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好。”

這個回答,何其簡單,又何其完滿。葉蘅無話,又将殷怡晴擁進了懷裏。忽然,他意識到了什麽,匆忙松開了懷抱,輕輕将她推開。看着殷怡晴一臉訝異,他淺淺一笑,道:“我身上濕,別受了涼。”

殷怡晴聞言,笑道:“我哪有這麽嬌弱?”

葉蘅無奈,略低了嗓音,道:“你傷得不輕,況且……有孕在身,切不可大意……”

聽到“有孕在身”四個字,殷怡晴怔住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是阿七說的?”

葉蘅不知她為何如此反應,疑惑着點了點頭。

殷怡晴想了想,頭一低,竟微紅了臉,低聲道:“……竟然是……的确已有兩個月未曾……”她的聲音愈發低微,漸漸說不下去了。她擡了頭,笑得無可奈何,“我沒想過……”

葉蘅聽到這裏,輕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牽出愉悅,讓他的眸中漾起從未有過的缱绻親昵。殷怡晴不覺一愣,忽然覺得,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認識了他……

她随他而笑,擡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喃喃道:“真好……”

他微微傾身,在她額上落了一吻,道:“好好休息。我在外頭。”

殷怡晴點點頭,剛要躺下,忽又想起什麽來。她拉起葉蘅的手,急切道:“你幫我叫阿七來。”

葉蘅只當她是哪裏不适,自然心急,忙出門喚了梅子七進來。梅子七見葉蘅喊得急,也不免緊張。等進了屋,殷怡晴拉過他低語幾句之後,他卻失笑,道:“師姐,這會兒你倒想起安胎了?”他說着,回頭看了葉蘅一眼,故意道,“早知如此,你何苦作這大死?懷着身孕還敢刀山火海地闖,也不問問孩子他爹答不答應?”

他這一番話,讓殷怡晴漲紅了臉。她拽着他的手腕,斥道:“你住口!誰讓你說這些有的沒的,趕緊配藥去!”她說話時,時不時看葉蘅一眼,但卻怯于對視。

梅子七看在眼裏,故作為難地皺了眉,轉而對葉蘅道:“師姐,你快別折騰我了,這會兒讓我去哪裏給你找安胎藥啊?姐夫你趕緊來勸勸。”

這一聲“姐夫”讓葉蘅和殷怡晴俱是一愣,還不等兩人反應過來,外間的闵袖鋒先聽不下去了。他拂袖起身,大步走了進來,厲聲道:“都別鬧了。現在是說笑的時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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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殷怡晴松了緊拽着梅子七的手,梅子七斂了佻達慧黠的笑。梅子七清了清嗓子,道:“大師兄說的沒錯,我們先離開此地再說。”

殷怡晴想了想,蹙眉道:“玄凰教扣下我們,說要求想見師尊,無非是為了那小教主的病。看來是那千葉金蓮用罄了……那孩子的毒……”

“也未必。”梅子七接道,“若是真用完了,哪裏還有讓我們休息的閑心?那孩子的毒只有千葉金蓮能解,也是無法,只好跟他們做這筆交易,交換了解藥就是。”

“玄凰教到底是邪道,若助那小教主痊愈,将來不知如何……”殷怡晴嘆了一聲,道。

梅子七卻笑道:“既然不知如何,又何必擔心?世事皆有定數,不過順其自然。救或不救,交給師尊定奪便是。”

“說得也是。”殷怡晴又是一嘆,再無話說。

四人各自療傷休息,不在話下。

第二日一早,不等丹威來請,梅子七便自己求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丹威便傳令教徒收拾行裝,攜教主一同前往梅谷。衆人一齊下了山去,梅子七又說要去接那安置在民宅中的孩子,更不客氣的要馬車代步,丹威也不多言,皆都應了。

梅子七舒舒坦坦地往馬車裏一坐,又招呼殷怡晴和葉蘅上車。闵袖鋒見他們如此,只是蹙眉嘆氣,也不上車,漠然随行。

殷怡晴因走了半日山路,早已恹恹倦怠。一上馬車,她便偎進葉蘅的懷裏,枕着他肩膀,閉目休憩。葉蘅知她不适,輕拍着她的背,以作緩解。

梅子七笑吟吟地看着他倆,道:“丹威長老真是好說話,要沒有馬車,這一路可有罪受。”

葉蘅聞言,點了點頭。

梅子七見他如此反應,清了清嗓子,又道:“丹威長老也是急性子,竟然即刻就啓程了,我還以為怎麽也得明天再說。”

葉蘅隐約覺得他的話別有深意,他看了看梅子七,被那期待的目光一下點醒,一時好笑起來。他抿着笑意,如他所願地問道:“長老如此态度,想必你對他說了些什麽吧?”

