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獵物者(29)

那臺面上,由恐龍頭骨磨制而成的色子正安靜的一字排開,十八點嫣紅如血。

司鐘的下巴掉到了桌子下面,它趕緊拿一條腿去找,找了半天嚷嚷起來:“那誰,腳拿開,踩到我下巴了。”撿起來随便擦擦,裝上去,發現我好奇的看着它,就解釋了一句:“習慣性脫臼~~”。

辟塵哈哈大笑兩聲,他其實本性比較安靜,很少笑成這個樣子的,可見賭博對人也好,對犀牛也好,都有非常巨大的影響。不等人家發話,先趕緊過去把所有籌碼都拿過來,一邊還教訓人家:“願賭服輸,不要賴皮哦。”樂颠颠過來往我面前一堆,說:“豬哥,等一下兌了現金,先去買一份大的保險給你,免得你将來老了還要我養。”我白他一眼:“可是我也養過你呀,不要盡一點反晡之恩嗎?”

所謂一家歡喜一家愁,我們贏得心滿意足,就有人臉皮發緊。藍毛伏地魔好像把什麽都輸光了,垂頭喪氣跟着一位火女走開,經過我身邊看到我好奇的目光,他很善解人意的通報一聲:“我剛才押的是一年的西方魔界通譯服務,可惜專業人才不值錢啊,一下就輸掉了。”

我身邊那位帶翅膀的美女,一樣也輸了。她這次就不如剛才鎮定,轉頭狠狠看了我們一眼,眼睛猶如最美麗的初生杏子,流蕩神光,攝魂奪魄,而那瞳仁的顏色,竟然是一種神秘莫測的幽深紫色。

八爪司鐘下巴裝好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對我們看來看去,嘀咕着:“剛剛我搖的真的是三四二啊,怎麽會變成三個六的?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

滿桌賭客紛紛擾擾,議論不休,從他們的讨論中我們聽出來,這位司鐘可不是普通打工仔,乃是縱橫非人地下賭場數百年,號稱搖一不二的骰子之神,今天搖出的點數居然可以在眼皮下被人改掉,實在是生平僅見的奇觀。

我悄悄問辟塵:“你怎麽改掉人家骰子的?”

他漫不經心的數着籌碼,說:“我哪裏有改掉人家骰子啊,是他自己性子急,沒等停穩當了再開。”

我聽得不是很明白,旁邊先已傳來一陣大笑聲:“風之辟塵,藏世已久,今天居然在這裏再睹真容。”

跟辟塵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呢?對人類來說,是很久了,十二年前?美洲死亡大峽谷的一處石壁地下。記得他的小眼睛閃着非常憂郁的光芒,看着我穿一身獵人服走近,遠遠就無精打采的對我說:“你是不是來抓我的呀,我不願意跑了,你抓吧。不過,你能不能不把我送到曼谷去啊,曼谷的空氣裏都是脂粉的味道,我最讨厭女人的味道了。”

我一頭霧水的站在他面前,作為一只剛剛出道的菜鳥,我實在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認出,眼前這位長得象一頭豬的仁兄原來是一只半犀人。

事實上我當時不是去追犀牛的,我不追任何東西,而是在做一次長途徒步拉練。走完死亡峽谷後還有一個游泳橫越大西洋和騎一輛二二型號的小自行車上西藏。之所以我要一個人來搞這些有的沒的,并非患了成年型多動症,而是因為我比較人頭豬腦,居然在新進獵人開工動員會上發表了一通演說,大意是要加強獵人自身體力與智力修養雲雲。這番話耗時不過五分鐘,帶來的直接後果大費周章:我一個人來做鐵人三項,而其他十三人去做國際門薩智多星協會的入會智力題。

我猜這種安排本來是要整我一個人的。可惜夢裏紗實在太高估了他手下獵人的腦容量。當我活蹦亂跳,精神抖擻,一身漆黑回到總部的時候,非常出乎意料的發現,那些做智多星題目的仁兄當中,有一半因為産生了強烈的自卑情緒和自殺傾向而進了心理醫院,另外一半,就都被某一道題目卡住,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五迷三道。說起來我的破壞力實在不算小了,提個小建議而已,一下子就把那年的合格獵人全部廢掉了。除了我以外唯一幸免的是山狗,他是真的聰明,做題目做不出有什麽好擔心的,去人類的書店買答案回來抄就好了。

