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獵物者(33)

她立刻很鄙視我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富即安心理:“哼,那是日本人啊,你怎麽可以拿我這種出身中國狐貍名門的大家閨秀和他們比?老實告訴你吧,我回頭要做個手術,把腿打斷了,接個鋼架子進去,立刻增高十厘米,哈哈,你就等着我在國際模特圈裏大放異彩吧!”

我簡直懶得理她。老大,你是一只狐貍啊,你想變成什麽樣子就變什麽樣子啊,你想自己腿多長就多長啊,到底出于什麽心理,你非要去做手術!腦子裏進了水嗎?

活動了一下身子骨,我四處看看:“我們這是到哪裏了?我從來沒見過物理延度這麽長的空間洞呢,以前都是BIU的一聲就掉出去了。”

辟塵一直在旁邊沉默着,現在才慢吞吞的出聲:“豬哥,這個空間洞好象是某些高等級妖怪為了應急逃生而開辟的安全通道。設置了潛意識反射幛。我們這一路走去,千萬要小心。”

聽到高等級妖怪這幾個字,我首先去摸了摸自己背後的小破,不放心,我把他轉到胸前,雙手把那團冷冷的包裹護住。一面警惕的向四周拼命看,随時準備奮起反擊來襲者。就在我想嘲笑自己有點神經過敏的時候,有一個有如幽魂一般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說:“啊,破魂大人的冰藍繭出現了嗎?”

我大驚失色,厲聲問:“誰?”全身力量急速提升到最高,向仿佛是聲音來源的高處望去,眼前突然驟然大亮。

所有的朦胧不明,明滅波光,猛然如潮水般自我們身側退去,一直退,一直退,流瀉到無窮遠的地方去。我們所在的這條狹長的通道,恍惚之間,化身為無限曠野中的一個點,周圍飄渺遙遙,散落出一個全新的空白世界。

一個不屬于我的世界。

這裏沒有天之高,地之厚,沒有邊界,限制,遠與近,更沒有草木萬物,日月星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徹底幹淨,朦胧霧霭間是一塊不曾落筆的畫布,是一處燒了無數年的火場,是連神靈都來不及誕生的茫茫初世。我與一切都不可能存在的一個世界。

這裏,這一刻。我的命運轉向不可測的未來。而我猶自懵然。多年後回憶起,那蒙昧仿佛是我一生中最後的福音。

回響于我耳邊的聲音,來自眼前逐漸清晰起來的一道溫柔水光。進了空間洞之後,我們一直在水光中行走,被水光浸潤,而那些無處不在又有形無質的泠泠渺渺,此時卻聚集起來,在廣漠中變化成型,逐漸擁有了真正的生命,喊出了這全新生命自己的聲音,而且,不止一個。仿佛被達旦的名字所震動,另一個如同巨雷滾過天宇般沉悶而威力無窮的低聲接口說:“是嗎?冰藍繭的淨空期開始了嗎?我們要在這裏等多久呢?”之後,第三個聲音,包含着不可形容的幹澀之意,回答道:“多則二十六天,少則三天,我相信不會太久的。”最後,一個似曾相識的口音帶着笑意說道:“辟塵,大局如此,你何苦掩耳盜鈴呢?回來吧,五運同絕的大日子到了。”黃金使者你這個王八蛋啊~~~嘆氣聲無比清楚的在我身邊響起來。我心裏慌了,眼角瞥見辟塵一動,仿佛就要走開去,我反手一把揪住他:“喂,不是叫你啊,他們認錯人了。”轉頭我又大聲對虛空中那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喂,你們認錯人了。”

南美輕輕捉住我的手拉開:“豬哥,辟塵是風之主人,事實無法更改。你放手吧。”

我不可置信的去看南美,有熱流來自我的胸口,奔襲而上,令我猛然間嘶啞了聲音:“老狐貍,辟塵要走了嗎?他離開我們嗎?”她悲憫的看着我,緊緊握住我的手:“五運同絕,八百年一現。有大難将臨了,他們要擔負起重建世界的工作。豬哥,離合有命,散聚是緣,你看開些。”

我回答得十分之幹脆:“不要。”

我很憤怒:“為什麽我要看開些?我沒說不要辟塵去重建世界啊,他不能在我身邊重建嗎?最多我做飯,喂,死犀牛,我做飯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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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臉找到辟塵,他含着眼淚正看着我,然後低下頭,又死盯了一會兒地上那些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濃密霧氣。擦了一把眼睛,他開始罵南美:“死老狐貍,就是你說要走這個空間洞出來,我不出來不行啊,這下好了,被逮住了。全怪你。”

南美難得如此大度,居然沒有立刻跳起來發飙,好聲好氣的解釋:“辟塵,不管我的事,你跑到哪裏他們都要找你的。當了七八百年風之主,你一天到晚都幹了些什麽啊?偶爾還是要盡盡義務嘛。”

辟塵的脖子跟電影“大法師”裏那個鬼上身的小女孩子一樣扭了個三百六十度又扭回來,這個質量上乘的撥浪鼓響亮的喊出了一句我好久都沒有聽到的口號:“喂,你要我拯救世界,也要問問我愛不愛這個世界呀!”