梅子七滿意一笑,從懷裏抽出把折扇來,慢條斯理地自己打風。還不等他賣完關子,殷怡晴低低道:“別惹他得意了,這能有多難?山上機關破毀,我又傳信給江湖正道,想必不日就有人圍剿玄凰教。丹威本來就要棄山,如今不過順水推舟。再者,就算有我們做人質,終究要見了師尊才有定論。若不同往,一來一回起碼半年的功夫,只怕是耽擱不起……”

梅子七聽殷怡晴搶了自己的話,臉上滿是無奈,卻依舊笑道:“師姐說的沒錯。況且我們雖是人質,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之徒。不談其他,就說大師兄,豈是容易對付的?真撕破了臉,對大家都沒好處嘛。再說了,他們真正的籌碼是那身中奇毒的孩子。可我們與那孩子到底是非親非故,不比他們家的小教主是命脈所系。到底顧忌多些。”他說到這裏,用扇子掩了口,壓低了聲音,抿了幾分狡黠,又道,“咱們且裝不在乎,路上我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先騙個一瓣金蓮用用……”

三人談話之間,已然到了民宅。梅子七笑盈盈地下了車,正要進屋接那孩子,卻見民宅之外停着一輛馬車,車旁立着兩騎人馬。他略變了臉色,一時怔忡。前頭的丹威也看到了這行人,本以為是梅谷的人,但見梅子七如此神色,心知有恙,忙喚教衆戒備。

梅子七醒了醒神,往馬車旁靠了靠,低聲對車內的人道:“師姐,說出來怕你不信,但你這一趟似乎是被人算計了呢。”

話音方落,殷怡晴便從車中探出了身子,凝眸望向了前方。待她看清馬車兩旁的人,心上不禁駭然。

有些事情,縱經歲月,亦難忘懷。她還記得,自己曾翻出一樁冤案,而後,将涉案之人一一找出,盡數誅除。那一案,牽扯着國家社稷,關系着百姓存亡,其中慘烈悲怆,不可言喻。那些罪人自是該死,但卻有一人,令她動搖。

孟覺生——這個名字,她早已牢記于心。

她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與此人扯上關系。她這麽想并不奇怪,因為他已經死了。人死百了,但要勾銷恩怨卻從來也不是那麽容易。她看着眼前之人,想起了那兩個近乎俗氣的稱呼:阿祥,阿瑞。

殷怡晴的神思有些恍惚,也不知眼前的狀況是何發展。正當她惶然之際,葉蘅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将她護在了懷中。殷怡晴只覺一陣安心,略閉目醒了醒神,小心思索起對策來。

這時,馬車中有人開了口,朗然嗓音,竟帶笑意:“好久不見啊,丹威長老。”

丹威認出這個聲音,不由驚訝,他開口應了一句:“竟然是你。”

馬車中的人笑了笑,又道:“想必你身後的,就是梅谷散人的高徒了吧?那位姑娘,便是殷怡晴殷姑娘吧?”

聽他報出家門,梅子七笑着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正是梅谷弟子,不是先生有何指教?”

“呵呵,也無他事,只是來打個招呼。”車中之人語調輕松,如此道,“殷姑娘這一路可好?”

殷怡晴微沉了臉色,便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她将過往種種一一想過,心中的駭意不禁又深了幾分。昔年,孟覺生以千葉金蓮為餌,傳信玄凰教,借其之手殺盡賢益山莊之人。而今,那孩子身中之毒,唯有千葉金蓮可解,她為此再次招惹了玄凰教。方才丹威的反應,顯然與此人關系匪淺。世上能與玄凰教往來的人寥寥無幾,想來這其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切恩怨,始于千葉金蓮,亦終于千葉金蓮。其間種種也太過巧合,引人深思。或許正如梅子七所言,她這一程是陷進了一場布好的局。

為了這一局,此人用了八年的時間。這是何等缜密心思、何等深沉的城府、何等可怕的耐心——能有如此能耐,想必此人就是孟覺生口中的“那位大人”。

殷怡晴雖慮到此處,終究不敢确定,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問道:“你是誰?”

車中之人含笑回答:“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如今安然無恙。”

殷怡晴蹙着眉,不知如何應對。一旁的闵袖鋒走上了幾步,擋在了殷怡晴的身前。

車中之人見狀,接道:“不必如此緊張。姑娘全身而退,自是吉人天相。我為人最是想得開,不過簡單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的話弦外有音,殷怡晴自然明白,她沉默着,只是不言語。一旁的梅子七卻笑應道:“先生說得對,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車中之人朗聲而笑,道:“這位小兄弟果然明事理,不愧是梅谷散人的弟子。既然大家都沒事了,我也不打擾諸位趕路,就此告辭了。”

言罷,馬車旁的阿祥和阿瑞打馬轉身,走得爽快。

殷怡晴眼見他們離開,驀然想到了什麽,出聲喊道:“請留步!”

