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烨援1

午時,風和日暖,日光影澈在紫禁城的青瑣丹墀上,皎皎奕奕。

乾清宮南書房內,玄烨修長挺拔的身子側站在左邊的黑漆嵌螺钿山水花卉書格前,只見他手握一把鑲嵌鴿血寶石,柄與鞘皆用象牙而制,且刻有團雲龍紋的蒙古刀,神情凝重沉毅又帶着狠絕。

這樣的表情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玄烨的臉上,但凡他有了欲除之的眼中釘肉中刺,便會如此。

玄烨的近身太監梁九功端着剛用玉山泉泉水所泡好的明前龍井,從外頭悄聲走了進來。他知道玄烨今日早朝之上大動肝火,故而一只腳還未着南書房的地面便謹慎地擡眼瞧向他主子的臉色,見憤怒愈演愈烈,他不禁身子寒顫。

梁九功雖與玄烨年紀相仿,且幼年便陪伴在其左右,然而,今日的玄烨已非幼年時的玄烨,他需得更加謹慎,以免言行不當觸怒當今天子。在他猶豫要不要開口獻茶前,他朝玄烨的近身侍衛曹寅看去……

曹寅,自子清,二等侍衛兼正白旗旗鼓佐領,自幼陪伴在玄烨身旁,其父頗受先帝器重,其母更是撫育玄烨之婦人,舉家皆深得玄烨信任。

子清會心,朝梁九功點了下頭,梁九功便腳步緩慢,雙手平穩地将茶遞到皇上面前,低聲道:“皇上,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玄烨未應聲,表情如舊,梁九功便手端着茶恭順地在旁候着。

屋內靜寂無聲。

突然,玄烨拔出刀鞘,這一突兀動作吓得梁九功手微微一顫,使得茶杯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子清雖也一驚,卻不為所動,因他知玄烨為何如此,也知這刀曾經手刃過何人。

子清依稀記得,那是康熙八年,玄烨召鳌拜在此處觐見。在此之前,玄烨親自挑選一批身強力壯的滿族親貴,在此處練習布庫,說是以此為玩樂,但實則确是對鳌拜早已有了殺心。也正是在此處,他命少年們擒住鳌拜,将其壓入大牢。為其軍功,也為安撫朝臣,玄烨傳旨免鳌拜一死。然而一個夜裏,玄烨身着玄色帶帽鬥篷,身邊僅帶着自己,來到關押鳌拜的大牢。

就在那個夜裏,子清親眼見到玄烨身為一國之君,卻親手将這把蒙古利刀插入鳌拜的心髒,沒有猶疑,沒有不忍,有的只是如現今這般的凝重沉毅,還有狠絕。

故而鳌拜臨終前最後的一句話便是:如此,皇上必能使大清威震八方!

這句話是鳌拜帶着欣慰的笑意說的,可他卻不知,他今日的殺身之禍竟是因為一個他永遠都記不起來的無名小卒。

玄烨看着那刀刃上的斑斑血跡,面無表情道:“這鳌拜已死多年,可這刀上面的血跡還在。朕不叫人擦了他,是因為朕想用他鳌拜的血魂提醒朕,君王枕塌絕不容他人酣睡,昨日的鳌拜如此,今日的吳三桂亦如此!”

子清屏息拱手道:“皇上,吳三桂必死,只是今非昔比,皇上不一定非要親征,不如讓微臣拿着這把刀代替皇上去手刃了吳三桂那老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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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合上刀鞘,将刀扔到子清手中,拿過梁九功手中的茶,淺嘗一口,覺得無味,便将茶放到桌幾上,問道:“朕有一日未瞧見胤礽了,他可好?”

梁九功上前笑言:“回皇上,自二阿哥出生,您便親力親為照顧他,近來雖國事煩心,您不願讓二阿哥見到您的憂慮,但二阿哥自小便知道孝敬皇上您,這不為了叫您安心,二阿哥吃睡甚好。想來二阿哥雖小,但卻知皇上的挂念之心,也知他若安好,皇上也必心寬。”

玄烨扯動嘴角,露出一抹笑:“你啊,真是能說會道,朕若是将你送去慈寧宮當差,恐怕老祖宗的花會越發開得灼灼光鮮。”

梁九功憨笑道:“奴才不過是想皇上念在二阿哥的面子上,該用午膳了。”

自玄烨下了朝,非但沒有用午膳,連早膳也沒用,皆因今日早朝上,朝中以索額圖為首的大部分朝臣上表請求與吳三桂議和。這對玄烨來說無非是奇恥大辱!當朝國君,對吳三桂等有反叛之心的亂臣賊子撤藩無疑是順應天命;縱使清軍不敵,縱使玄烨親征戰死在沙場,也絕不會做這種有損大清顏面的事情!可面對朝臣的軟弱無志氣,玄烨憤怒至極。

