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獵物者(完)
奔走在各個鬧區,涉谷,銀座,六本木,一切店鋪仍然開門迎客,而無客可來。店中貨物如舊豐富,,滿坑滿谷,卻沒有任何笑容上前招呼。終于在無望後停下腳步來,我和南美對看一眼,頓時心重如鉛。江左司徒,江左司徒,他到底做了什麽?
沖進帝國大廈江左司徒的房間時,我恍惚有一種錯覺,就是我在外面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夢境,都是幻想。我只不過是來向他交還小破,從此以後,努力過回自己曾經逍遙自在的生活。
可是瞬間之後,這徒勞的幻覺便告毀滅。
江左司徒在房中間立着,他的周圍,團團圍着辟塵和其他四人,各自結防護手印,把臂相連,在他們頭上,有藍黃白綠金五色氣氛蒸騰而起,形成一個互相融和的氣圈,逐漸向中心聚攏而去,那是彙合了風,土,木,水,與金的力量結成的能量之心,具有摧枯拉朽的驚世威力,即使遠離數米如我,呼吸也頓時閉塞,不可吞,不可吐,幻覺中自己的胸膛仿佛塌陷如沼澤,可以想見,這五個受命于天的世界保護者,正竭盡全力,要将這不可一世的江左司徒決殺在當場。
只是希望。
江左司徒在重圍中,卻如正賞春踏花一樣悠然,他雙臂斜垂,臉上微微帶笑,眼神無比溫柔,也無比落寞。這落寞對我而言決不陌生,那是我在水之藏靈布下結界裏看到過的,在那海邊小樓下,伴随着他臉上的哀傷。
四周強大的能量帶來了空間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來穩定的身形起了一陣波動,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樣,正飄飄忽忽的發生着一系列的變化。
長衣如雪,羽扇輕輕,顏色如好女。手中執一管書,神色含百萬兵。為什麽他衣着打扮,突如漢賢張良?
眨眼之間,寬袍緩袖,名士風流,分明是魏晉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聲音在我身邊恍恍惚惚的輕吟:“望之如玉山傾倒,衛介衛洗馬啊。”我渾身一陣涼一陣熱,死死盯着江左,不敢将眼光移開片刻,空間波動越來越厲害,似乎是我正俯對一塘沸水,卻想努力看清其中游魚行蹤。
江左司徒繼續變,南美在我耳邊低低聲音念得越來越快,語氣越來越心驚。那是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納蘭。
這許多翩翩濁世,負世代之美名的佳公子,難道在人家埋伏了卧底,知道此刻大亂,乘機一起借屍還魂嗎?還是江左司徒使了什麽驅鬼之術,喚來前世名流試圖亂我們這些心神?可是我雖然追星,追的上到約翰列農,下到安妮斯頓,開快車有舒馬赫,打球有費德勒,其他方面,我讀書少,實在沒有精神看古詩,懷前賢,這都罷了,關鍵這些人都是男的啊,輪番秀罷,除了讓我堅信自己确實是非常非常之“直”(異性戀)之外,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以外,還有什麽用呢。
我無法判斷這異樣奇景是什麽,內心深處的不安卻蠢蠢游動,随時要沖破我的胸膛,爆裂而出。此時老狐貍在我身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口氣對我說:“豬哥,那是江左司徒前六世的真身啊,前六世,他召喚他們出來做什麽?”
