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銅宮外人聲鼎沸,一叢叢的篝火如同盛開的紅棘花,在夜幕下熱烈地燃燒。族裏的青年圍繞着篝火載歌載舞,以盛大的儀式迎接帝都貴客的到來,等待着盜寶者獲得自由、脫離控制和奴役的一刻。

在沸騰的人群頭頂,金色的伽樓金翅鳥帶領着無數的風隼,如陰雲一樣浮動在烏蘭沙海上空,冷冷俯瞰着這一群狂歡的盜寶者們。

戰雲密集的中心,一個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軍人默默而立。他的身側站着一隊士兵,不過一百多名——看着周圍強壯的盜寶者們,個個緊張得握緊了刀柄。

只有那個身穿銀黑色軍服的軍人面色平靜,側首望着那一叢叢篝火出神。

那樣的舞姿似乎讓帝國元帥回憶起了什麽,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遼遠而寂寞。軍人筆直的肩背松懈下來,殺氣似乎也有了微妙的緩解,他定定地看着那邊的歌舞,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某處傷痕.

“少主。”莫離低聲在旁提醒了一聲。

仿佛有冰雪從頭頂潑下,音格尓眼神一肅,立刻集中了精神。

“開始!”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手一揚,一道金光射出,長索“啪”的一卷,擊中了燭海中心的那支巨大的蓮花狀白燭。

“咔”的一聲,密門打開,三十六名黑衣的薩滿法師從銅宮大殿上方無聲地降下,迅速守住了燭海的三十六個方位,各執法器、以血塗面,開始念動咒語——在祝誦聲裏,石像附近排布的燭火仿佛活了一樣,迅速開始旋轉,将破軍圍在了中間!

雲煥跪倒在石像前,久久地沉默着,任憑周圍的薩滿法師不停地念動咒語——那是一群西荒最強的法師,居然卻在此刻全數雲集在盜寶者的銅宮,聯手對抗天地間最強大的魔。

這……是沙之國上古流傳的伏魔陣?

數以萬計的燭火被咒語操縱着飛速回旋,星辰一樣地流轉,在雲煥身周織成了強大的結界。燭光漸漸不再是透明的仿佛被咒術凝固成了有形有質的薄紗,一分分地收緊,宛如巨大的繭一般,向着陣法中心的破軍裹去。

毀滅的力量壓頂而來時,雲煥只是無聲地擡起頭,深深地看了輪椅上沉睡的人一眼,似是在無聲而痛苦地祈求着什麽,然後恭敬地低下頭去,親吻那只擱在輪椅扶手上的冰冷的手:“原諒我,又在您面前殺人。”

“破!”與此同時,三十六位薩滿法師齊齊咬破了舌尖,随着祝誦聲,血箭噴在了手裏的法器上,法器上迅速騰起了血紅色的光芒,三十六件法器在同一時間揮動整個銅宮都被這巨大的力量震顫,發出了低低的鳴動。

上萬支蠟燭在這一瞬間光芒大盛,化為一團耀眼至極的血紅色火球,将雲煥包圍在內。

紅色的火焰在一瞬間燃燒到極致,然後迅速地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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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熄滅”是詭異的,仿佛空中有個黑洞被打開了,将那些紅蓮之火都吸入了另一個空間裏。火紅色的火焰漸漸消失,一種黑色的光從火焰中心透了出來,由內而外地吞噬着什麽。薩滿法師們臉色大變,腳下迅速移動,試圖踏往不同的方位,操縱陣法轉移。

然而,仿佛被無形的釘子定住了腳面,無論法師們如何努力,身形居然一動不能動!

紅色的火焰逐步被黑色的光芒吞沒,燭陣裏的人重新露出了身形——在這樣駭人的集體攻擊之下,雲煥居然毫發無損,連同他身側的石像,在血和火的沐浴後居然渾然無事。

他緩緩地從輪椅旁站起身來,一手扶着輪椅,另一手虛握成拳,掌心裏仿佛有黑色的洞打開,将那些紅色火焰都逐步吸了進去。

“就這樣?”破軍發出了低低的冷笑,看着音格尓,“就這樣麽?”

音格尓的臉色微微一變,眼裏終于有了震驚的表情——這就是魔的真正力量?“不好!”他聽到大法師發出了一聲驚呼:“暗魔蝕月!”

