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瞧見魚了!”

霍嶼心想褚寅多半是不會水的,怕小孩為了撈魚掉進河裏,不太放心地叮囑說:“待會到河心,我下去抓魚給你看,你好好待在船上,不要下去。”

褚寅點頭應下,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餘晖散去後,遼闊無雲的天上便隐隐能看見星子了。

他在城裏不曾見過這般景色,故而覺得處處都新奇有趣。母親對鄉下水土不服,整日病殃殃地躺在家中,他在家中留着常惹母親生氣,又沒有書可讀,還不如出來看霍大哥抓魚。

“你替我拿着,”船行到河中,霍嶼脫了上衣扔給褚寅,說,“在心裏數一百下,我就會上來了。”

說罷,他就撲通地跳進了河水裏。

褚少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手忙腳亂地靠到船邊,瞪大着眼睛往河水裏望。天色暗下來後,河水都是黑的了,也看不清底下的東西,褚寅數到六十時,看着映在水面上的彎月亮,忍不住朝河裏大喊道:“霍大哥!你在哪?我不要抓魚了,你上來罷!”

他連着喊了幾聲水下都沒有動靜,便擔憂害怕地哽咽了起來。

淚珠子剛落下來,霍嶼就從河裏冒出頭了,水裏還抓着一尾活蹦亂跳的大鯉魚。

“你怎麽哭了?”霍嶼爬上船,詫異地發現褚寅在抹眼淚,也不知是出了甚麽事。

褚寅擦着眼睛,破涕為笑,說:“我還以為霍大哥不會上來了……”

霍嶼抓了抓短發上的水珠,坐在褚寅身旁,說:“褚少爺,我是在河裏長大的,即便船飄遠了,我也能自己游回岸邊。”

褚寅贊嘆道:“好厲害。”

霍嶼說:“我爹說了,漁民的兒子,生來就是親近水的。這也不叫本事,只是謀個生計而已。”

漁鄉偏僻而近乎與世隔絕,霍嶼也是過了好久,才從碎嘴的人口中得知廣州起了動亂,黨派争得厲害,也說不清現在到底是怎樣的局勢。

他也不懂這個,只知道褚姨太太為那事愁得厲害,秀發間都愁出了幾根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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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嶼收着漁網,對身後吸着牡蛎的褚寅說:“我爹去出海了。”

褚寅擡起頭看他。

霍嶼又說:“去海邊給人家做活,出海捕魚,到年底就能得一大筆錢。我家中要蓋房子,還要給我阿母治病。”

褚寅懵懵懂懂地問:“是坐大船麽?”

霍嶼想了想,說:“聽說是比這要大百倍的船……我也沒見過,等我爹回來,我讓他給咱倆講講。”

“河水會彙聚在大海裏,”褚寅說,“我在書上看到過。假若讓船順着河水一直流,就能漂到海了。”

他給霍嶼比劃着接着道:“刮大風時,海上會卷起白沫和巨浪。我沒親眼見過,這是姨姨跟我說的,她坐船去過日本,還說以後也會帶我去……”

船順流一直漂,就能漂到海裏麽?

霍嶼躺在硬而冷的木板床上,聽着阿母時不時的咳嗽聲,阖眼想象着褚寅說的海。夢中泛起白沫的銀色巨浪仿佛是從天上傾瀉下來的水流,狂風暴雨間,有一艘漁船行在其中。

希翼,恐懼,種種心緒都被遙遠的海吞噬。他竭力讓自己耐心地等待,阿嬸們都說,苦日子熬到頭,就能苦盡甘來。

白日裏閑暇的時候,他就去找褚寅。

褚姨太太先前害了病,不過近日來看着好多了,她還在屋外擺了兩盆說不出名字的花草,十分精心地養着。

她仍是很美,眼角雖有細紋,身姿卻依然窈窕動人。霍嶼去找屋裏的褚少爺時,忍不住回頭多看了正給花修剪枝葉的褚姨太太幾眼。

他娘說來與褚姨太太差不了幾歲,可卻形容枯槁,頭發花白,像是五六十歲的人了……

“霍大哥!”褚寅正描着字,見到霍嶼進來,很是高興地說,“等我描完這兩頁字,便能去河邊玩了。”

霍嶼坐到褚寅身旁,聽褚寅念紙上的字樣。他不大識字,也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漁鄉裏的人們,大多都是像他這樣的。

在偏僻而貧窮的村落,學字毫無用處,他們只要會打漁,會劈柴,會生火做飯,便可以活下去。

褚寅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後,讓霍嶼在紙上空白處也寫上名字。

小少爺的字寫得很好,有力道且隽秀,霍嶼歪歪扭扭地寫下名字時,心裏竟生起一絲羞愧。

“霍大哥,你和我一起念書罷。”褚寅忽然說,“等我姨姨來接我時,我們就一起去北平念書。”

霍嶼轉過頭,怔愣了好一會,也未能想明白褚寅這句話的含義。

小少爺白嫩的手覆在他粗粝的掌心中,一雙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着他,說:“霍大哥,和我一起,好不好?”

