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外語學院回寝室的路上下起了雨。這場突如其來的秋雨雖然不如夏季的陣雨那麽暴烈,可它綿綿中夾着絲絲寒意,令人身體發冷。我匆匆跑回寝室,脫下濕衣服,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後就爬上了床。在被窩裏感覺溫暖又放松,我拿出英語書想複習一下白天學習的會話。

我以前是個文科生,英語是除了地理外,我最喜歡的科目。高中的時侯,我的英語成績也算不錯,還當過英語課代表。

小時候聽外公說,在他們那個的年代,中國跟蘇聯老大哥的關系特別親密,所以他們上中學的時侯不用學英語而要學俄語。據他說,自己的俄語是班裏學得最好的一個。外公心情好的時侯,會學俄羅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或者《這裏的黎明靜悄悄》裏的男主角講話,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總會被他滑稽的表情和極快的語速逗得哈哈大笑。外婆說她睡不着的時候就得靠外公念俄語版的《戰争與和平》給她聽,次次都管用。

外公曾經當過語文老師,我很小的時侯他就開始教我讀書寫字。他教育我長大以後既要學好中文也要掌握至少一門外語,因為他認為每一種語言都有局限性,再歷史悠久并且與時俱進的語言也常“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多學會一門語言就多了一種認識世界和表達自己的途徑。我的名字'陸言'就是外公起的。也是在這樣一個十月,外公去了另一個世界,不知道他在那裏需不需要學習新的語言。

上一次,我跟蘇可提起這些有關外公的往事時,她說自己如果早生幾年一定能跟我外公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因為她也對語言也有種天生的熱愛。與他們倆不同,我更鐘情的是繪畫藝術,它讓我用雙眼細致地觀察世界、用鉛筆細膩地勾繪萬物,用色彩随性地表達自我。從另一個角度看,繪畫也是一個人與外界溝通的方式。懂的人,它比語言更直接;不懂的人,它比語言晦澀難識。對繪畫的熱愛也是我與理莎唯一的相像的地方。

最近我追憶過往的頻率有點高,很容易陷入沉思中無法自拔。我依然把它歸咎于這寒蟬凄切的時節。秋天快點過去吧,我不想讓自己這麽多愁善感!

從遐想中脫離,我照着英語課本小聲地默讀。讀了幾個段落後,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張溫柔、英俊的笑臉擾亂我的思緒。看來我是沒法好好念書了,索性放下課本,塞上耳機聽音樂,沒一會兒就入睡了。偶爾想用功學習一下都失敗了,我果然沒潛力當像蘇可那樣的學霸。

六點,孫燕姿:“期待着一個幸運和一個沖擊,多麽奇妙的機遇,翻越過前面山頂和層層白雲,綠光在那裏......”

六點半,蔡依林:“我的世界變得奇妙難以言喻,還以為是從天而降的夢境,直到确定手的溫度來自你心裏,這一刻也終于勇敢說愛你......”

七點,林俊傑:“因為在一千年以後,世界早已沒有我,無法深情挽着你的手,淺吻着你額頭,別等到一千年以後......”

七點十分,丁零零...丁零零......

住校的日子最煩人的就是無論早上第一節課是否有排課,七點半都得到宿舍樓前面的廣場點名。每天清晨,我都是在這些手機鬧鈴的輪番轟炸中開始新的一天的。

鄭秋歌雷打不動地六點起床去晨跑。沙倪琳化妝得花半個多小時,所以她也得早起。接着是薛凝,最後才是愛懶覺的我。她們都喜歡把自己愛聽的歌當作鈴聲。我的鈴聲最乏味,因為我不想每天早晨恨一遍自己喜歡的歌。哈欠連連地點完名後,我暗自決定周末兩天一定要回自己家睡個昏天暗地。

教授我們班《廣告美術設計》課程的是恒文老師。他是理莎中學時期在繪畫培訓班的同學。理莎在Q城的時侯,他們時有聯系。有次恒文老師開畫展,理莎帶我和畫室的其他同學們一起去參觀過。

