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太監1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坤寧宮中的“坤寧”二字便來自于《道德經》中的這一句。所謂:皇帝是天子,皇後是地,皇帝是乾,皇後便是坤,故而皇後的寝宮叫坤寧宮,皇上的寝宮叫乾清宮。
踏入這坤寧宮,掩上門,瀾喬将木桶擱置在腳旁,筋骨瑟縮不達地依靠着大門站着,雙手置于背後,一瞥之間只覺得這坤寧宮內寂寥空餘,毫無人氣,令人神傷氣弱。值得安慰的是,擡眼望去空中飄漾的水潤霜花好似靈動的符音,不僅帶來了生機,更吸釋着這宮中彌漫的寂寥枯槁之氣。
直條格窗前,玄烨身着一席素雅的灰色長棉袍,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他時常好冷清,縱然前呼後擁也總給一種踽踽涼涼的感覺。或許是他椿萱早逝,從小又未曾承歡膝下一日,故而即便坐擁天下,也能輕易地讓人感受到其冰清水冷的苦楚。
隐約間他聽到一女子的聲音在道:“有人麽?”
玄烨雖是在讀書,但心中卻為吳三桂親自帶兵攔擊勒爾錦、尚善兩支大軍,從而阻斷兩軍相應之事而愁憂,因此心思并未在書上。現聽有人進來叨擾,故而心生怒意,便欲要發落了這叨饒之人。
他旋即合放下書,起身往出走,未走到門口卻又聽那女子碎語道:“不是說防水的麽?怎才沒到半年就掉了一顆,如今銀子又都捐出去了,如何去找禦膳房的小圓子再做魚膠?真是急死我了……”
魚膠?何為魚膠?宮中又何時有捐銀子一說了?玄烨被這碎念驅散了怒意,倒是有些想探知究竟了。
他走出殿中,卻不見其人,但看到門口處的木桶,想來人還未走,便到一旁的隅間去尋。
門洞上雪水垂露而下,玄烨伏面而過,一個腳步邁向前還未落地,擡頭便見到已經一副蜂虿作于懷袖樣子的瀾喬。玄烨自己也是目瞪口噤,因他從未看過這般似歪瓜裂棗之人,一下子便怔住了,只呆呆地看向她。可偏瞿然注視的那一刻,視線卻莫名地被其明眸鎖住。那人縱然貌醜無鹽,可一雙大眼睛卻是雙瞳剪水般的靈動有神。
許多年前,在宣武門外,也是那樣一雙眼睛,嬌璨中稍帶着兇橫和倔強,直到發髻散落的那一刻,那種從未有過的新鮮與亢奮令玄烨心頭如被鹿撞過般。
玄烨總是能被新鮮的事物所吸引,對待諸事皆是如此。便是那遠隔洋海而來的西洋學術,他非但不排斥,居然還深陷其中。無論是幾何、醫學、天文學,甚至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解剖學皆涉入其中。此刻所遇,與前所述同工異曲,那便是何為她口中所說的魚膠?捐錢之事又是何時在宮中發起?而種種疑問的答案似乎都在她那張臉上……
就在玄烨芒芒恍忽之際,瀾喬則心裏惶惶不安地打量着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看起來眉清目秀,氣宇不凡的男人。是侍衛麽?可腰間既沒有佩刀,也非豹頭環眼之面相,何來武者精悍之氣保護宮中的各位主子。是太監麽?長得倒是清秀,可氣質又看似不俗,不太像是這宮中的使喚奴才。難道是乾清宮的那位?可既是皇上怎會身邊無一人跟随?罷了,禮多人不怪,想此瀾喬便雙膝彎曲……
玄烨見其似要行禮,又見其猶豫不定,便知對方并不确定自己的身份,便上前忙謊稱道:“我是這坤寧宮看守的葉公公,你是何人?”
