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獵物者(2)
他仿佛聽到我心裏喃喃念叨的聲音,轉頭瞪我一眼。剛好看到我臉上露出的笑容。精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我:“你剛哭那麽厲害,把我衣服都打濕了,我理解,不過現在你又笑,人類的情緒變化那麽劇烈而無常理的嗎?”
這個問題聽起來真是耳熟。放走食金獸的那一次,我的老板夢裏紗就是這樣恨鐵不成鋼的看着我,一面發脾氣把文件丢得到處都是。他那張大臉逼到離我三公分那麽遠的地方,問了我一個同樣的問題。另外他還問:“難道你不知道代價有多大嗎?”
代價?我停職,拍檔調往守門。最慘的時候衣食無着,要跑到三流制片廠去當替身演員,從十二樓跳下來,當然我是摔不太死的,所以那些混蛋導演讓我跳的樓就越來越高,工資卻一分錢不長~~~。但是現在想起來是值得的,當時那只食金獸在我面前哭。象鐵一樣沉重的淚水砸在堅硬的礦脈上,砸出豆大的坑。如果被捕,它所遭受的命運如同飼養來取膽的熊,每當飽食黃金礦物,就會被強行剖開腹部,奪取其中精純的塊狀黃金,然後養好傷口,準備面對下一輪的殘酷輪回。我親眼見過那種如地獄一樣的慘狀,所以我倒地裝死,讓它跑掉。委托獵人聯盟尋找它的客戶大發雷霆,罵得夢裏紗狗血淋頭。
我怎麽回答的已經忘記了,大概只是象一只落水狗那樣垂頭喪氣,然後猥瑣的被掃地出門吧。所以這次我也沒有吭氣,只是反問一句:“你準備帶我上哪啊。”
精藍穿着那條可笑的四角短褲奮力騎車,不再理會我。
其形象由優雅一轉為滑稽,令我幾次忘記自己的處境,樂不可支起來。但是三十分鐘後,我們到達人跡稀少的郊外,我赫然發現自己脫離地面,迅速向空中上升,一直到達四千米的高度。車頭高高躍起,如一艘長得很像自行車的火箭一樣高速前進起來。我忍不住大叫:“幹什麽,幹什麽,我要摔下去了。”精藍不耐煩的看我一眼。一拳把我打昏。最後的意識消失前,我記得自己很大聲的罵了一句三字經,表示 輸人不輸陣,我還有精神 的意思。
頂着頭上碩大一個包,我在好萊塢貝佛利山莊附近的樹林中醒來。淩晨冥色中,我之所以那麽确定自己身在何處,不是因為我英明神武,明鑒萬裏,而是因為昏昏沉沉一爬起來,我就看到遠處一棟風格大氣,占地數千英畝的豪宅,那是好萊塢巨星布萊德比特和珍妮佛安妮斯頓的著名居所,由業已退隐江湖的建築大師盧斯安德親自設計而成。若幹年前我迷上了美國電影,曾經一度跑到這裏當狗仔隊,數次看到比特穿一條短褲在庭院裏唱歌,老實說實在唱得不怎麽樣,雖然還是不妨礙我拿聯盟配備的高清晰接受耳機在一邊聽了好久,充分過了一下追星的瘾頭。
來不及緬懷完我曾經的美好生活。精藍的臉便出現在我視線裏,一陣寒噤打過,我遍身都是雞皮疙瘩。恐懼重來,雖然理智告訴我他不遠萬裏把我弄到這裏來,總不是為了給我找個風水寶地如葬才下手,但是人類愚蠢的擔憂令我雙腿仍然發軟。
“不要顫抖,我不會殺你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搜遍137個國家兩萬多個姓朱的人,一定要完好無損的找到你。”
精藍提起我慢慢向那棟大房子走去,我用一種相當困難的方式仰頭看它,形容如同一只馬上要上爐子的烤鴨。“137個國家?兩萬個姓朱的人?找我?”我幹號起來:“你一定找錯人啦。找錯人啦,我冤枉啊。”不過在它的拳頭下來之前,我還是識相的閉上了嘴。想起辟塵說的一句話:“豬哥,你的個性一言以蔽之,乃是犯賤。”
辟塵的名字在我心裏引發一陣哀傷,精藍仿佛有所直覺,立刻垂頭看我,那雙令人看了不寒而栗的眼睛裏露出探詢的神色。真奇怪,從打第一個照面至今,每次我的情緒有稍大程度的波動,他便有感應般随即注意我,說他善解人意,實在糟蹋成語,大概是讀心術之類的禀賦,他又不像知道我在想什麽。我嘆了口氣,龍配龍,鳳配鳳,老鼠配耗子生兒子打洞,即所謂自然之選,天經地義,看看現在亂搞一起,生出了什麽樣怪東西!