我沒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從似遠似蕩的氣圈中望出來,對我們輕聲說:“給你們看看,世事于我,有多漫長而無趣。”
這句話落音,他突然從五運同絕設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現。我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後退幾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彎下腰來,哇的吐出一口血,看來辟塵他們也不是那麽膿包,讓人家上館子一樣,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不過人家都跑了,你們還擺什麽姿勢呀。我猜辟塵肯定知道我在想什麽,眼珠子還有空轉過來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這位新聞發言人就懶洋洋的說:“犀牛說他們在布整體防護結界保護自然生态。沒空理你。”
這對話還沒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緊接着一長串非常刺耳而繁難的咒語便在我耳邊奏響,南美聲音一改為急促,銳叫道:“神魂呼喚咒,豬哥小心,他要強行催醒達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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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語萦繞,我懷裏的小破忽然起了一種非常奇異的變化,那冰藍繭不再硬而冷,卻如同遇到熱刀鋒的黃油一樣,緩緩的軟化粘稠起來。驚奇如狂中,我睜開眼睛看着它,那冰藍液體一層層從我手裏流淌下去,中心放射出強烈的光芒,刺得我無法注視。與光芒同生的,有更加錐心的熱,無可抗拒的熱,我身上衣服頓時起了火焰,慌亂中南美趨近,我身體一涼,是她布下的隔絕罩,然而不過一刻,耳邊空間傳來極其刺耳的裂響,隔絕罩瞬間被擊破。江左司徒如鬼魅般閃現,一只手緩緩的,卻無可抗拒的,向小破伸來。
咬住牙我噔噔後退,騰出一只手來,将精神血氣,會聚于指尖,拼着濫用真元武功全廢的危險,在身前劃了個小小的圈,以我畢生的修為,籠住了小破融化到一半的冰藍繭,他的臉蛋隐約已經露出,而我可以為那無邪睡相抛棄我所有的一切。兩邊肋骨傳來巨痛,江左司徒的手所發出的力量,對小破而去的固然被盡數彈開,邊緣部分仍然擊中了我的身體,那地方衣服憑空消失不見,皮膚深深凹陷下去,顯露出一種灰白的死相。兩側傳來的軟弱感通知我:肋骨陣亡了!
這個時候要是叫個救護車來趕緊送我去獵人醫院,說不定下半輩子還可以幫辟塵在廚房裏打打下手,至于下田插秧那種體力活,我們還是找兩個雇工來做好了。想到辟塵,我就聽到了他瘋狂而虛弱的呼喊:“豬哥,豬哥,放開小破,它要爆炸的,江左司徒要和東京同歸于盡啊,放開它,到我這裏來,老狐貍,你快點來。”
放開他?不,不行,我不能放開小破。不能放開他。我要他活下去,無論以什麽方式。我不要他成為白晝的煙火,從此消失在世上。
來自我懷裏的奇熱仍然繼續,仿佛要把我直接烤成一只樟茶鴨子,江左司徒極具魅惑力的聲音不絕于耳,重複着那個催醒破魂達旦的可怕咒語。看來我前三十年的苦功還是沒有白修煉的,胸口處灌注了我所有精氣神的防護,确實抵擋住了大部分咒語的力量。一時間還可以保全小破的安寧。但是一時間後呢?晃了晃腦袋,我命令自己将身上的軟弱和疼痛都忘記,忘記,追尋着江左飄忽的聲音,在咒語與咒語的轉換間,我找到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空隙,猛然間虎吼一聲,望空直沖過去,南美在我身後尖叫:“豬哥,不行,不行!”
然而遲了,我向江左司徒撞過去,撞過去,讓身體忘記極限,神經忘記感覺,請過路神靈停步,幫助我,幫助我,逼他停止一下也是好的,也許五運同絕已經将整體結界布下,可以來幫我了。也許南美會像上次在一樣,現出真身奮起神威了,上帝啊,保佑我吧。
身體飛撲在空中,距離江左司徒不過咫尺,振臂向天,驀然甩頭看我,瞳仁暴漲出熾熱光芒,如同天有九日,我倔強的反而睜大了眼睛,調整一下頭顱的位置,向江左司徒疾飛而去,一連串巨大爆裂般的光環從他手中發出,閃過我視網膜,要煮開了我的腦髓一樣,再丢點天麻枸杞,可以炖出上好補品。
這一躍,我本來要将我的生命丢失在這裏,也許眼睛閉上以後,我可以變成鬼魂在空中看熱鬧,搶去奈何橋那裏喝七八碗孟婆湯,喝到自己上吐下瀉,智商巨低,也許輪回過後,可以當富貴人家的傻兒子,享點清福。
可是沒有,我跌落,卻還存活,因為南美比我速度更快,她擋在了我的面前,全數接下江左司徒掌心發出的雷擊術,她落下的時候,那具美麗的人類身體便如同一堆被人丢棄的敗絮,松松垮垮的矗立在當場,長發盡數脫落,骨架四分五裂。皮膚繃在這破碎的支架上,慘白而緊張,仿佛有一萬種苦楚要呼之欲出。唯一平靜如昔的,是南美的臉。她安靜的站在哪裏,聽江左問道:“玄狐,你身處一千年的劫數之期,法力精氣,十去其八,在東京靜心忍性,逃天避地,為何卻要随這區區人類來,趟這混水?”