玄烨突然的上前開口,瀾喬先是被吓得後退一步,但聽見對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瀾喬便止住腳步,一口悶在胸口的氣也順暢了些,已經彎曲的雙腿便又站直,回道:“我是辛者庫宮女,我叫瀾喬。”可她擡眼再一次打量的看向玄烨,還是慎覺得疑惑,心想坤寧宮何時有了看守的太監,便提了提氣,問道,“坤寧宮何時多了位看守的太監,從前并未有過?”瀾喬想着若是坤寧宮真多了個面容俊俏的太監,日常打掃的宮女定會在午膳的時候将此事用來當作打牙撂嘴的玩笑之談。
玄烨未曾想自己堂堂九五之尊竟遭受到一宮女逼問質疑,作難間,手摸了摸鼻子,而後眼神游移道:“這……坤寧宮從前确無人看守……但再過兩月便是先皇後的忌日,故而皇上命我在此日日祭拜,以盡哀思。”玄烨這話從口中說出并未做太多思襯,他一心只想找個由頭将自己身份遮掩過去,不想卻尋了亡妻的忌日為由頭,玄烨為此心感愧疚。
瀾喬聽後半信半疑,但看對方溫和有禮,而自己又急需幫助,便已無精力細細問究,而直接開口央求道:“葉……公公,你即是這坤寧宮的看守公公,能否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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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擡眼問道:“何事需要幫忙?”
瀾喬猶豫不決,但事急從權,便定睛決意說道:“你能否先答應我,無論我所求之事你能否幫到我,都會替我保守秘密,無論對誰都不會說起此事?”
玄烨見此事不容小觑,便心中更是迫切地想知道所謂何事。至于承諾,想到自己是一國之君,是天下最有能力之人,也是最能守住秘密之人,便坦然答應道:“你只管說便是,朕……我自然不會對旁人提起。”
瀾喬心裏仍舊不安生,也并未聽見玄烨口中所說的那個“朕”字。
瀾喬扭捏說道:“我……”瀾喬說着手扶搭向臉,雙唇緊抿後,艱難地開口道,“我這麻子……是我自己粘上去的,可是卻掉了一顆。未免被別人發現,說我欺君,可否幫我尋個方法,讓我……讓我将這掉下來的魚膠再粘上去。”
原來魚膠竟是這般用途,玄烨頓時覺得豁然貫通!可細想來這世間女子,無論是宮裏頭的還是宮外頭的不都是以色事人麽,為何她偏冒着欺君的罪名故作醜态,這是何居心?難不成有何陰謀?
瀾喬見其目光凝聚,想必是曲解了自己的初衷,為了不惹其誤會,忙解釋道:“我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不想與這宮裏的太監對食,自然……也不想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故此才用魚膠扮醜的。”說完,瀾喬期許地看向玄烨。
玄烨聽到那句“不想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驟然臉色一變。他見其雙指間揉搓的粒狀物,便上前從瀾喬的手中取來,來回打量了一番。
他看了看手中透着淡淡海棠色的魚膠,又看了看瀾喬的臉,隐忍不發道:“麻雀變鳳凰不是這天下女子皆所盼之事麽,你為何這般抗拒,難不成這當今天子都入不了你的眼麽?”這話越說,玄烨心裏越是抑塞。縱然面前的是位貌醜無鹽的女子,可嘗慣了天下女子的思慕之心,如今卻與太監同被排開在外,這着實令他沉悶不悅。
瀾喬見其沉默不言,臉色不悅,想來定是因為自己言語沖撞到了他,便想到他也是太監,而自己又說不想與太監對食,故此才會臉色這般難看。想到此處,她慌忙解釋道:“那個……我其實是向往自由,不願為人妻妾被束縛,所以才這般。縱然世間女子皆盼尋得良偶佳配,但你只當我是這世間的怪胎就是了,當真不是別人的問題,只是我行為乖僻,嘿嘿……。”說完,瀾喬發出一陣皮笑肉不笑的憨聲。
瀾喬看着依舊如悶葫蘆的玄烨,想到自己若是再耽擱時間恐怕皮肉不保,便鎖眉嗔怪道:“你這個人,我都将我事關性命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倒是不吭聲了!喂!你到底能否幫助我啊?”
見對方急得直跺腳,玄烨恍然道:“哦,這……你無非是想粘上它。”他邊說邊心不在焉地揉捏着手中的小顆粒魚膠,“魚膠是麽?我可以讓禦膳房的人做些來。”
瀾喬知道這倒是個辦法,可是如此要耗時許久。
見其愁眉不語,玄烨問道:“怎麽,這個方法不成麽?”