馬車緩緩停下,阿祥和阿瑞轉過了身來,兩人的臉色皆是冷冽,不見喜怒。車中之人含笑開口,應道:“姑娘還有什麽指教?”

殷怡晴道:“那孩子身上的毒,是你所為?”

車中之人依舊笑答:“這麽說也沒錯。”

“若毒是你下的,那薛大人滿門之死,也與你脫不了幹系吧?”殷怡晴微微愠怒,道,“孟覺生口中的你,絕非奸惡之輩。你報複我也罷,為何将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姑娘怎知他們是無辜的?”車中之人反問道。

殷怡晴被噎住了話,一時失語。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姑娘曾去過雲蔚渚吧?”車中之人笑道,“傳聞雲蔚渚上有一本名冊,記錄着昔年外戚之亂的叛賊餘孽……”

他正要往下說,梅子七卻上前一步,道:“先生不必再說,就此打住吧。”

車中之人似是愣了愣,而後笑道:“當真要打住?”

梅子七一笑,點頭道:“當真。世間之事,何苦都要争個是非黑白?我等此行只為救人,旁事無需再提,先生慢走。”

車中之人撫掌而笑,道:“好。看來有機會時,真該往梅谷走一趟才是。哈哈……”

話到此處,車馬起行,不多時便淡出了衆人的視線。

梅子七松了口氣,剛要言語,卻聽殷怡晴低聲開口,道:“多謝。”

梅子七回頭,沖她笑了笑,也不多話,轉身去屋裏接那孩子去了。

殷怡晴經這一場,心神愈發頹靡,只是蹙眉深思。葉蘅知道,方才那車中之人的話,對她震駭不小。她最是嫉惡如仇,若那人真能說出薛大人一家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怕她難免猶豫糾結。幸得梅子七出言阻止,方才免了這一出。

他思到此處,将殷怡晴擁緊幾分,輕拍着她的背,低聲道:“沒事。”

殷怡晴擡眸,切切看着他,默然點了點頭。

闵袖鋒看着他二人,冷聲道:“回谷之後,給我好好反省。”他沖殷怡晴說完這話,又擡眸望向了葉蘅,“還有你,從今以後,給我把人看緊了!”言罷,他便拂袖走開。

殷怡晴聽了,自然不依,正要追上去嗆聲,卻被葉蘅拉回了懷裏。殷怡晴心中不滿,卻由他拉了回去。諸多言語,變作了低低抱怨。葉蘅正勸慰之際,丹威背着手,似是漫不經心地踱了過來。待到他二人身旁,丹威開了口,道:“姑娘好本事,竟惹上了那個人啊……可憐我玄凰聖教,竟做了棋子。”他說着,望向了葉蘅,“這次算你命大。以後可看緊了。”他撂下此話,又慢慢踱了回去。

殷怡晴不滿更甚,卻礙着葉蘅的牽制不能發作,她緊蹙着眉頭,低聲道:“我一定會查出那人是誰,好好讨回這筆帳!”

葉蘅聞言,輕輕一嘆。

果真是要看緊了才行啊……

☆、尾聲

正月時節,塵嚣之外,小小山鎮,亦被新春的歡悅籠罩。今日正是上元佳節,家家戶戶忙着紮花燈、做元宵,和樂融融。

薛棠一大早就起了身,去後山砍竹子做花燈骨架用。忙活了半日,就見妻子王鵑兒挽着娃娃來接他。孩子見了爹爹,歡笑着跑了過去。薛棠也跟着笑起來,他剛要放下柴刀,就聽一聲悶響,柴刀的刀刃竟與刀柄脫開,直直插入了地面,離他的腳背只差分毫。薛棠和那小娃娃都懵了,僵着動作看着刀刃。

王鵑兒正走上來,看這情景,先時驚慌,待确認無事,她眉頭一擰,嗔道:“哎喲,我怎麽嫁了你這麽個不省心的,砍個竹子還能把柴刀弄壞了!真是老天保佑沒砍到腳哇!不然我看你怎麽辦!”