恒文老師才華橫溢、潇灑不羁,上課的時侯又風趣幽默,所以長期占據校園BBS裏最“最受學生歡迎老師排行榜”前三名,據說許多女同學和女老師偷偷暗戀着他。不過這麽多年,他一直都是單身。

我生病期間,他到家裏看望過我,下課後,我走到講臺邊向他致謝。他堅持請我到教工餐廳吃飯,其間我們聊起了理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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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你媽媽屬于天賦高又努力的類型,長得也跟天仙似的,一堆男同學喜歡她。那時我也暗戀她呢,不過你可別告訴她。”

恒文老師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就像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年,與他平時潇灑的形象不太相符,令我忍不住笑了。

“放心!我不會說的。”我和理莎并沒有親密到可以聊這些往事的程度。何況現在我就是想聊,也不知道怎麽聯系她。

“高中的時侯,你媽媽很崇拜莫奈和雷諾阿,渴望自己成為中國的印象派繪畫大師。不過上了大學後,她卻喜歡上了雕塑。天才就是學什麽技藝都很快,她的人物雕塑作品獲過很多獎。”

“是嗎?我不知道她還會雕塑。”從小到大也沒見她雕刻過什麽。

“嗯,不過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她放棄了雕塑。”他的語氣淡了下來,我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沒有追問那個“原因”是什麽。

恒文老師又跟我聊了很多理莎上學時侯的趣事,我只是安靜地聽他講,很少發表評論。他對理莎這個人的認識與我存在很大的差異,話語中滿是對她的欽佩。我很難把那些溢美之辭與理莎聯系起來,回想起來我真的對她一點都不了解。

理莎在Q城的時侯,我很少會想起她,她也很少會想起我。外公去世後,她經常把我寄在鄰居家,自己則去忙畫室的事。小學二年級的時侯,有一天放學後,我敲了隔壁大媽和樓上大姐姐家的門,都沒有人響應。我只好一個人背着書包到小區內的公園晃蕩,後來在滑滑梯上睡了一夜,都沒有人來找我。第二天早上我依然背着書包去學校,晚上回家後理莎問我昨晚是不是去同學家睡的,我回答是,她讓我以後如果不在家裏睡的話寫個字條貼門上。

理莎從來不煮飯,等我長大一點,她給我配了一把家裏的鑰匙,每個星期一次性給足我吃飯的錢,就這樣任由我自己獨立。

我對理莎的過往并不十分感興趣,但我有點想詢問恒文老師關于我父親的事情,可想想他也未必知道多少。從我記事起就沒有父親,也沒人告訴我他是在什麽時侯去世的。理莎大學畢業後一直生活在上海,我父親去世後,她就帶着我搬回自己的故鄉Q城了。理莎是獨生女,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南下幹部,所以我們在Q城也沒什麽關系親密的親戚。外公外婆去世後,逢年過節也就剩我和理莎兩個人過。她大年三十都喜歡待在畫室裏,有幾次我們就在那裏守歲。

我們在教工食堂門口分別前,恒文老師突然擺出長輩的姿态對我說到:

“一個人生活有什麽困難記得來找我。你媽媽并不是你想象中那麽清冷的人,她走之前來找過我,拜托我留意你。前幾天我收到她寄的明信片,你應該也收到了吧?”

“嗯,收到了。我很好,您不需要擔心。”

我很好奇理莎寄給恒文老師的明信片上寫的是不是人生哲理。

周五下午只有一節《市場營銷學》的課,不到三點鐘就下課了。我惦記起了期刊室裏的天文學雜志,于是去了倚桐圖書館,想在那裏等蘇可。她中午打電話讓我晚上陪她去逛街,于是我讓她周末回我家住兩天,家裏不像學校有門禁比較方便。