南美斜斜看了我一眼,盤腿坐下,她的兩條腿骨咔拉一聲穿透了膝部的肌膚,如劍芒般突了出來,我心裏一痛,忍不住出聲安慰:“疼嗎?別怕,回頭我帶你去植皮,我把我屁股上的皮都給你。”她帶着笑意,沖我扁扁嘴巴,雙手合上,很無奈的對江左司徒說:“你以為我想啊,老娘吃了他家好多米,這小子又短命,等不到我給回他,你知道啦,我們狐貍家家教嚴,不準欠錢的。只好這樣一次還掉。唉,我們閻王殿見了,到時候你的忘川之心已經失去,估計是打我不過了,哼,看我把你賣去古土耳其當奴隸”。
我鼻子一酸,垂下眼,胸前的冰藍繭恢複了解體的過程,當然我胸膛上的肉差不多也熟了,還有點香呢。不過我可以看到小破了,他合着眼,如平常睡覺一般,胸膛微微的起伏,起伏,為什麽那起伏越來越劇烈,有岩漿一般的液體在他皮膚下左沖右突,心裏冰冷的,我凄然低頭去,想親親他的額頭,身體已經無能為力。
就此放棄?等着在陰間彙合?我和南美可以暫時不去投胎的,我們可以報名當閻王手下的志願工作者,幫他搞搞文案工作啊,巡視一下血池地獄的土木建設情況啊什麽的,保證全心全意,恪盡職守。
不行。不行。不行無數聲音在我身體中自如的竄動,反抗着我業已放松的身體,激勵我,不行!我答應過小破,要帶他去看世界之颠的懶豹族人每十年一度的起床速度賽。我答應過他,随他去撒哈拉會見我的朋友山狗種出來的會拉小提琴的大絲瓜,我甚至還答應過他,要找個長得和辟塵差不多摸樣的女孩子娶回家來,讓他也和別的小孩子一樣,可以有個媽媽叫來玩,如此艱巨的任務我居然都敢一口接下,可見我對小破的溺愛,完全達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因此,不行,不行,不行。
有一個什麽字提醒了我,短命?南美你問過我什麽?
為了小破,你可以做什麽?
可以去死。
死是容易的。
為了他有限的壽命,你可願意永生?
江湖夜雨,一百萬年燈。
為什麽是永生?為什麽永生可以救小破?
