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晚上我失眠了,今天宿舍不吵也不鬧,連平時最晚睡的薛凝都已經安寝了,隔着薄薄的簾子,我還能聽見她均勻的鼾聲。所以我只能怪自己下午睡太久了。我越來越佩服自己睡覺的功力了,在太陽直射的戶外都能睡得那麽香。可這會兒該睡覺的時侯,這種功力卻又不務正業地消失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試過了各種姿勢依然沒有任何睡意,我快抓狂了。平時夜裏睡眠充足的情況下,第二天尚且都起不來,睡眠不足的話不是逼我明早翹課嗎?何況周一早晨還得參加升旗儀式,想翹都沒得翹。
要是外公在就好了,說不定他給我念一段俄文版的《戰争與和平》的話,我也能像外婆那樣睡着。我想起了蘇可,她不是學法語的嘛,反正法語和俄語對我來說都差不多,一樣聽不懂。可是這會兒已經快一點了,估計她都睡了,我試探性地給她發了條信息,果然很久了也沒收到回複。
我只能靠自己了!但是我自己又是個極其不可靠的人,所以我幾乎是到了天快亮了才睡着。睡不到兩小時,鄭秋歌的鬧鐘就響了,我從未像這一次這麽想扔掉她的手機。
還好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經歷失眠的痛苦了。我已經适應了大學生活的節奏,每天将時間安排得充實有序。除了上課,我不是在圖書館當書蟲就是在校園各處畫畫。無論在哪個角落,我都沒有再偶遇Alexi,我們唯一見面的場合就是在英語口語課上。這樣就挺好,本來我們就是純粹的師生關系,每學期授課老師的更換也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到時候不需要有無謂的不舍與傷懷。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來到了我的生日那天。那天一大早我就收到了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信息,上面寫着:Happy birthday,Mia. Alexi
我有點感動,連理莎這麽個親人都從來不記得我的生日,而他只聽我說過一次既然記得。
蘇可找了一家餐館幫我慶祝十八歲的生日,我跟着她在學生街背後的一條小巷裏七拐八拐終于到了那家開在一棟兩層居民樓裏的家庭飯店。
門口有一個小院子,靠馬路一側的牆根處長着一棵茂盛的三角梅,枝條攀爬滿了整面牆,一簇簇鮮紅的花朵在秋陽中怒放,從遠處看就像燃燒着的火焰,襯得這個被灰暗水泥牆包圍的小院兒也充滿了生命力。
“你怎麽知道這家飯店的?”我問。
“一個學姐推薦的,這裏的菜物美價廉,還有老板和老板娘很有趣。”
“怎麽個有趣法?”
“一會兒吃飯你就知道了。”
“哦...”
老板娘很年輕,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蘇可找了個靠窗的雙人桌,坐下後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飯店裏的裝修很簡單,除了木頭桌椅就沒其他擺設了。大概老板是為了節約成本讓利給顧客吧。
“菜單呢?”桌面上也是空空的,連一般中餐館都會擺的醬油、陳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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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點菜,這裏的菜都是一些四川家常菜,老板娘會看着上,店裏有什麽就吃什麽?”
“呃...怎麽還有這樣的餐館?那萬一我不喜歡她上的菜呢?”
“我上次跟學姐來的時侯也是這麽問的,那個老板娘說了:你就是按着菜單點了也不知道廚師做出來合不合自己的口味啊,不是一樣有風險,還不如像這樣省去選擇的麻煩。”
“好像還蠻有道理的。”
“對吧,你也別管她上啥菜了,就當生日驚喜呗!”
“反正今天你請客,我就客随主便。”
第一道上的是切成片的豬蹄,碟子裏還有幾個泡椒。
我問蘇可:“這菜叫什麽?”
“泡椒豬蹄呀。”
“我只聽過泡椒鳳爪,沒聽過泡椒豬蹄。”
“只要是腳,都能泡。”
我斜了她一眼,“你好惡心...還讓不讓人吃了?”
“壽星大人,您吃!您吃!”
我夾了一片嘗了嘗,酸辣爽口、皮韌肉香,忍不住感嘆:“好好吃。”
“是驚喜吧?”
“嗯。”
我們在下一道菜還沒上之前,就把那盤泡椒豬蹄吃完了,第二道和第三道是一起上的,分別是水煮魚片和辣子雞丁,味道也很不錯,充分體現了川菜麻辣醇香的特點。最後上的炒藕片清脆爽口,但我已經吃不下了。因為這些菜都特別下飯,我比平時多吃了半碗米飯。
“蛋糕怎麽辦?”蘇可給我買了個小蛋糕,原本打算當飯後甜點。
“帶回家當宵夜吧。”我說,“這會兒吃不下了。”
“嗯,好吧,早知道不提過來了,我們還能去逛逛街。”
“是哦。”
“你等我一下哦,我去找老板。”
“找老板幹嘛?”