胡思亂想間他施施然走近了我的偶像住所,并且——-走了進去。這可真稀奇,莫非是這對明星夫婦有錢過了頭,找了他來當保镖,而後到全世界找些名目胡鬧,比如說在所有姓朱的人裏找一個最胸無大志的,然後我就大熱中獎!不過馬上我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他走是走了進去,卻沒有進屋子,而是從大門後轉右,緊接着我胸口一悶,恍惚想到我們跨入了一個異次元空間門。很多和我同行的人最不喜歡的一件事情就是跨空間捕獵,第一,空間轉換的過程很難受,如何難受法呢?好比進行三十小時的長途飛行,起落七八十次,這個過程中全部的異樣感受濃縮在十秒鐘裏,再強化二十倍。我和山狗搭檔的時候,一旦有跨空間的需要,我就給他準備一個結實的垃圾袋,塵埃落定一瞬間,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袋子往他嘴上一套,紮緊,然後就可以聽到此人把一切肚子裏可以自由活動的東西統統清空的無上盛況。第二,通常有空間轉換能力的獵物都會比較兇,受傷或殉職的可能性非常大,而第一時間得到救援的可能性非常小。我在全部的獵人裏之所以最善于來這套,完全得益于光行。他總是把我的旅行變得非常舒适。
有個聲音忽然響起在我的耳邊:“朱先生,你真的是個感情豐富的人,當應該為生命擔憂的時候,你卻一心在緬懷往事。”
我驚跳起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被松開了,精藍站到了遠遠的地方。環顧四周,我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大廳裏,象歐洲教堂一樣高而狹窄的屋頂,縱深數十米的面積,牆壁和地板都是漆黑的,只有角落裏安置着明亮的碩大的燈,印出排列在大廳兩頭的森然的雕像,看得不是太清楚,但應該是傳說中半人半獸的神物,目龇牙咧,詭異的遠望我。在那些雕像的中間,站着一個男人。
他是一個人。我能聞到他的味道。就是在獵人聯盟亞洲總部聞到的那股味道。他長得和精藍很象,但是老很多,鬓角有星星白發。眼睛,眼睛是正常的灰黑色,皮膚雖然還是很好,卻不可避免的有人類的軟弱皺紋。他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時候很英俊卻開始老去的普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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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對精藍說:“你先出去。”後者恭敬的屈身,答到:“是,父親。”
父親?我忍不住去掏掏自己的耳朵——我別是被空間波動搞壞了聽覺吧?
他注意到了我的舉動,唇角露出一絲笑意:“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穿一件黑色連身的長袍,身形修長。這時候舉手從腦後,突然拿出一塊布幅,抖了一抖,連頭帶臉将自己包了起來,他擡眼看我,那雙本來帶着輕微疲倦之色的平常眼睛瞬間爽亮發光,如一對被煞氣打磨過的夜明珠。我狂叫一聲,噔噔噔就往後退去,一直退到牆邊,雙腿徹底軟了,幾乎跪了下來。聽到他緩緩說:“你是認得我的,不是嗎?”
我當然認得他。
五年前,我初出道,外號菜鳥之王。實習分派大家都紛紛跑去拍教官馬屁,所以大把人去了東京,香港,馬來亞見識花花世界,只有我一天到晚只會練功放屁,最後結果出來,居然派到了亞馬孫,那個鬼地方不要說實習獵人,資深獵人升級考都夠喝一壺,分明是給我小鞋穿。這時候再奮起溜須也是沒用了,所以我決定離聯盟出走,誰知走到紐約38街口就被揪了回去,理事長那個死老頭子陰森森的說:“小子,跑什麽,你還沒有付清培養費呢。”
于是我就去了亞馬孫,見面就是下馬威:單身夜獵,可憐我當時連這四個字的英文發音都沒有搞清楚,背了一身莫名其妙的裝備就被一腳踢出去了。走着走着,不但狗屁沒有獵到,還偏離了搜索區域,導向儀器失靈,我完全迷失在毫無道理可言的大片森林裏,饑寒交迫。為了不至于獵人反被獵,遭遇到變成一坨怪物巴巴的可悲下場,我全力為自己設置了一個防護障,苦苦支撐等待救援到來。沒有料到數小時過後,救兵沒有來,卻看了一場食鬼者與人類交媾的好戲。彼時在情欲狂熱中眼神仍然精光四射的那雙眼睛,數年中連續入選我的惡夢排行榜TOP 10.現在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實物展出,叫我不怕都難。
不過怕了一會,盡管程度很厲害,嘴裏變得又苦又幹,心跳如鼓,頭痛欲裂,我還是逐漸鎮定下來了,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無論他要拿我做什麽,我都認了,最重要的是,要死也不能是個糊塗鬼,諸多疑問在我心,非要搞清楚不可。
慢慢站起來,我向他苦笑一下:“我認得你,麻煩你告訴我,你找我什麽?”