玄烨心自不在吃食,他握了握拳,徑直朝門口大步走去,喝道:“擺駕慈寧宮,朕去瞧瞧皇祖母。”子清緊随其後。

梁九功亦在後揚聲道:“皇上擺駕慈寧宮。”

慈寧宮內,花香清幽,鳥聲洋洋盈耳。一容光煥發,目光矍铄的老者正在用一銀質的湯匙勺子逗趣着籠中的金絲雀。那金絲雀頭頂蓬頭,毛色鮮亮,羽翼帶有對花,能閉口鳴叫出長而婉轉優和的語調,甚是讨人喜歡。此乃山東巡撫進獻,玄烨見其鳥語動人,便将此鳥贈與他的皇祖母,孝莊太皇太後。

一旁的宮女紫荊含笑道:“太皇太後,這鳥被您養的是越發的歡實了。”

孝莊用湯匙又盛了些水,喂到那金絲雀的嘴邊,見那鳥閉口不張,想是已喝足了,便将手中的湯匙交與紫荊,冷言道:“這鳥啊,被困這籠中,能歡實到哪去。”

紫荊接過湯匙,笑言道:“太皇太後說的是,這籠中鳥自然沒有那外頭飛的野鳥壯實。但這鳥畢竟是養在咱們慈寧宮,又有幸得太皇太後親自照拂,自然是要比外頭的野鳥歡實。”

孝莊瞧了瞧在一旁做女紅的蘇沫兒,手搭向宮女,道:“蘇沫兒啊,你瞧見沒有,這就是你手底下出來的人。你也不是那阿谀之人,偏教出這麽個會溜須拍馬的。”說完,孝莊哧地一笑後。

蘇沫兒擡頭和悅道:“奴才看啊,那紫荊說的倒是實話。格格您想,那外頭的野鳥雖想飛哪裏便飛哪裏,卻朝不保夕,又不知那未知的地方有怎樣的危險。可您豢養的鳥啊,雖能飛的地界小,卻吃喝無憂,又有太皇太後護着,任他誰啊也不敢欺負。”

玄烨如一陣風而入,并未讓人跟在其後。他聽見蘇沫兒口出“欺負”二字,便接過來話,聲音洪亮道:“怎麽?難道有人敢欺負皇祖母不成,那孫兒定要了他的人頭!”

見皇上駕臨,蘇沫兒忙放下手中的女紅與一衆宮女跪下道:“皇上吉祥!”

玄烨揮了揮手,道:“都起來吧,朕與皇祖母說會兒話,你們且都先下去吧,留下蘇姑姑伺候就成了。”

“是。”衆宮女分整齊兩行,恭順退下。

孝莊瞥了瞥玄烨,知其這個時候來,又遣散了人去,必定是有軍國之事要商議,便開口道:“皇上不是請過安了麽,怎又想我這個老太婆了?你啊,要是這般對你的那些妃子們便好,省的我和你皇額娘兩頭都不得安靜。”

玄烨剛欲笑言,但心中所揣之事壓在胸頭,令其窩火,且又是在自己的皇祖母面前,便也不僞裝了,故而沉聲道:“皇祖母,孫兒來是有一事想與皇祖母商議。”

孝莊知現如今唯有三藩之事能叫玄烨如此憂心忡忡,但她本是不同意這個時候扯藩的,可玄烨卻心如鐵石定意要撤藩。孝莊曾與兒子不和,兩人都不肯妥協,故而心生嫌隙。如今換成孫子,自己年世已大,且玄烨又是有主意的,便沒有從前的強硬了。

孝莊言道:“哦?可是前朝之事啊?”說着,孝莊朝內殿走去,玄烨與蘇沫兒亦跟随過去。

祖孫二人坐在炕上,蘇沫兒侍立一旁。只瞧玄烨臉色微苦,眸光黯淡,孝莊見此心疼不已。想來玄烨為避天花自小養在宮外,無親母照拂,又甚是克己苦讀,不想八歲父亡,十歲母逝,身世凄苦。世人皆知皇位的尊貴,卻不知坐皇位如坐針氈,玄烨心裏的苦除了他的皇祖母又有誰知道呢!

玄烨道:“自吳三桂造反,如今其手下叛軍已占據我大清半壁江上,甚至直逼京城。”玄烨微微低頭,又悵然看向窗外,言道:“皇祖母,在這種情況下需得早做些準備了……”

孝莊料會如此,但此刻看自己的孫兒這般憂愁,也着實不忍心責怪,柔聲道:“皇上可是要立太子?”