瀾喬喃喃道:“行倒是行,可是會耽擱很長世間,可我回去晚了姑姑會責罰的。”
玄烨心生憐憫,眼睛一轉:“這個無妨,我會托人和你們姑姑說……嗯?就說這坤寧宮祭拜臨時需要人手,需要你多留些時辰,這般你就可以放寬心了。”
瀾喬一聽,郁結全無,通體舒暢,眼睛亮閃道:“既是這樣那真是謝謝你了。”
玄烨笑了笑,倏地一個念頭閃過,道:“既然如此,你便先把臉上的魚膠都摘掉吧,這一個不牢固想必其它的也都松散了,何不借此機會都換做新的。”
瀾喬眨巴眨巴眼睛,覺得言之有理,便道:“你說的沒錯,是該都換了。”她一個憨直璨笑,“那可否以後每三個月你幫我換新一次?”瀾喬說的實在難為情,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厚着臉皮央求道。
玄烨點頭應了。
瀾喬為此樂開了懷,一邊說道,一邊摘掉臉上的顆顆魚膠:“不知道粘了這麽久有沒有留下什麽印記,我是覺得醜相甚好,起碼在這宮中,但可別真成了醜姑娘。”
瀾喬碎念之時,玄烨期許地看着那一顆顆的魚膠脫落,直到最後一顆魚膠被摘掉,玄烨再一次地被瀾喬的臉所驚到。
在雪粒珠簾映襯下,那原本白皙的鵝蛋臉龐顯得更加的水潤動人,雙唇又似冬日裏的胭脂紅梅,暗香浮動般,眼眸更是那般的清揚婉兮,這樣的容貌真是叫人迷其眼,傾其心。後宮雖從不缺翹楚,但玄烨從未有過如此心動的感覺,加上那似曾相識的情愫,玄烨只覺得這是如夢如幻的恩賜,無可替代。
直到他出去命梁九功做好魚膠再送來至此為其粘上,這種不可辜負的感受也未曾消失。
瀾喬坐在炕上看着鏡中的自己,那臉上粘的恰到好處的魚膠令其滿心歡喜。可她卻怎麽也想不到這是當今皇上命身邊的梁九功特意囑咐禦膳房做成,不僅如此,還吩咐下去不得聲張,否則人頭不保。
再次見到瀾喬以醜态示人,玄烨倒是覺得極好,因他覺得這魚膠似裝襯珍寶的醜陋到不堪入目的匣子,能保護珍寶免受他人窺視。想來這天下男子只有自己知道這匣子裏是塊琪玉,便如握在手心般。
瀾喬起身言道:“謝謝你葉公公,今天能遇到你真是我之幸事。只是時間不早了,我該回辛者庫了。”
玄烨心一沉,難掩不舍道:“無妨……”
此刻雪已停,天際宕冥,玄烨站在殿外望着瀾喬離去的背影,回想着剛才的點滴,雖寒風侵肌,但剛剛那些許畫面更像是冬日裏的暖爐,讓其冰冷許久的心有了溫度。他想或許是天意,偏今天因為戰事而心情不悅,任性地不叫任何人跟随,只想尋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呆會兒,而無疑坤寧宮是最好的選擇。
想到這,他想到曾經住在這裏的赫舍裏氏。身為皇帝,被國家,被祖宗家法,被皇嗣這些種種所捆綁,連帶着後宮的女人也被捆綁着。可他無法對所有的後宮妃子賦予愛情,連一個也沒有。從前他只覺得自己薄情,此刻他想并非自己薄情,而是從前還未遇到,即遇到了,心便有了悸動……
宮後苑(注:雍正後改名為禦花園)樹木交錯處,一身穿太監衣服的男子忍不住內急,他匆匆觀望,見好似無人,便顧不得許多而站着解手。不巧,一雙手拎着木桶的宮女經過那裏看到了這一幕,頓時,那宮女被驚得目瞪口呆。
太監怎會站着小解?太監不是沒有……
恍惚之際,那假太監匆忙提褲轉過身來,卻見一相貌醜陋的宮女撞見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一幕,便立時眼冒兇光起了殺機。
瀾喬見其看到了自己,更是惶恐失色,又見其臉上的兇煞之氣,便轉身慌忙逃跑。
那假太監見此即刻從袖中取出漁網線來欲要追上前索其性命;可不想幾名宮女拎着食盒從不遠處走來,為了不生起更大事端那假太監只好暫且作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