他凝神沉思,仿佛沒有聽到我的問題,時間在我們之間特別沉重而漫長,緩緩流失過去。他終于輕輕的說:“你是獵人,一定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三大邪族是你們不能獵的。”
我點點頭。食鬼,破魂,吸血。其中吸血鬼出入人類世界幾千年,以之為食物供應的源頭,引發曠日持久的防禦戰,更湧現出無數以消滅吸血鬼為目的的戰鬥天才,在全球範圍內追殺吸血鬼。不過傷亡慘重之餘,成績不著。而食鬼者的特征只有他們那對特別冰冷而呈現奇特顏色的眼睛,其他的一無所知,破魂更不用說,什麽資料都沒有。一度我懷疑和恐龍或者七龍珠是一個級別的東西,不過拿來騙我們居安思危。
所以我加了一句:“真的都有嗎?”
他把頭巾取下來,攏進袖子裏,眼色重新變得溫和。我這才感覺自己可以正常的喘氣。
食鬼和破魂是一個宗族的兩支,他們最大的區別,是對生存環境的要求極為不同,并且賴以為生的來源也迥異。簡單的說,食鬼吸取的是萬物暴死時急劇爆發的生命精華,所以全族足跡遍布世界,尋找并殺戮生命能量強大的生物。而破魂則偏好細水常流的能量吸收方式,所以同樣搜尋高能量生物,卻總是下手破壞對方精神控制中樞,而後加以圈養,達到源源不斷生取能量的目的。
我聽得心驚膽戰,頓時破口大罵:“有沒有搞錯,把我們當電池。”
想我這樣又愛吃,又愛玩,沒事發呆,還有點好色的人,一旦被關起來當成人體發電機,不知道是什麽模樣。
我腦子裏浮現出來一節巨大的勁量電池,不過長着一張我的臉。老天,不如一記掌心雷打死我吧。省得我将來下地獄,閻王問我:“你一生有何建樹?”我答:“我經久耐用,價廉物美,儲藏方便,防震防潮。”如果我死去多時的老爸在一邊旁聽,一定上前給我兩記黯然銷魂掌,讓我直接死第二次,免得辱及先人。
他仿佛知道我思潮起伏,停下敘述,等我稍微平靜一點,便很好心的告訴我:“你不用擔心,這兩族的數量都非常稀少,所以一向挑食,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他們應該不會跟你過不去的。”
聽聽,這是什麽話。說我想當電池人家還不要。郁悶吧。我只好為自己學藝不精幹笑幾聲。不過這時候我突然靈光一閃,嚷起來:“他們?不是你們嗎?”
他搖搖頭:“不,你應該聞得出來,我是人類。”
還來不及表達我的震驚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大廳四角的燈猛然間全部熄滅。黑暗間我本能的繃緊了身體,靠住牆壁,屏住呼吸,以防有任何攻擊突然發動——-不錯在這裏我連電池都沒有資格當,不過那可不構成我随便就翹辮子的好理由。
輕微的門鎖轉動,我聽到精藍平靜的聲音:“父親,紐約地區大停電。我已經派人去調查情況。”
死寂。
兩分鐘後他再度進來:“父親,有一只半犀人在曼哈頓中心地區攪動空氣,形成非常強烈的幹飓風,切斷了中心電路,導致全城大停電。
美洲獵人聯盟的人正往肇事中心趕去。據我們的判斷,這只半犀人情況不是很穩定,完全可能發動真空攻擊,所以現在很難說多久可以平息事态。“
我跳了八尺高:“辟塵!”
我一生做人,基本上一無是處。父母早逝,我有心盡孝,無力回天,兄弟姐妹一個都欠奉,悌之一字,也無從說起,入了獵人這個行當呢,天天看的蜥蜴比人多,朋友這種東西當然少之又少,工作上不斷抗旨不遵,大逆不道,忠義估計也搭不上我的邊了。所以我想過,萬一哪一天我不幸一命嗚呼的話,會為我灑下幾滴悲傷淚的,大概是兩條蚯蚓,幾只怪獸,此外就只有辟塵了。就此問題我還向辟塵做了一個小小的求證,結果它說:“你在哪兒死的?我去把那裏的東西全部憋死。”反應相當暴烈。而且據我所知,半犀人是不懂得說謊的。
辟塵兩個字一喊,我全身的血都好像要熱的燒起來了。憑借對聲音的追蹤,我鎖定了精藍站立的方向,那裏應該也就是門的方向,如果我可以擊倒它,贏得即使只是十秒的時間,我就有機會利用神魂藏頓訣逃出這個次元空間―――事實上這應該是防護比較薄弱的半次元空間,否則不會受到紐約市能源系統的控制。一念初生,我已經欺身直上,因為右手在之前的攻擊中已經折斷,我改肘為拳,斜身直劈意念中精藍的左肩位置,極速的去勢撕裂空氣,發出絲絲的聲音,瞬間已經到達精藍身前,我在腦海中甚至都想象到了它肩膀中擊下卸的模樣,整個人卻忽然一窒。如同被一條強力的鋼絲套住腰部,我折成一只死蝦子的姿勢,硬是留在了空中。我感覺到了後面有一只手,輕輕的捏住了我那條冒牌的登喜路皮帶扣。幾乎同時,另一道拳風無聲無息的已經欺到了我眼前,冰冷,仿佛帶着有形的萬條鋼針,兇狠銳利的等待着一聲清脆的裂響,我就腦袋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