薛棠聽得妻子抱怨,讪讪笑了起來。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孩子,索性把刀柄也丢下了。他一把抱起孩子,歡鬧了起來。王鵑兒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自行過去将砍好的竹子整理妥當,又尋了麻繩紮起,拎在了手中。

“好啦,別鬧了。”王鵑兒走到薛棠身邊,道,“咱們趕緊下山吧,我爹那邊還等着這竹子做花燈呢。”

薛棠答應一聲,騰出手來接過她手裏的竹子,舉步往山下去。一家三口一邊走一邊說笑,走了片刻,薛棠卻頓了步子,望着一處發呆。王鵑兒順着他的目光一望,就見樹木之後隐着一間屋舍。冬日時節,景色蕭條,更添幾分孤寂。她輕嘆一聲,走上幾步,站到了丈夫身旁。

薛棠見她近前,嘆道:“這都過了大半年了,阿蘅他……”

王鵑兒聽他這麽說,卻不接話,只道:“瞧瞧,才幾日沒來,又變作這副樣子了。都怪前日那場雪。今明兩天是沒空了,要不我們後天來收拾?”

薛棠聞言,展眉點頭:“好。”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正要下山去,忽聽“吱呀”一聲,那屋子的房門緩緩推開,款款地走出兩個人來。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葉蘅和殷怡晴。

薛棠和王鵑兒都怔住了,兩人瞪大了眼睛再三确認,好一會兒之後,薛棠歡叫了一聲,把孩子往王鵑兒懷裏一塞,邁步跑了過去。

“阿蘅!”他歡呼一聲,一把拉住了眼前之人。

葉蘅早已察覺來人,也未驚訝,笑着招呼道:“棠哥。”

薛棠高興壞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你這些日子都去哪兒了?怎麽也不報個信?幾時回來的?也不告訴一聲?”

他問得又急又快,葉蘅也不知從何答起,正無奈之際,王鵑兒抱着孩子過來,蹙眉嗔道:“你這不省心的!差點把孩子摔了知不知道!”

薛棠一驚,忙停了話語,轉身看視孩子。王鵑兒自然是唬他的,她含笑看向了葉蘅,又将目光一轉,移到了殷怡晴身上。待看到殷怡晴隆起的腹部,她笑彎了眼,道:“梅姑娘,你也來啦。”

殷怡晴注意到她的目光,低頭一笑,道:“嫂子。我們正要去找你們呢,可巧遇上了。”

“可不是。剛還說起你們呢。”王鵑兒上前,攬起殷怡晴的手,“咱們今兒都在鎮上過元宵,你們也一起來,好好熱鬧熱鬧。”

葉蘅與殷怡晴自無異議,随薛棠夫婦下山去。四人一路說着閑話,聽王鵑兒一聲聲的“梅姑娘”,殷怡晴抿着笑,開口道:“嫂子,其實我不姓梅,我姓殷,名字喚作怡晴。”她見王鵑兒訝異,又接道,“我并非有意欺瞞,只是身在江湖,若以真名示人,只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王鵑兒聽到此處,略想了想,轉而望向了葉蘅:“喲,這麽一說,你的名字不會也是假的吧?”

葉蘅略有愧色,道:“名字是真的,不過我也有事瞞着你們。”

話到此處,葉蘅與殷怡晴相視一笑。諱莫如深,興許已無必要。往昔之事,已成過去,若一意對親近之人隐瞞,未免辜負了真情。兩人将往事徐徐道來,從那忠臣蒙冤的慘劇,到甘為殺手的沉淪。梅谷、玄凰教、千葉金蓮、淨火地獄……諸多遭遇再無避諱,重重曲折皆作平常。待将往事說罷,又談及這半年多來的種種,薛棠和王鵑兒聽在耳中,不免唏噓。

四人邊說邊行,待下了山,就見滿街張燈結彩,一派喜慶。鎮上的居民裏有人認出了葉蘅來,一時也不免驚訝。但到底久別重逢,漸有人圍了上來,談笑招呼。

眼見如此,薛棠笑了出來,開口道:“阿蘅啊,老實說,你說的那些江湖事吧,咱們也不太懂。不過,現在都沒事了,對吧?”

這番話說得簡單,卻偏偏再正确不過。葉蘅含笑,點了點頭,也無他話。

“這就行了。”王鵑兒接了一句,随即向着圍上來的鄉親們解釋了起來。那些沉重往事到了她口中愈發輕巧,不過是:原來他真是個落難的公子哥,這姑娘是舊相識,特來找他的。當初他不告而別,其實是去姑娘家提親去了,如今回來見見故交。

這話一出,無人不信,鄉親們紛紛上前道起喜來。葉蘅與殷怡晴少不得一一謝過。好不容易招呼完衆人,兩人便被薛棠和王鵑兒拉去了親戚家中。衆人有準備湯圓的、有紮花燈的、有鋪陳擺設的,更有歡笑嬉鬧的孩子、絮絮閑聊的老者。談笑之間,夜色漸暗下來,晚飯才吃了沒多少,孩子們便吵嚷着要去放花燈。大人們拗不過,況又是節中,便都也縱容。一時間,花燈燦燦,焰火爍爍,好不熱鬧。

葉蘅挽着殷怡晴,看着滿街的燈火,唇邊的笑意久久停留。殷怡晴望着他,笑問道:“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聽她這句話,葉蘅含笑反問:“不好麽?”