我對天文的熱愛不遜于繪畫。在愛上畫畫之前,我就對神秘而和諧的宇宙心馳神往...每當看着那些深邃、靜谧的星系圖片,我的心靈總是像是得到淨化,變得無比寧靜。和浩瀚的宇宙相比,我們生存的地球多麽渺小;和無窮無盡的宇宙生命長河相比,我們的一生又何其短暫。

德國著名的哲學家Immanuel Kant說過:世界上有兩樣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崇高的道德準則對我來說太過嚴肅刻板,所以能震撼我心的只有璀璨的星空。

期刊室在圖書館三樓靠湖的一側,視野很好。找一個窗邊的位置坐下就能欣賞到窗外的湖景,天氣晴好的黃昏還能看到日落。這裏的期刊種類齊全,人文社科、自然科學各領域代表性的期刊基本都能找到。我每期必看的《星空》和《國家地理》雜志也在其中,以後可以省下購買的錢,這令我十分愉快。

我拿了本《星空》十月刊,找了個僻靜角落的靠窗位置坐下,把手機調成靜音,還給蘇可發了條信息,讓她上完課到這裏跟我會合。

無論看書還是期刊,我都喜歡一邊翻閱一邊在筆記本上做筆記。如果不這麽做,我很難記牢自己閱覽過的內容。其實作為文科生,我的物理和化學知識相當匮乏。所以無論我看得多認真,依然對一些深奧的、前沿的天文學概念一知半解。過去為了搞懂雜志上經常提到的宇宙天體的物理性質、化學組成、內部構造、能量來源、運動規律、演化進程等基礎知識,我就得回家查閱大量的參考書,或者上網搜索各種相關資料。不過由于興趣使然,我樂在其中。

正當我沉浸在星星的世界中時,一個身影向着我的位置慢慢靠近,最後停在了桌子的另一側。

“Hi,LuYan.”他微笑着打招呼。

我擡起頭看着他。今天他穿着簡單的白色T恤和深藍色休閑褲,落日的餘晖透過玻璃窗傾灑在他身上,他周身沐浴在暖黃裏,那畫面那麽柔和、恬靜。如果我手上有畫筆,一定會把他畫下來。

“LuYan?”看到我有些出神,他皺着眉頭又輕喚了一聲。

“Hi,Alexi.”我也給了他一個微笑。近距離對着這麽個帥哥,我有點緊張,希望自己笑得不太難看。

“Do you mind?”他指了指我對面的座位。

(譯:你介意嗎?)

“No,Please sit.”呃,他最好不要再跟我講英文了,

如果全程都要用英語會話的話,我怕自己招架不住。薛凝說過他是華裔,應該會說中文吧。

(譯:不,請坐。)

“您也來看雜志嗎?”待他坐下,我急忙先開口用中文問他。

我們的位置距離期刊室裏的其他同學有些距離,放低聲音就不會影響到他們。

“嗯,這裏有許多外文期刊。”還好,他說中文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氣。他的發音很标準,聲音好聽,說什麽語言都有如天籁。

“你在看天文學雜志嗎?你喜歡天文?”

我翻開那頁是一張星系的圖片,他看了一眼後問我。

“是的!這本雜志我每期必看。”

“為什麽喜歡天文呢?”

“星星們太美了!看到它們我就覺得很開心,煩惱跑掉一大半。宇宙恢宏得令人震撼,又充滿了未解之謎,總能勾起我無窮的好奇心和探索的欲望。天文和繪畫就是拯救我無趣生活的良藥。如果有外星人,它們一定也在找我們。不過說不定它們比人類還聰明狡猾,每天都用一種高級別的望遠鏡偷偷觀察地球,還笑我們人類太笨了,到現在對它們都一無所知!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侯可注意維護地球人的形象了,生怕做了壞事被外星狗仔隊拍到當笑話看。”

哎...一講起天文,我就滔滔不絕,完全不顧他人是否感興趣。每次我這樣,蘇可都說她快被我煩死了。

大概被我逗樂了,他輕聲笑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放低聲音對他說:“您想看嗎?我快看完了。”

如果我再滔滔不絕講下去,估計他也得被我煩死。

“我很想看,可惜我認識的中文字不多,而且我只認識繁體字。”

“哦...”

