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出腳趾的草鞋,他指甲裏都是泥濘,指腹上是硬而厚的繭。

電将天劈成了兩半。

霍嶼冒着雨把爹留下舟又蕩了出去。

河水翻起細浪,雷電的光映亮了水面,震耳的轟鳴聲淹沒了少年嘶啞的哭聲。

雨愈發地大了,他仰面倒在船板上,水珠打濕了他的身子,也打濕了他的雙眼。

霍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漁網灑進河裏。他收着沉甸甸的網,面色蒼白而雙眼通紅,看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和少爺不一樣,他不過是個漁民的兒子……

他只能把命放在這裏,生來就注定了。

褚姨太太不讓他再去看望生病的褚寅,美而細長的眉眼冷淡地看向他,說:“你當真以為巴結上我兒子,褚家便會供你也去北平念書麽?”

她說罷,就阖上了木窗。

興許是褚家的老爺跟對了黨派,過了兩三月,便有人來接褚少爺和褚姨太太了。霍嶼在船上時,又聽到褚寅在河畔喊他。

褚寅說他姨姨來接他們了,問他要不要跟着一起走。

霍嶼望着茫茫的河面,說:“褚少爺,阿母的病還要我照顧,我也還得打漁謀生計……”他說得那麽小聲,那麽不确定,他察覺到褚寅溫和而友好的黑眼睛正專注地看他,他想假如褚寅再問他一次,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離開這裏去北平。

讓他做最苦最累的活計也行,讓他做褚家的仆人也好,只要,只要褚寅再問他一句……

但褚寅只是失落地垂下頭,輕輕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褚寅的手是溫熱的,霍嶼心卻一點點地冷下去。他聽到褚寅說:“霍大哥,明日我就坐火車走了,你會去同我道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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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嶼說:“好。”

褚寅眼中的光又亮了起來,他抱住了霍嶼的背,說:“我去了北平,會給你寫信……等你娘的身體好了,也要去北平找我啊。”

他留了描字的抄本和一小袋銀元給霍嶼。

走了好遠的路,想了好多的話,在車站送別的時候,霍嶼卻一句都沒說出口。他只是站在原地,和從車窗裏探出頭的褚寅用力地揮手,等火車開了一段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追着跑上去,像驟然間失去一切的人般,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褚寅去了北平,或許不會再回來了,而他像被迫紮根在荒地的雜草,永遠地被鎖在了這破敗的鄉下。

“霍哥,你昨夜做噩夢了?”

霍嶼是被褚寅搖醒的,他坐起來擦了擦眼角,才驀然發現自己哭了。

他搖搖頭,笑了笑,對褚寅說:“我又想起阿母了。”

褚寅握住他的手,說:“阿姨也不想你一直為她難過的,霍哥,人總是要走出來的。”

“等太陽下去了,你同我去抓魚罷。”霍嶼呼出一口白氣,說。

褚寅欣然同意道:“這是當然,我可好久都沒去河上。”他說到一半,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說,“不過這凫水的功夫我是真學不會,想來人各有長,也就不勉強了。”

前夜雖下了雨,隔日的天氣卻很好。天上雲很少,夕陽自西落下時,餘晖将河水染成了金紅,成群的小魚游過船底,漁民們的歌聲和村子裏燒起的炊煙一起,慢慢地飄散在了半空。

夜幕降臨後,皎潔的明月光籠着小船,霍嶼和褚寅碰了碰盛酒的陶碗,大聲地笑着,回憶着着少年時一同做過的樂事。

褚寅打着酒嗝站起來,給霍嶼朗誦他寫的詩:

“當 水鳥和游魚沉眠時,

一葉小舟悄無聲息地行着。

當 萬事萬物都靜寂時,

我說 月色便僅歸你我。

船夫唱着嘹亮的歌,

我們的船順着河流而漸漸遠去——

它漂進茫茫海中,

也漂進少年的夢裏。”

霍嶼把剩下的一口酒倒進嘴裏,解下短衫遞到褚寅手裏,說:“你替我拿着,在心裏數一百下,我就會上來了。”

褚寅帶着醉意笑着點了頭,霍嶼就縱身跳進了河水裏。

夜色太暗了,他沒能注意到霍嶼最後看他的那一眼,是含着淚的,是決絕的,是那樣的深沉,如同萬裏外波瀾着的黑色海面。

他只是認真地數着,等待着那膚色黝黑的青年帶着大魚和笑容,再從河底冒出頭來。

“一,二,三……”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一百,一百零一……”

河水平靜得毫無聲息。

他就這樣一直數到了天明,霍嶼也沒有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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