聽到我們在這裏羅嗦個不休,那幾個聲音不耐煩了,幽幽的水樣聲線建議道:“方,我們不如用搶的好了,我看辟塵這個樣子,分分鐘又要跑掉。上次他一跑,可跑了七百年啊。”

黃金使者對此馊主意極表贊同:“藏靈說的對。我們中間誰去?水克金,金克土,土克樹,樹克風。喂,方去啊。”看來樹之方對此決定并非很同意,嘟嚕了一句:“你好象這次又把我們的克制關系改掉了哦,怎麽遇到什麽人都是我去啊。不行,猜拳!”

吵嚷了一陣,黃金使者沒能說服倔脾氣的方,于是他們在不知道哪個角落裏開始八匹馬呀九魁手呀的猜拳,喊殺聲震徹四際,不知道的,一定以為是場數百年不遇勢均力敵的厮殺,不過只要聽上一陣就可以得出結論,水之藏靈只猜三五,樹之方只猜四六,土之實只會在一到五之間做有規律的輪換,只有黃金使者懂得靈活運用,無須費勁,很快就把其他三人都殺得灰頭土臉,敗下陣來。辟塵在一邊恨鐵不成鋼的說:“這幾個笨蛋,跟他玩了幾百年了都沒長進,有錢人狡猾狡猾的!”南美卻躍躍欲試:“喂,不要撞在我手裏啊,一定連短褲都給他贏過來。”辟塵嚴肅的說:“據我所知,斂是不穿內褲的。”

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雖然黃金使者智力比較出衆,在賴皮一途上卻大有雙手不敵六拳的感慨。蓋那幾位大人物們,技術欠佳之餘,賭品也不算好,輸得不是心甘情願的情況下,竟然集體嘩變,用強把三局兩勝制改成了五局三勝制,然後又改成了七局四勝制,最後竟然直接奔到九局五勝制去了,這完全是逆歷史潮流而動啊,這世道,你見過什麽比賽還搞九局五勝的?最無聊是那幾個傻瓜半點覺悟都沒有,無論哪一局都是輸完就賴,賴完就輸,周而複始,毫無新意思。老狐貍最後終于等毛了,銳叫一聲:“喂,你們玩着,我們回去吃點消夜。要不要打個包帶來啊?”

鏖戰聲為之一頓,寂然無聲,看來都楞住了,終于樹之方悻悻的說:“我去吧,我去吧,讨厭!回頭跟你們算帳。”

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據說是文學描寫裏十分重要的一種手法,歷史上的典範之一,就是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奶奶,恍惚間已經達到了以其音狀其神,以其言觀其貌的神妙境界。不過這種美好的相互印證一定不可以視之為真理,否則就很難說服自己這個世界上有真理了。眼下,樹之方的聲音在空中勾勒出的,百分之百應當是一位黃毛大漢,滿臉樹根狀胡須,眼如銅鈴,口如巴鬥,鼻如啄木鳥,喉結有紅富士那麽圓碩,往我們面前一站,氣定神閑。可是當他真的一顯身被我看到,我就哐啷一聲倒地,把心都跌碎了。救命啊,這是從哪間玩具店滾出來的一只健身球啊?而且是一只好鮮豔的,紅通通的大球!

辟塵和南美顯然對我的反應早有預料,一直運好氣在等着看熱鬧,此時逮個正着,即刻一起捧腹狂笑起來。南美一邊笑還一邊安慰我:“豬哥,正常的正常的,我兩百年前在北極度假看到這群怪東西的時候,笑得胃下垂了半個月,還是找上代光行帶去見華佗才治好,哈哈哈哈,樹之方,好久不見,你清減了?”

清減?我本來想爬起來,聽到這個,為了不要再去照顧華佗的生意,我還是躺下去喘氣好了。

這只健身球很不滿的看着我們,球面上兩只眼睛倒是非常之大,亮晶晶圓溜溜的,他慢慢吞吞的說:“喂,誰說樹之方要長得像棵樹啊?你們這些沒想象力的家夥。難道辟塵長得象一陣風嗎?或者阿斂長得象一坨金子嗎?”這個坨字用得多好啊,我笑得越發厲害了。

他決定不跟我糾纏那麽多,直接沖辟塵嚷嚷:“喂,你到底怎麽樣才肯歸隊啊?老實跟你說,我們這次得到的破毀度預測有十三級啊。冰川來臨和恐龍滅亡都才十五級呢,你不在的話,我們的力量沒有辦法徹底發揮的。”

辟塵大吃一驚:“十三級?”他急忙問:“到底什麽引起的?”

樹之方搖頭:“不知道。我們是被五神族的同心招引符集中到這裏來的。發招引符的是很奇怪,是人類。但是一直沒有看到他出現。你來東京不也是接了符咒嗎?”

辟塵楞楞的搖頭:“沒有啊,是江左司徒讓我和豬哥來保護達旦的。”

此言一出,剛才那幾個怪聲音異口同聲的吼了出來:“江左司徒?”