河上刮起了清風,是要入秋了。霍嶼握着船槳,發了好久的愣,一日過去,簍中仍是一尾魚都沒有。

他在想,他和褚寅是不是一樣的人。

有時他覺得他們是不同的,可褚寅握住他的手時,他又覺得他們是同樣的人。從前他的夢裏只有河和海,如今又多了個北平。

天色漸晚了,他的舟卻還在河上漂着,他的心也随着水流漂到了很遠的地方……

廣州的動亂沒有平定,戰火還一路燒上了北平。霍嶼原先并不在意這些,可如今也跟着在意了起來。

褚姨太太又病倒了。

霍嶼替他們家的水缸灌滿水時,看到她面容蒼白地倚在窗邊,無神的眼望着天上的雲,也不知她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

家裏難得煨了魚湯,他也送了兩碗去褚寅家裏。

褚姨太太從不用正眼看他,說話的語調也冷淡而疏遠。霍嶼并不在意這些,褚寅和褚姨太太是不同的,他和褚寅說話時,能看到褚寅眼中的自己。

“我娘不太喜歡鄉下,”褚寅拿着釣竿坐在船頭,說,“也不太喜歡鄉下人。”

他說此話的口吻很平淡,也沒有鄙夷的意思,可霍嶼就是覺得心頭像被針刺過一般生疼。

“霍大哥,你莫要生她的氣。她凡事都挑三揀四,不喜歡很多東西,有時也不大喜歡我。”褚寅轉頭看向船艙裏的霍嶼,又說,“人都有這般那般的偏見,其實大家都是人,有何處是不同的呢?”

溫和的月光灑在褚寅漸漸寬闊起來的背上,霍嶼凝神地望着褚寅那一小截雪白的脖子,他想說甚麽,但又開不了口,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期盼像燭蠟一般融在他心底,讓他快樂而痛苦。

出海的男人隔幾月就會寄一次錢回家。

爹的包裹寄回來的那日,霍嶼正背着發熱的褚少爺去十幾裏外的村裏求醫。褚寅說着胡話,呼出的炙熱氣息撲在他的耳根上,他心跳得厲害,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心跳是為了什麽。

天上下了小雨,他把自己的衣衫披在褚寅身上,踩着泥濘的小道快步地跑着。

霍嶼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心中卻不合時宜覺得高興而快活,褚寅的體溫隔着衣料傳到他背上,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真切地覺得他是可以……可以與褚少爺一道的。

他給少爺喂過藥,緊緊地握着少爺滾燙的手。他把自己冰涼的臉貼在褚寅的手背上,合着眼睛想,等家裏蓋了房子,等爹回來,他就和褚寅一起去北平,去念書,去看海。

想着,想着,他眼中淌出快活而滾燙的淚,這樣真切的希翼讓他全身都戰栗起來,好似只要他肯等,便會有那樣的一日……

那日清晨霧氣極濃,天色陰沉。送包裹的人來之前,霍嶼正在門口想着該不該出船。阿母在屋中叫他,說夢到大雨将傾,讓他留下來好好歇一日。

他就在門檻上坐了下來,要解開那包裹時,遠處忽的響起了一聲驚雷。

雨就嘩的從天上傾瀉而下,砸在地上,濺濕了他的衣裳。

包裹裏只有幾張銀票和一根煙槍。

霍嶼認得這煙槍。

在爹還沒出海的時候,每到太陽從河那頭落下去時,爹就會坐在門檻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廉價的煙草。

屋裏常常飄着淡淡的煙味和藥渣的苦味,他從前覺得煙草燒起來的氣味嗆鼻,可等爹走了之後,他才驚覺沒有那煙味的屋子是如此的空蕩冷清。

沒有信。他知道也不會有信。爹不識字,他和阿母也不識字。

外出打漁的漢子出海前會留下包袱,若是船出事了,就請人把他們的行囊寄回故鄉。

霍嶼沉默地看着那柄磨得很舊了的煙槍,他身上的衣衫都濕透了,可他只是坐着門檻邊,任憑冷風吹在他身上。

阿母躺在床上,問他包袱裏是什麽東西。

他說是爹是寄來的。

阿母很高興,還笑着說再過幾月過年的時候,男人就會海邊回來了。

他輕聲應着阿母,眼睛看着自己腳上都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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