在呼聲裏,三十六位法師齊齊一震,想從陣法上離開——然而雲煥站在燭陣的中心,臉色冰冷陰沉,他手心裏釋放出的黑色光芒,源源不斷地将諸位法師的靈力吸了過去。

燭光在劇烈地搖晃,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大漠上最強大的薩滿法師們在竭力掙紮,他們知道自己若不能掙脫出去,身上的靈力便要被對方吸取殆盡——但越是掙紮,身體裏力量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終于,所有的法師們身體齊齊一震,如受重擊一般,一口血從喉裏吐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慘呼!與此同時,火焰熄滅了,他們的身體上忽然騰起了一陣血霧。仿佛惡夢一樣的情景出現了——三十六位靈力高強的法師轉瞬間化為了?粉,消失在了黑色的光芒之中!

雲煥霍然握緊了左手,冷冷地擡起頭。他看着蒼白而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裏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殺戮表情,忽地一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請我來必然不會只是為了裂土封王——音格尓少主,你是要置我于死地吧?”

“不錯!”音格尓看着站在光芒中心的滄流少帥,揚眉道:“誅魔亦是我所願。”

“誅魔?”雲煥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自己是神麽?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不只是我,”音格尓聲音平靜,雖然面臨着如此可怖的強敵依舊不曾慌亂分毫,“破軍,在這個雲荒上,想誅滅你的人實在太多了,當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時候,便可以逆轉天地!”

“螳臂擋車的蝼蟻!”雲煥冷笑道,帶着不屑的表情,“你們知道什麽?你們連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麽是魔?殺戮最多的那一雙手就必定是魔之手麽?”

“這個自然。”音格尓淡淡道,“讓天下動蕩、生靈塗炭者便是魔物!”

“是麽?”雲煥忽地收起了笑聲,眼神冷肅地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年,“殺人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世道和人心。人心易朽,世道糜爛,三百年必有大亂。與其看着這世界腐爛,為何不摧毀六道,将一切化為?粉,然後再重建萬物,還大家一個潔淨如初的世界?”

雲煥的語調波瀾不驚,然而眸子裏的金色卻璀璨無比。這一瞬,音格尓忽覺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說話的,究竟是雲煥本人,還是隐藏在他身體裏的魔。

“正是因為我對雲荒尚有眷戀,所以才毀滅了這個不潔的世界——因為毀滅之後才是重生。”雲煥站在燭光之中,冷然道,“音格尓少主,你可知道什麽是‘大道無情’?”

“你……”音格尓被這樣出乎意料的一席話所震驚,一時間無言反駁。

“謬論。”許久,他才低聲道,然而聲音明顯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決然和肯定。

“呵呵……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願承認。那也無所謂——如果不是你在師父面前指斥我,我本來也沒必要和你多說這些。”雲煥微笑道,眼神卻是冷定而不容置疑的,“但是,當我清掃完這個雲荒的所有罪孽與黑暗之後,定将它光彩重生。”

音格尓看着眼前的這位軍人,不可思議地喃喃道:“這是你?取這個天下的最終原因麽?”

“當然!不過在這之前,所有阻礙我的人都得死!”雲煥陡然厲聲道。

“不!”短暫的失神後,音格尓重新恢複了鎮靜,“一派胡言!什麽大道無情?什麽有破有立?我只知道一句話:殺人償命,善惡有報!”短刀铮然出鞘。

銅宮外的盜寶者看到少主的示警,立刻一擁而入!

“好個殺人償命!”雲煥大笑起來,看着面前無數的敵人,緩緩擡起了左手,“我倒是要看看,等我殺完了這裏的沙蠻子後,還有誰找我償命?”

“少主小心!”莫離看到對方重新擡起了左手,連忙上前護住了音格尓。

“不必擔心,”音格尓卻鎮定地攔下了下屬,“封魔之咒已經生效了!”

幾乎在同一瞬間,雲煥發出了一聲痛呼,捂住了自己的左腕!

掌心凝聚的黑暗之劍未能凝聚成形,便因為劇痛而消散了,破軍第一次覺得身體裏面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仿佛體內有一把利刃将他的左手這個切了下來!