那天我已經走了整整十三天的無人峽谷,雖然不算累,可是初出茅廬,還沒有練出忍耐孤獨的工夫,早就無聊到和自己帶的背包談起心來,剛好說到出了這個狗屁地方以後要去哪裏找人來喝掉兩加侖啤酒,就發現了一個真的會說話的東西。那時候我的心情,簡直用激動兩字都不足以形容。站在他面前我想了想,問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做鐵人三項,你和我一起,就沒有人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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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首先走出了大峽谷,一路說說笑笑,十分快樂。游大西洋的時候,路上遇到了兩只海豚談戀愛。雄海豚一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樣子讓我們覺得十分有趣,蹬着水在一邊哈哈大笑了一場,結果把人家惹毛了,不泡MM了,倒過來追殺我們五十裏。你要知道海豚一樣是會咬人的啊,而且咬得非常之痛,雪上加霜的是,辟塵竟然不會游泳!不會游泳你跳大西洋還比我快!于是我必須一只手拉住他,一只手劃水落跑,生怕海豚叫上他們家表弟鯊魚一起來,我們就完蛋了。那天可真是把我累壞了啊。

不過,這件事情最後是以喜劇結尾收場的,這只勇猛的雄海豚因為它的威風而獲得了愛人的芳心,卿卿我我去了。而我就不小心獲得了辟塵的犀牛心,它上了岸就決定要跟着我了!

那一次拉練的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發生在我和辟塵騎一部自行車上西藏的路上。我們走的是青藏公路,在接近目的地的前一百公裏,本來非常之好的天氣突然變臉,刮起了一陣非常強烈的高原飓風。一時間天旋地轉,塵暗天堂。我們的自行車給吹得直接飛起來了,在空中搖晃了兩下,眼看要一頭栽到懸崖底下去。我一看情況不妙,雙手扶着車把立時起跳,拽上辟塵,翻了兩個筋鬥落了地。趕緊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躲着。眼看這風夾雜着無數的沙礫,來得氣勢洶洶,一時間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心裏一疊聲叫苦:“有沒有搞錯啊,什麽時候西藏天氣成這樣了?”

為了保證安全,我顧不得去研究這個反常天氣現象,先依靠自身能量建起一個護衛式防護罩,建得七七八八了先一頭把辟塵拉進去,自己蹲在還沒有來得及封住的口子上,嘴巴裏唠叨着:“完了完了,學藝不精,學藝不精啊。”一邊回頭叮囑辟塵:“喂,你要呆在我背後啊,我能量不足了,這口子好象封不上了。我跟你說,要是我別卷走了,你也千萬不能出來,千萬不能出來哦。”

那陣飓風确實非常之強烈,據說造成了青藏地區很長時間的一陣交通癱瘓和巨大的經濟損失。可是自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豬哥我看來,那已經是這陣飓風可以造成的最低傷害,因為就在我說完要辟塵呆在我身後不動的那番話之後,他一把推開我走出防護罩,把飓風收起來了。

所謂收起來,意思就是,張開他的手,跟收衣服一樣挽了幾把,接着那陣風就嘩啦一下驀然消散,頓時天開雲朗,滿目青翠空遠,無限河山。

面對我近似要面癱的傻樣,他搖搖頭說:“你這樣也算是獵人啊,居然不知道半犀人是可以控制風的?”

是嗎?我當時還确實發了一陣愣,記得念過的教科書上說,半犀人的特長是淨空,就是收集并轉化空氣中的有害雜質,提純特殊成分,控制适合地球環境的大氣平衡。無論是我之前遇到的幾個半犀教學模範,還是各種書上看到的資料,都沒有說會它們牛皮到這個程度,可以控制風啊。