“看能打幾折。”
還沒等我繼續問,蘇可就跑了,過了一會她跟一個高高瘦瘦,表情酷酷的男人一起回來,那個人手裏拿着一張白紙和一支鋼筆遞給我說:“小姑娘,寫吧。”
“寫什麽?”我疑惑地問。
“他是老板,你随便寫,字好看能打折。”蘇可搶在他前面回答我。
“真的?那要寫幾個字啊?”
“寫一句話,一句詩都可以。”老板微笑着回答。
我拿着筆思索了一會兒,寫字沒什麽難的,從小外公就教我練字,即使後來他去世了,我仍自己堅持練習。關鍵是一時不知道寫什麽,今天吃的是川菜,川在古代就是蜀地,我總不能寫李白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吧,現在四川交通挺發達的呀。我想起杜甫在一首詩裏稱贊過蜀地的菜,于是落筆寫下那句“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終思一酩酊,淨掃雁池頭。”
“好了。”我把紙遞給老板。
“小姑娘字不錯,詩句選得也好。”
蘇可問:“那您看能打幾折呀?今天她過生日呢。”
“這樣啊,那就打五折了,不能低了不然我老婆不答應。下次你們再來,我請你們喝酒。”看他外表這麽酷,原來也是個“妻管嚴”。
“謝謝老板!”
我們付了錢,歡歡喜喜地出了餐館。
“你說那個老板看客人字好看就給打折,老板娘會不會經常揍他啊?”我問。
“不會,在老板這兒呢是字好看給打折,在老板娘那兒啊是長得帥給打折,他們夫妻倆有趣吧?”
我不禁想如果Alexi來的話,應該能免費吧。
“太有趣了!這樣能賺到錢嗎?”
“他們也不在乎能掙多少錢,就是圖一個開心,我們蜀人啊就是這麽随性灑脫!”
“在下佩服!請問移民你們蜀國容易嗎?”
“容易啊,嫁過去就行了。你已經十八了,也該婚配了。”
“那爺您就收了我吧!”
“就你這姿色,我考慮一下...”
“滾...”
和蘇可在一起最開心的是溝通無障礙、玩笑無底線,我們倆就像靈魂上的雙胞胎,有着天生的默契。要不是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我都懷疑我們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自從收到Alexi的生日祝福短信後,我有兩周沒有他的消息了。他沒有來給我們上課,代替他的是一名姓章的香港籍女老師。據她的說明,Alexi是因為一些私人的原因請假了一段時間。
那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在圖書館裏畫畫,手機亮了,來電提醒顯示的名字讓我驚喜不已。我立刻放下畫筆,沖到走廊接起來電話。
“Hi,Alexi.”我輕聲問好,極力掩飾心中的情緒。
“Hi,Mia.”好久沒聽見他的聲音了,即使是隔着電話都那麽讓人沉醉。
“你回學校了嗎?”
“是的,我回來了。”
“替你教口語課的章老師說你因為一些私人的事情請假了,現在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嗯,別擔心這個了,你在哪裏?我可以見你嗎?”還好隔着電話,不然他就會看到我臉紅了。
“我在圖書館,你在哪裏?”
“我過去找你,你是在期刊室看雜志嗎?”
我當然不敢告訴他我在畫他,“嗯,我在看天文學雜志,你知道我喜歡天文,這一期我學到了很多關于暗物質的知識。”
心理學家說一個人說謊的時侯往往向別人解釋得越多,說這話時的我就是這樣的。
“是嗎?你可以到圖書館門口嗎?我馬上就到了。”
“好,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Mia。”
挂完電話我以最快的速度進去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三步并作兩步地飛奔到樓下。我一眼就看到了Alexi,我沒想到他比我還先到。他正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廣場上,夜裏天有點涼,Alexi穿着一間黑色的薄風衣襯得他修長的身形愈加挺拔,即使在光線昏暗的地方也還是那麽引人注目,出入圖書館的女同學紛紛側目。
我快步向他走去,在距離他不到一米的距離停下。他對着我笑了,我也沖着他傻笑。
“走吧,Mia。”
“嗯。”
他伸手想幫我拿包,我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很自然地遞給了他。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裏,就只是緊緊地跟着他。我們靜靜地走了很久,在一處僻靜的休閑椅前,他停下了腳步。
“你冷嗎?我們在這裏坐一會兒可以嗎?”
我穿了很厚的連帽外套根本不會冷,“我不冷,就坐這裏吧。”
待我們坐下後Alexi說:“暗物質的文章有意思嗎?”
“有意思,只是現在人類對它們知之甚少,它們就像幽靈那麽神秘。”
“總有一天科學家會揭開那些秘密的。”
“可是我希望他們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揭開那些秘密,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
“Mia,你還這麽年輕,不要說死亡這麽沉重的話題。”他神色複雜,語氣嚴肅。
“哦。”
“你喜歡章老師上的課嗎?”他轉移了話題。
“嗯,還行。”我還是更喜歡Alexi上的課,“班上的同學都很想你。現在好了,你回來了。”
“你最近還畫鳥類嗎?”