“你說你喜歡星星,那你最喜歡哪一顆星?”

“土星。”

“為什麽?”

“嗯...”我得組織一下語言,不能像剛才那樣沒頭沒腦地說上一大段,“首先它很輕盈。”

“輕盈?可是土星的體積很大,直徑比地球大了将近十倍,還很扁平,看上去并不苗條。”

“我不是指它的外形,是它的密度。它的密度只有水分子的69%,是太陽系唯一能漂浮在水面的行星,這樣算得上輕盈了吧?”

“有道理。”

“如果像中國神話裏傳說的那樣,天界有一條銀河,那麽土星像能船一樣漂浮在河面上,牛郎和織女就能在上面約會。”

我承認自己想多了,土星是顆氣态行星沒有固體外殼,牛郎織女想約會也沒地方站。我突然想起他是外國人,說不定壓根不知道誰是牛郎織女,于是問他:

“您知道牛郎織女的傳說嗎?”

“我聽過那個故事。你的想像力真豐富。還有呢?”他看着我,淺淺一笑,我的心頭一顫抖,深吸了一口氣。

“還有土星擁有至少六十顆衛星,而地球只有月球一顆。”我繼續說,“如果地球也有多幾顆衛星的話,我們的夜空一定更亮。”

“也許中國就會有很多個中秋節,你一定是喜歡中秋節對嗎?”

我才不喜歡中秋節呢,所以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回答,然後接着說:“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土星擁有美麗的行星環。雖然太陽系其他三顆類木行星也有光環,但是沒有一顆可以與它媲美。當我第一次在天文館看到土星的大幅高清圖片時,立刻就被迷住了。如果天使也有光環,那它就像天使那麽聖潔完美。”

“我也很喜歡土星。”他說,“你不喜歡恒星嗎?它們自己會發光,而行星只能反射光線。”

“喜歡,但是恒星太耀眼了,又那麽炙熱,給人一種只能遙望不可親近的感覺,而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原來如此。”

“您一定也喜歡天文是嗎?所以對星星這麽了解。”該換我問問題了吧。

“嗯,我在美國的家裏有一臺天文望遠鏡,可是不方便帶到中國來。不然可以讓你觀測最喜歡的土星。”

“哇!真羨慕,我也想買一臺,可是太貴了。”

“下次你到美國,我邀請你到家裏看星星。”

“謝謝您。”雖然知道他是客套,我心裏還是覺得很開心。

“你不需要對我使用敬語的。”他淡淡地說。

“那怎麽行?您是我的老師,尊師重道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這樣顯得我好像很老。”他嘟哝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一臉委屈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了耽美漫畫裏那些美若天仙的極品小受。我承認我受島國文化荼毒不淺,是個不折不扣的腐女。

“您幾歲?”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我随便問問,您可以不回答。”

在國外問別人的年齡是不禮貌的,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但我确實有點好奇,我聽過班上的女生私下裏在猜測他的年齡。

“二十五。”出乎我的意料,他幹脆地就回答我了。

“哦,那用'您'這個稱呼确實有點把你叫老了,呵呵。好吧,那我以後不用了。”

他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哎...我擔心我會流鼻血!還好這時我的手機屏幕亮了。是蘇可發來的信息,說她在圖書館門口的廣場等我。

“對不起,我得先走了,我的朋友來找我了。”

“好的,再見,LuYan。”

“再見,Alexi.”我收好東西,站起來準備走了又回頭對他說:“By the way,I already have an English name. It's Mia.”

(譯:順便告訴你,我已經有英文名了,叫Mia。)

“Lovely name. Have a nice weekend,Mia.”他笑了。

(譯:可愛的名字,周末愉快,Mia。)

“Thank you!You too.”

(譯:謝謝,你也是。)

在走道的盡頭,即将轉彎的時候,我回頭看了Alexi一眼。此時他正安靜地看着窗外,微風輕拂、時光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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