刷刷刷,在樹之方的身後,先是出現了打過一個照面的黃金使者,然後烏油油的一道光閃過,出現一個黑皮膚的矮個男子,留了好一部美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胡子太多,個子太矮,只好拿了個漂亮的發卷把胡子卷起來,其嘴巴有沒有因為長期缺少陽光而退化,我覺得實在需要進一步的考證。這是土之實,真是有夠實啊。最後出現的終于可以養養我的眼睛。正是那些水光聚集而起時恍惚出現過的那條人影,纖纖如織,玲珑剔透,長長的頭發如同海藻一般飄蕩,透過晶瑩發色,仿佛可以看到另一個潔淨無暇的奇異世界。她的眼波一轉,給我帶來完全雙重的感覺,一半是驚濤駭浪,一半是神秘幽遠。我的推測看來沒錯,因為辟塵湊上來對我說:“惹誰都不要惹藏靈,她人格分裂的!”

這幾位對江左司徒的名字甚為着緊,齊刷刷逼上來問:“你們認識江左司徒?”

這句話可真是提起了我的傷心事,我要是不認識他就好了,現在指不定就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上坐着喝喝咖啡,法國姑娘多美啊,從眼前款款走過去,對她猛吹口哨也不會挨一巴掌,哪裏有現在這麽慘,和一堆先天發育不過關,後天營養又沒跟上的家夥大眼瞪小眼,瞪得我泫然欲泣!

我沒好氣的說:“當然認識,我東家啊,我幫他帶小孩呢。”

藏靈陰森森的說:“看不出你還會帶小孩?一年全包,開價多少?”

我沒敢理她,打了兩個寒噤趕緊躲開。

黃金使者想了一會兒,猛然一拍大腿:“不好,我們恐怕是被人算計了,快,我們馬上去找到江左司徒,我懷疑他就是要毀滅東京的人!”

他們四個往同一個方向飛快掠去,速度如同鬼魅,辟塵起先站在我身邊不動,良久,嘆了口氣,過來在小破的冰藍繭上親了一親,低着頭對狐貍說:“你要把豬哥看好~~~”頓了頓,他猛然回頭,空間中驀然呼嘯起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兇厲的風聲,仿佛要掩蓋辟塵的哽咽。他消失在我的眼簾裏。

我呆呆的抱緊小破,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做什麽。過了良久,南美來牽起我的手,輕輕說:“豬哥,我們也走吧。”

我點點頭。心裏的疲憊令我神思恍惚,可是更多的疑問呼之欲出,為什麽呢?江左司徒召集主掌修複世界的五運同絕現身東京,又親身控制食鬼破魂與吸血鬼的空前大戰,且一定要我在這個非常時期将小破帶來,他一定有問題。他一定和即将來臨的滅頂之災有極大幹系。可是到底為什麽呢?既立意毀滅,何必又布局修複?毀滅對他有什麽好處,值得如此大動幹戈?甚至行險冒犯五神族,妄傳同心招引符?

這些左右矛盾,令人思而無所得的問題,惟有親自問到江左司徒身上去,才有可能得到切實的答案。我不能坐視,拉住南美,我說:“我要去找江左。”

南美看着我。

她的身體在輕輕的顫抖。

我強笑的碰碰她:“狐貍,你今天搞什麽呀?一副多愁善感的樣子。我好不習慣啊。”

她仍然看着我。那雙美麗的,很少有世俗情感的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哀傷。

她問我:“豬哥,為了小破和辟塵,你願意做什麽?”

這麽突兀的一問,聽得我有點發愣,不過這種答案本來就是生長在我生命中的東西,所以我很自然的說:“什麽都可以啊。”

她點點頭:“去死可以?”

我很坦然:“當然可以。”

她凝視我:“永生呢?”

永生可以嗎?

失去你所有的朋友,一切的親人。你活在這人世間千秋萬代。

寂寞是你唯一和最後的伴侶。

沒有結局,也就沒有未來。

沒有最後,也就沒有等待江湖夜雨,一百萬年燈。

你願意嗎?

我怔在那裏。

永生不是件好事嗎?為什麽聽起來,那麽可怕?

我幾乎是怯生生的對南美說:“你別吓我。”

狐貍沒有再說什麽,她只是拉起我,飛快的向辟塵離開的方向奔去,追随着她,路途忽然黑暗,忽然光明,忽然燦爛,忽然沉郁,這多半是五運同絕開辟的結界,大家施工不太協作,搞出了很多層次來,剛才進門那一段,不用說是水的傑作了。終于來到了出口,南美急促的念了一串咒語,大叫一聲:“破”!

我鼻子前面空氣為之一爽,探頭看,哇,搞錯了吧,這是東京主幹道啊。我怪叫一聲,本能的護住小破,等待一輛馬自達或者豐田花冠把我撞得飛起。等了一陣,居然安然無事,風平浪靜,睜眼一看,沒有人。沒有車。世界上最繁華城市的中心幹道上,除了我和南美站在路中間面觑以外,就只有紅綠燈在聲色不動的輪換閃爍。

發生了什麽事?人呢?車呢?

或者應該問一個最具有總結性的問題:“東京呢?”

城市意義上的東京,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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