玄烨答道:“正是如此。現如今不但吳三桂起兵造反,連陝、甘也人心動搖,且邊外蒙古諸部入邊燒殺擄掠。那達拉喇嘛雖說:賊人不來則以,來則敷之以獻,實則陽奉陰違,抗旨不遵!為今之計……”玄烨嘆息道:“為今之計孫兒打算離胤礽為太子,這樣一來就算京師告急,或者孫兒……或者孫兒為國獻身,需要退居關外,既有當朝太子在,亦有祖母的扶持,也可穩固國本,免得各旗親貴為了争奪皇位而進行內鬥。”

這番話令年老的孝莊如五雷轟頂般,她眼睛噙淚道:“孫兒啊,皇祖母……皇祖母活了大半輩子,那是什麽血雨腥風都經歷過啊,你不可這般喪了志氣,你是天子,必能鏟除那一幹逆賊,保住大清的基業啊!且宗室親貴已身赴戰場,你怎可也去,這宮中,需要孫兒你留下來坐鎮啊!”

玄烨背過身顫聲道:“皇祖母,這是孫兒做的最壞打算,卻不是唯一的打算。”他轉過身,面容稍做舒展,“孫子欲要立太子,不僅是為了他日以顧國本,更是為了拉攏索額圖。自鳌拜死了以後,他赫舍裏氏不斷壯大,朝廷裏的衆多大臣都依附他索爾圖。今日早朝,更是以索爾圖為首的一部分朝臣,請求與吳三桂議和。皇祖母知道,孫兒最恨其朝中出現朋黨,但孫兒幼年登基,需依附于輔臣和衆大臣,故而縱其形成黨派之事,孫兒也為此而憂心。但孫兒自登基以來從未大封六宮,只怕後宮的位份與前朝牽扯到一起,形成更多的黨派,唯恐孫兒的能力不足以牽制。可如今,孫兒縱然再痛恨索黨,卻也不得不依附于他,想來若是胤礽被立為皇太子,他索額圖勢必會調轉風向,轉為支持扯藩,故此才能凝聚群臣之心!”

孝莊長呼了一口氣,緩緩道:“玄烨啊,你這樣做是對的。他索額圖是個有才之人,若是借此能讓索額圖為朝廷盡心盡力,運籌帷幄,這也是個上策。而我大清現在內憂外患,是當團結一致,伺機待發。胤礽是嫡子,又是先皇後赫舍裏氏所出,名正言順。不過不易操之過急,以免有人胡亂揣測,倒是可以先放出風去。”

玄烨眸光粲粲,道:“孫兒也是這般想的。”

孝莊又道:“不僅是太子,也當讓衆人知道皇上有意立鈕妃為皇後。”

玄烨眸光灼灼,應道:“皇祖母所言極是,朕也有此意立鈕妃為皇後,只是赫舍裏氏剛逝不到一年,令則宮中需節省銀子以應戰事,但若只是放出風去,讓朝中知道孫兒的心意,便能彰顯孫兒不忘勳舊,也能使鑲黃旗将領及文武朝臣受到鼓舞,感念朕的恩澤。”

孝莊目光炯亮,說話帶着力道:“是啊,那鄂必隆雖曾與鳌拜勾結,但祖上卻是對我大清有功之臣,再者那鈕妃自入宮以來,勤儉克責,溫柔恭順,即便無所出,卻可以在太子之位上無私心,确是個不錯的人選。”

玄烨竟沒有想到自己的皇祖母會主動開口說出立後之事,因後宮太皇太後、太後皆是博爾濟吉特氏,後妃中亦有博爾濟吉特氏,故而玄烨以為若是商讨立議皇後之事,博爾濟吉特氏才是首選,可如今自己的皇祖母卻提議立鄂必隆之女鈕祜祿氏為後,玄烨不禁感激皇祖母對自己的毫無保留,對大清的赤膽忠心。

這時,淑慧長公主從偏殿過來給孝莊請安,見孝莊和玄烨二人皆面帶愁容,故而開口道:“皇上可是為三番戰事而憂心?”她帶着從容笑意走近,與玄烨言道,“皇上大可不必憂心。”

玄烨問道:“皇姑此話從何說起?”

淑慧長公主答道:“皇上可知昨日有一宮女,将省吃儉用下來的月例捐獻給前方将士?雖銀子不多,卻是一片憂國憂民之心。想來必是皇上天縱英明,連區區一宮女都與皇上一心,可見民心所致,正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上如此得人心,來日必定安定天下!”

公主的一席話令玄烨想到昨日的瀾喬,因這捐獻二字也從她的口中而出,莫非這捐獻之人便是瀾喬?想到此,玄烨看了看時辰,便以國事為由離開慈寧宮,又遣退身邊跟從的人,只身來到坤寧宮。

不想,他剛一推開坤寧宮的大門,便見到一太監正在對着一宮女行兇,玄烨即刻斥吼道:“大膽奴才,竟然敢在宮中行兇,還不快住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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