為什麽我覺得他一直在換話題呢,不像以前我們一個話題就能聊很久。
“有畫。”我最近除了畫鳥類,就是畫他了。
“你今天帶速寫本了嗎?”
“帶了,在包裏。”
“我能看看你新畫的鳥類嗎?”
“可以,但我最近畫得不多。”
我從包裏拿出速寫本翻到他沒看過的那幾張。我新畫的只有金剛鹦鹉和紅嘴相思鳥。金剛鹦鹉的品種很多,每一種都長得很漂亮,所以光它我就能畫很多張。
光線太昏暗,我一邊用手機上的照明燈照在畫紙上一邊向他講解:
“這是金剛鹦鹉,它身上的羽毛配色太美了,其實大自然才是真正的藝術大師。”
“Mia,你的指甲顏色很有個性,你也是配色大師。”
其實那是蘇可趁我睡覺的時侯幫我塗的,周末我們逛街的時侯遇到美妝店打折,買一送二。她一心動就買了兩瓶,一下子得了六瓶,還特意選了六種不同的顏色,還差一種就能集齊“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召喚神龍了。她自己塗完手指塗腳趾,所有顏色都用上了,沒地方塗了就打我的主意,我抵死不從,結果防不勝防還是被她得逞了。
被Alexi看到了,我有點尴尬,只好問他:“好看嗎?”
“好看。”
“真的嗎?”我一臉懷疑。
“很适合你。”
“為什麽?”
“Because You are only eighteen,you should have a rich and colorful life. ”
(譯:因為你才十八歲,你應該擁有多姿多彩的生活。)
只是指甲油而已嘛,不用上升到生命色彩的高度吧。
“呵呵...其實這是我的朋友惡作劇幫我塗的。”我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趕緊接着介紹鳥類。
“金剛鹦鹉如果經過訓練,就能很好地效仿人說話呢。聽說有一個金剛鹦鹉的主人很喜歡喝酒,喝醉了總是對着鹦鹉說心事,鹦鹉呢就會把他的心事原原本本地說給別人聽,搞得主人啼笑皆非。所以你千萬不要把秘密告訴一只鹦鹉,不然全世界就會都知道了。”
“還好我沒有養鹦鹉。”他笑着說。
“你有很多秘密嗎?”我問。
“每個人都有一些秘密,你也有,不是嗎?”
“嗯...也對。”我繼續講解到:“這是紅嘴相思鳥,它是一種在中國很常見的寵物鳥,沒有什麽特別的故事。”
“那它為什麽叫相思鳥?”
“有傳說裏提到這種鳥是古代一對相互思念的戀人死後變成的,也有人說是因為它們的叫聲聽起來很凄涼就像戀人間的悲訴。其實它們是一種性情很活潑的鳥,所以這些說法不太可信。”
“嗯。”
“我最近就只畫了這些。”
他合上速寫本後凝視着我,一臉真誠地問:“Mia,可以送我一張畫嗎?”
我很想整本都送給他,“可以。”
“我可以自己在這面選一張嗎?”
“可以。”我點點頭。
Alexi選了一張極樂鳥的畫,那一只有着金黃色的長長拖尾。他輕輕地把畫紙從速寫本上撕了下來,然後把它夾進自己包裏的一本書裏。緊接着他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
“你的生日禮物,對不起,我送得有點遲。”
我遲疑了幾秒,從他手中接過了那個盒子。我知道這樣随意收別人的禮物不合禮儀,但我不想顧忌那麽多。
“謝謝,我可以打開嗎?”
“可以。”
那是一個原木包裝盒,盒子上用燙金工藝印刷着“vivienne westwood ”,裏面裝着一條很長的鏈子,吊墜是一個大大的立體土星,造型獨特、做工精致。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麽球體被漆成粉色,真實的土星應該是橙黃色。不過它的星環閃爍着耀眼的金屬光澤,就像真的土星光環那麽奪目。我一眼就愛上了這個迷你版土星,握在手裏舍不得放下,細細地撫摸。
“它真美。”
“喜歡嗎?”
“很喜歡,謝謝你!”
“現在土星可以随時跟着你了。”
“呵呵...我可以把它天天裝在口袋裏。這麽說它都成了我的衛星了。”
“Mia,不要害怕不能得知關于宇宙的所有真相。”他柔聲說到,“現在已知的就已經足夠我們欣賞了不是嗎?”
“是。”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表情冷峻、一臉心事的樣子令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最後我實在無法跟着他再沉默下去,輕聲地問:“Alexi,你有什麽煩惱嗎?”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輕輕搖搖頭。
“很晚了,Mia,我送你回寝室。”
“好。”
一路上,他依然沉默,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生怕他只是我在這夜幕中的幻覺,一觸碰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