我不知道辟塵從哪裏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裏去,既然大家都那麽糊塗,那我們就一起呆着吧。雖然我經過這一趟拉練回到總部以後第一次接觸到追獵榜單,就看到了辟塵的名字赫然在目,不過我無論對獵人聯盟還是對辟塵,都一句話沒提這件事。接下來的十二年,始終被列為前三大獵物的半犀人長老辟塵,就和我一起,四處游蕩,洗衣做飯,閑來看電影,沒事把歌唱。他對風的控制能力,我漸漸司空見慣,無非是拿來做做清潔啦,當吸塵器啦,陰雨天氣給衣服強力脫水啦,還有找我丢三拉四的。

還有找我丢三拉四的東東西西啦。發揮到最大作用的是後來幫小破每年春天放風筝,那風筝完全跟成了精一樣,在空中想它幹什麽它就幹什麽,有一次國際風筝表演隊不巧在訓練的時候遇到我們,所有隊員看了一陣以後,都決定回家金盆洗手,退出這一行,免得丢人現眼。

朝夕相處,十年以降。按理說,我對辟塵的一切,都應該是非常非常了解的了。可是,當我聽到有人叫出“風之辟塵”這四個平常的字,卻有一種非常奇怪的隔膜感覺湧上心頭。那種感覺在我遇到狄南美現出真身大開殺戒的時候有過,當我看到小破眼睛裏充滿的不是天真笑意而是恐怖藍光的時候有過,現在,我又回到了那種突如其來的哀傷與恐懼裏,那種恐懼,叫做失去。我卻始終不知道,那到底是為了什麽。

辟塵,在聽到那一句話的時候,整個人忽然靜下來,那種靜來自虛無,也來自回憶。來自他正凝視着的無限遠。很久很久過去,辟塵淡淡的說:“斂? 別來無恙?”

說着話,微笑着,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是黃金使。我适才在右邊第二臺看到他。不過當時可以看的東西太多,無論多麽偉大的男性朋友,都不太可能吸取我全部的注意力。因此,此時我才清楚的打量他,穿一件銀色的長袍,光一個亮晶晶的頭,五官都在位子上,卻看不太清楚到底長成什麽樣子,因為都被他臉上的毫毛給遮住了。我說,這哪裏叫毫毛啊?簡直是箭豬的背!無比濃密之餘,根根都是純淨的金色。整個人看上去是毛啾啾,金閃閃的。我還注意到了他的手指,非常長而結實有力,卻沒有指甲。走到我們面前,他面對辟塵冷漠的眼光毫不介懷,仍然笑着說:“一別七百年,我安健,你呢?”

雖然我老早知道辟塵有一把年紀了,不過也沒有想到他竟然老到這個程度,七百年啊,喂,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聽到我的嘟囔黃金使轉過頭來看我,掩飾不住的驚奇之色:“人類?辟塵,你幾時和人類為伍的?”

為伍?說話不要那麽難聽啊。說起來解釋我和辟塵的關系是頗費一點功夫的。你看,我們沒有結婚,雙方父母也沒有見過面,跟人家介紹說我沒有女朋友,就是跟這位在同居吧,人家的下巴都和八爪司鐘一樣掉下去,而且人類結構很落後,都沒有辦法撿起來。過了二十歲之後,就有好多不相幹的人來介紹我去相親,從三十八歲的處女到改嫁九次的寡婦都在大力推薦之列,甚至跟我感情不錯的非人也要來插一腳,幫我介紹老鼠天師!這些,都被我大義凜然的抵抗住了!無論是美色的誘惑還是群衆的壓力,這十幾年,我都始終如一,賺到錢就交給他管,出去狩獵也多半把他帶上,和一頭犀牛風風雨雨同甘共苦過日子,沒有人給我立傳寫書拍電視記錄片不說,現在居然跑出一位來表示蔑視!叫我如何不覺得頗為不爽。

幸好辟塵沒有因為正在裝酷就一筆抹殺我們的感情,他身子一側,對黃金使斷然說:“我跟誰混管你屁事啊,沒事閃開,我們還要繼續玩呢。”

這麽幹脆我喜歡,黃金使者好似也沒有什麽其他意見,側側身到一邊,八爪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此時又吆喝起來:“來呀來呀,大賭可以~~~”。唉,他好象沒有第二套說辭啊。繼續表演了一番魔術般的軟足之舞後,色鐘落臺,我注意他的一只腳尖微微搭在一邊,仿佛随時準備發力,改變中間色子的形态。辟塵好似也看到了,卻不以為然,懶洋洋對我說:“放心,放心,除非他有本事把裏面的空氣全部逼出來。”