殷怡晴沒接話,只笑道:“從南疆回來之後,傷勢剛好些,就說要去一個要緊地方。我還當是哪裏……不過也是,一場兄弟,到底有個交待。如今既見過你想見的人,挨下來就該見見我想見的人了吧?”

葉蘅知道她話中所指,笑容微微一斂,只是沉默。

殷怡晴見他如此,繼續道:“我聽聞當今聖上一直想為忠臣平反,為示誠心,那些府邸家産皆都留存,以待後人。葉将軍一生忠義,卻遭人陷害,蒙冤至今。你雖手刃了仇敵,卻終究未能在天下人之前将冤情昭雪。如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正是激濁揚清之時。況且又有先前名冊之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南陵王明永靖與我師尊是至交,你随我去見他,再由他引薦面聖,可好?”

話到此處,葉蘅的眉宇間已有了戚色,他垂眸,久久未曾作答。

殷怡晴猜出他的心思,道:“你入玄凰教也是情勢所迫,想必聖上也能體諒。至于你殺的那些人……”她話到此處,略為停頓,再開口時,聲音卻低微了下來,“一場淨火地獄,也該償清了罷……”

葉蘅聞言,擡眸望着她,正不知如何言語之際,薛棠夫婦走了過來。王鵑兒一臉揶揄地看着他們,笑道:“哎喲,瞧瞧你們兩,這可有一輩子的時間能膩歪在一起呢,這會兒就別悄悄躲在一邊了!”

薛棠一聽,也應合道:“就是就是。今天是元宵,好歹應個節,放個燈嘛!”他說着,舉起了手裏的東西來,笑道,“看看,前些日子我看城裏有人放天燈,說是把願望寫在上頭,天神見了,必應驗的。我也學着做了幾個,可巧你們來了,正好一起放!對了,阿蘅,你會寫字對吧,跟我去把願望寫了呗!”

葉蘅笑着點了點頭。薛棠随即取了筆墨來,讓葉蘅寫願簽。良辰佳節,願望也不過是“合家安康”“萬事如意”“風調雨順”這般的吉利話。待一切妥當,衆人自去放燈,不在話下。

天燈冉冉升空,暈亮夜宇。熠熠燈火,牽動溫柔回憶。葉蘅眺着夜空,輕聲開了口,問殷怡晴道:“你的那些願簽……為何白白空着?”

聽得此話,殷怡晴微微一怔,訝然道:“你怎知道?”

“湊巧看到。”葉蘅淺淺一笑,道,“求了那麽些,卻什麽都不寫,多可惜。”

殷怡晴垂眸,笑意中微有落寞,“又不信神佛,怕是寫了也沒用。”

葉蘅記得,以前她曾問過他,是否相信這世上有神佛。如今她話中的“不信”,所指是誰?……他略微思忖,終究不再追問,反倒提起另一件事來:“那年你撕掉的簽子,寫了什麽?”

殷怡晴沒料到他會問起此事,一時間尴尬起來,“哎?你今天是怎麽了?盡問些沒要緊的事……”

“不能說?”葉蘅問道。

殷怡晴想了想,蹙了眉頭,似乎有些苦惱,“倒也不是不能說……我那張簽子上寫了點私心,後來見你寫了‘國泰民安’,一時慚愧,方才撕了。本來告訴你也無妨,只是這會兒卻不是時候。”

“為何?”

殷怡晴笑了起來,無奈道:“現在告訴你,你必不信。”

“你尚未說,怎知我不信?”葉蘅不明就裏,道。

殷怡晴見他這般,只好妥協。她笑嘆一聲,道:“願君早離泥淖,複歸光榮。”

寂靜沉默,恰如預料。殷怡晴又嘆一聲,也不再言語。但這沉默,卻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長久。一聲輕笑,如釋重負,葉蘅的聲音帶着未散的笑意,應道:“我信。”說罷,他伸手輕輕攬上她的肩膀,擁她入懷。

天空之上,明燈攜了世間種種心願愈飛愈遠。晰晰光芒,漸而幽微,恰似邈遠星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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