如果可以,那麽我願意。
南美的手臂插進了我的胸膛裏,血肉翻開,淋漓如割,我卻沒有絲毫的感覺。她的手指握住了我的心髒。那是逐漸不再跳動的心髒,失去了血液和動力,顏色灰白。然後,生命一輕,它離開了我的身體。
她的眼睛裏,流露出憐憫,是我在空間洞中已經見到的那種憐憫。她預見了我的失去,也預見了我的悲哀。盡管此時此刻,我還不甚了然,那到底是什麽樣的。
江左司徒在遠處,眼神如此複雜,仿佛綜合了人類一切的驚怖愛恨,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顫抖,他沒有移動。
帶着胸口離奇的失落感,我咬着牙關,眼睜睜看着南美将我的心,放在小破的身上,他體內的熔岩本已經沸騰翻滾,洶湧到極點,卻如鐵屑遇到強力磁石一般,迅速聚集到那顆死去心髒的底下,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滔滔湧入其中,一顆冰藍色的,拳頭大的人類心髒,在我眼前如怒放的花朵一樣,膨脹開來,幽幽閃亮。江左司徒走來了,腳步那麽慢,卻是踉踉跄跄的,是興奮嗎,還是狂熱,是不敢相信,還是太過開心。看他跪在我面前,敞開胸膛,那裏的皮膚雪白而平滑,帶着一種僵死的光澤。一抹恍惚的笑意自嘴角展露,異常溫情甜蜜,他喃喃的念道:“記得小蓮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阿羅,我終于可以回來了。”
他的手指同樣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不過是無影無蹤的,如切開水波的鯊翅,悄然沒入,又悄然浮出。他的手中,安然躺着一顆同樣是藍色的心。在這一顆心離開它本來的位置之後,小破身體上的,本來姓朱的那一顆,無聲的輕輕懸起,在空中旋轉,然後,準确而輕柔的,對着江左司徒,消失在他的胸膛中。
南美一直只是看着我,悲哀的看着我,她輕輕的說:“豬哥,換心之後,破魂一天不滅族,你便一天存在。你們與時間同在。”
我打了個寒噤,整個人如一座空城。有無來由,無止境的冷。
對着我微微點頭,江左司徒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走出一步,便仿佛跨越了生命的數十年,頭發轉瞬而灰,再一步,雪白如銀,再一步,身體縮小枯幹,最後一步,沒有跨出門,他頹然倒地,身體側着,完全屬于耄耋之年的那張臉上,有一種壓制不住的暢快笑意。如少年縱騎,如新婚初度,如平步青雲,如富甲天下。
那天離開帝國大廈前,我來開窗簾看了一眼,看到紫色厄運之蟬在遠遠的天空中輕扇雙翅,那上面七顆本來如鑽石之璀璨的災像星逐一暗淡,熄滅。最後一顆的光芒消失之後,它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急速升起至無限高遠的所在,淡出了我的眼簾。那一刻,我有極其強烈的沖動,想要召喚它回來。
擁有江左司徒的心,這東京空城中無數謎團,對我都不再是秘密。我知道東京的居民受到江左司徒符咒的迷惑,紛紛離開城市,四處去找地方自殺,獵人聯盟出動了無數力量前去救援,仍然死了不少。他對非人的感情好似卻深一些,在吸血鬼和破魂大肆活動的威脅下,仍然基本上逃得一幹二淨,服萊遵從江左司徒的命令,帶着破魂的精銳部隊正返回歐洲,要重整舊日的殖民地。如果小破真的爆炸,東京毀滅引起的大規模海嘯和地震将波及整個亞洲,乃至影響全世界的大氣候,餘波深遠,将在半個世紀後令全球多個國家因為空氣溫度上升帶來的系列災害而消失于世上。這一切還是考慮了五運同絕全力設置整體結界進行力量消解的良好後果。否則地球文明說不定會直接回到好幾個時代之前。辟塵說,江左司徒一定曾經是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在搞破壞之前還花費一堆工夫安排人來收拾殘局。他說,這一點真的有點像我。
而我能說什麽呢?小破的力量已經全數轉移到了我身上,他将成為一個好普通的孩子,結婚生子,飙車打架。有無窮煩惱,也有無窮快樂。我很希望他會變得聰明起來。不然将來會找不到工作。辟塵還是從五運同絕的團隊裏跑了路,回來繼續給我燒飯吃,要是燒得不夠多的話,我還要花大力氣去和南美争食。我現在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之一,只要我不要去想,這一切終于會結束。
我已經完完全全的了解,為什麽江左司徒要做這麽瘋狂的事情,毀滅一切,結果只是為了毀滅自己。即使現在,我也可以預見,會有那麽一天,當我守護的人在世上消失,當我所愛的一切成為過往,當我不再有生活,而只有不死。我一定會想起南美對我說的一句話,她說,在神的一切特性裏面,唯一不值得羨慕的是,神不能自殺。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