他把我們贏到的全部籌碼一氣又推了出去,叫道:“六六六,三個六,買大。”

哇,八爪的腳都氣得發紅了。環視賭臺上,月毓獸還有一些餘資,新來了兩只吸血鬼賭一幅畢加索的真跡,火女正找馬良神鑒定,黃金使者也要摻一腳,而從各個賭臺上彙集過來看熱鬧的賭客漸漸多了起來,把臺子圍得水洩不通。終于一切到位,色鐘早已落定,連八爪一起,所有人眼睛都盯住辟塵,然後紛紛把自己剩下的籌碼推上了了大。唯一的例外,是紫色美女。

我很好心的提醒她:“你基本上都沒有籌碼了啊,還賭不賭?”

她那能夠把人的魂魄都一眼勾銷的眼投在辟塵身上,那裏面有一種奇特的深思意味,再流轉到黃金使者,同眼留了一瞬,而後腰身一展,懶懶說:“我押一個消息,看看價值幾何?”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出自如此絕色的口,給我帶來一種巨大的不适應,而更不适應的,是那聲音中深深蘊涵的絕望口氣。絕望。為什麽我會如此覺得呢,難道是因為她接下來就說:“東京,三日內,灰飛煙滅。”

滿堂死寂。

我和辟塵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站在原地。他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麽,腦門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不祥之兆沉沉的侵蝕着我的腦子,鋪天蓋地。這時候,發布了驚人預言紫翅美女站起身來,不等賭臺最後的開盤,袅袅腰身一扭,飄然離去。經過我身邊時,她再回頭深深的看了黃金使一眼,就在這瞬間,一只巨大的昆蟲形象在她周圍若有若無的升騰而起,仿佛要吞噬周圍的一切,轉眼後又無聲的消失了。我整個人一精靈,好似在零下八十度的天氣被人突然丢進冰水裏,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為什麽我感覺如此絕望,因為這美麗的女子,是厄運之蟬啊。我瘋狂的大叫起來!厄運之蟬啊。

厄運之蟬,傳說中上帝要毀滅世界前所造出的一種預兆之物。我曾經以為這只是一個遠古的神話,直到我連續在兩個地方見到了厄運之蟬的真容。

第一次,我所見到的不是真實的存在,而來自對遠古遺物的幻影重造圖象。那一次,龐培古城的廢墟第一次被勘探發現,為了搜集更詳細的古代生态情報,獵人聯盟出動了精銳的調查隊伍,輔佐以特殊的探測儀器,發現當時有諸多眼下已經非常罕見的非人種類與人類混居于這一座被詛咒的美麗城市。适逢星河獵人聯盟與地球的十年互訪,歐洲聯盟的老大殺人狐貍,特意從星河聯盟的到訪者中請出時空景象重造能力者,再現歷史上龐培毀滅的前一天。那熙熙攘攘的街道,臉帶笑容的人們,高大古老的房屋與絕佳的城內風景,絲毫沒有即将隕滅的陰影,我在一邊随便看了看,也看得心痛無比。當時空景象重造即将來到火山爆發的那一瞬間時,我們都在熒幕上看到了,就在那一片陽光普照之下,只有一樣東西預告了上帝的惡作劇,那就是一只停留在龐培城牆上的,巨大的,妖豔的,帶着驚人美麗與不可言說邪惡的,厄運之蟬。

那是一只有綠色翅膀與身體的半蟬半人。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個級別中,它位屬中間。那種綠,如同草木初初長出嫩芽的翠,溫柔的翠,軟蕩流離,如游如洗,宛如光陰一樣迷人耳目。在它純綠的翅膀上,由左至右,整齊的排列了七顆黑色的星狀點,叫做災像星。象征上帝震怒與懲罰的方式,看有幾顆星亮,就有幾種災害出現。龐培的那一只,亮了三顆。土,火,灰塵齊齊為害,使得整個城市雞犬不留,慘然滅頂。

從此在獵人聯盟的檔案上,厄運之蟬的名字後注明:存在。大難之象。七級別。紫從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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