公子何故将這樣珍貴的古籍贈予我呢?”
“這書是以前友人相贈的,”朱祐樘靠在椅背上,笑看着她,“那日在廣福客棧,聽姑娘談了雨前新茶的見解,這書與其束之高閣不如贈予行家。”
“行家可不敢當,只是賣弄賣弄罷了。”星夢聽得了誇贊,但面上依舊表示謙遜。
一會兒兒功夫,茶點便上來了,真是給了錢就有做生意的無限動力,店小二幫兩人斟了茶。
朱祐樘啜了一口,不動聲色道:“這茶又得如何品呢?”
“這……這是龍井麽?”星夢抿了一口,擡起頭來,表情像是嘴裏含了幾個酸梅。
兩人對視良久,終是忍不住一道笑出聲來,星夢壓低聲音道,“好像是天目山的白茶。”
朱祐樘搖頭嘆道:“可惜了我的銀子。”
“其實,比起龍井,”星夢惬意地望着外頭的燈海,“我倒覺得這白茶更是難得。”
“哦?願聞其詳。”
星夢見他饒有興致的樣子,便繼續道:“北宋徽宗曾言,白茶自為一種,與常茶不同。其條敷闡,其葉瑩簿,崖林之間,偶然生出。”
“雖非人力所致,有者不過四五家,生者不過一二株,”朱祐樘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贊道,“《大觀茶論》中的這段所雲甚妙,看來,那本古籍我可是送對人了。”
“哪裏哪裏,班門弄斧。”星夢微微颔首,莞爾一笑。
“哥!”離二人三四步遠的地方,一個男裝打扮的姑娘走過來。
仁和公主,圓領袖衫透着幾分儒生氣,她俏皮地看了看朱祐樘,又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繼而轉頭,有些驚訝:“張姑娘!好久不見。”
這時候月新走過來,星夢起身介紹道:“這位是月新,在下的侍女。紀姑娘,別來無恙啊。”月新亦見禮。
仁和公主愣了一下,她對“紀姑娘”這個詞不太适應,不過在星夢看來“紀公子”的舍妹自然也就是“紀姑娘”了,于是反應過來,笑道:“這鳌山燈火年年如此,就是人太多,看不真切。”
“可是你自己說要來的。”朱祐樘調侃道。
“無妨,這兒熱鬧得很,張姑娘不也來了麽。”仁和公主對着星夢笑笑,坐下道,“你們可是點了菜了?”店小二過來上了菜,待大家一起開動筷子後,朱祐樘夾了些放在妹妹碗裏,“點了茶和小菜,知道你在府裏沒吃飽。”
月新本侍立一旁,只是她不時張望門外的車水馬龍,星夢看了看她,便從袖子裏拿了二十兩銀子給她,笑道:“待會兒你回廣福等我吧。”
月新會心一笑,便與衆人行了個告退禮,出了門去。
“張姑娘,你剛才給了她二十兩,”仁和公主很驚訝,“一個小丫頭,怎麽給她這麽多?”
“這是元宵節給她的私房錢,”星夢目送她出去,解釋道,“這丫頭年紀小可辦事實誠,以往都是如此的,你們別見怪啊。”
其實,月新對于她而言,更多的時候不是一個忠誠的丫鬟,而是一位默契的朋友。
“今日與你在鳌山燈會那邊失散後,正巧遇到了張姑娘,還勞煩了她和侍女幫忙尋找,”朱祐樘親自将三人的酒杯斟滿,“張姑娘,我們得敬你一杯。”
仁和公主見此情景,看了他好久,放下筷子,“恕我不知還有這事。張姑娘,來,這杯我一定要敬你!”
星夢将那酒一飲而盡,點頭笑道:“區區小事,我也沒能幫上忙,不足挂齒。”
“張姑娘,打第一次在方記珠寶行遇見的時候,就覺得和你投緣,”仁和公主吃了一塊鹽水鴨,點頭道,“嗯,這個鴨子味道不錯,你也嘗嘗。”
“據在下所知,京裏善做的還是烤鴨吧,這鹽水鴨可就不怎麽地道了。”星夢嘗了一口,笑道。
“南京的鹽水鴨是最有名的,”朱祐樘也夾了一塊嘗了嘗,眉毛微微上揚,贊道,“鹹而不膩,确實不錯。不知張姑娘可是金陵人氏?”
星夢點點頭,啜了口香茗,“下次要是二位去我們那兒游玩,我願做東,請你們遍嘗美食。”
“甚好,只是家父管得緊,每次我想出府都得求個半天,更別提遠游南京了,還是張姑娘你自在啊,”仁和公主說着,不由好奇道,“不過算起來你來京城也有月餘了,就不怕家人擔心麽?”
“我是奉家命來京辦事的,不過并非一人,還有同來的長姐,只是她不喜熱鬧罷了,”星夢望了望外頭皎潔的明月,“天色不早了,今日元宵,看來我得早些趕回去與她團聚了。”
“小二,結賬,”朱祐樘放下茶杯,甚是禮貌地起身做揖,“張姑娘,夜色已深,我們兄妹送你回去吧。”
“不勞二位麻煩了,我熟路,自己回去便是了。”星夢連忙擺了擺手,欲起身告辭。
“張姑娘,你等會兒,”仁和公主忙上前拉住她,回頭古靈精怪地瞥了眼哥哥,“廣福離這兒還是有些路的,你一個人走夜路回去叫人不放心哪。”
經不住來回的推脫,星夢便應了下來。
朱祐樘将賬結了之後,三人便一同向廣福走去。一路上,星夢給兩人講了南京的風土人情,兩人聽得津津有味,還各自學了幾句怪腔怪調的金陵話,星夢也展示了自己剛學起來的京話,并用它說了各種奇怪的菜名,一時三人皆笑得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