“這,這是……”雲煥踉跄地後退了一步,捧着手腕,只見左手正在變色——那些血紅色的光是從他的身體裏浮凸出來的,耀眼生輝,布滿了他的整個左手,仿佛一個詭異的封印死死地封住了他左手的力量!

“這是上古九字大禁咒,”音格尓的聲音冰冷,“昔年聖女的封魔之咒!”

“不可能!”雲煥一驚,霍然擡頭,“你什麽時候下的咒?!”

“從一開始,”音格尓淡淡答道,“那一碗酒。”此刻,他身後那個披着金色纓絡的少女越衆而出,撩開了面紗,一雙眼睛滿含仇恨。

雲煥在劇痛中微微一驚——那張臉依稀有些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處看到過。

“曼尓戈部的摩珂公主——你已經不記得了吧?”音格尓看了看雲煥,嘆道,“可是她到死都不會忘記你的。”

摩珂?雲煥看着那個秀麗的女子,努力回憶着,卻忽然聽到了一個嘶啞的聲音:“破軍少将,你不記得蘇薩哈魯的那次大屠殺了麽?”

蘇薩哈魯!雲煥驀然一驚,擡起了頭。

那個美麗少女的聲音卻分外可怖,仿佛被烈火焚燒過一樣,沙啞得不似人聲——已經沒有人可以分辨出,這就是當年以歌喉名揚大漠的曼尓戈部的摩珂公主!

“魔鬼!你逼我吞下炭火,毀掉我的歌喉;用鐵釺敲斷央桑的腳踝,毀掉她的舞步!”摩珂撩起面紗,步步緊逼,眼裏露出瘋狂的仇恨光芒,“你在我們的父親面前拷打我們,屠殺我們的族人——這些,你都忘了麽?”

雲煥終于想起了面前這個蒼白的少女,神色反而平靜下來,冷冷道:“是你們,你妹妹央桑呢?”

“央桑死了,”摩珂厲聲道,“為了報仇,死了!但願她的靈魂能看到你痛苦死去的那一刻!”

然而,音格尓仿佛擔心她會說出什麽,開口截斷了她:“破軍,你知道她是誰了吧?被你屠戮的曼尓戈部的幸存者流亡到了這裏,今日甘冒大險,親自向你敬酒。”

“不可能,”雲煥搖頭低聲道,“那酒沒有問題。”

“當然沒有問題,我怎麽會把一碗有毒或者施了符咒的酒直接端給你呢?少帥雖然暴戾,但也是個精明的人。”音格尓笑了笑,看着被封印住了力量的破軍,“那酒本身确實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在……”他頓了一下,看向了雲煥的左手。

“湘?”破軍一震,脫口低呼。

“不錯。”音格尓點點頭,眼神平靜,“酒裏面只是藥引,真正的符咒下在湘的頭顱裏——我們料到你看到她的頭顱後,一定會忍不住拿起來查看。在你拿起湘的頭顱的一剎那,左手上便結下一個秘密的封印!”

雲煥低下了頭,攤開左手,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浮現在掌心上。

“湘舍棄了生命,也就是為了這一刻——只有封印了你的力量之源,才能将你殺死。”音格尓緩緩開口,“當然,這還不是全部——除非你首先發動攻擊,使用魔的力量,否則這個封印還不會被真正地啓動。”

“所以你不惜以三十六位法師作為引子?”終于,雲煥冷笑起來,“少主,你也是個狠毒的人啊……”

音格尓抿緊着嘴唇,蒼白俊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真是很周密的計謀,”雲煥捧着手腕嘆道,“甚至一開始就為了避免族裏的傷亡,你就已經派人從秘道裏送走了親眷和婦孺。”

音格尓渾身一震,霍然擡起頭,臉色蒼白。

“但你忘了,無論做得多隐蔽,都很難逃過空中俯瞰全境的伽樓羅的眼睛。”雲煥看到對方驚訝的表情,眼裏隐約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你癡呆的母親和年輕的妻子該怎麽辦呢?少主,你猜猜看?”

“破軍!”聽對方提及自己的母親和閃閃,音格尓終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威脅我麽?”

“威脅?”雲煥冷冷笑道,“你不是也拿走了我最珍視的東西,逼迫我來到了這裏麽?”他轉身看着身側那一座靜靜沉睡的石像,眼神複雜地變幻着,忽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但我比你幸運,少主——師父已經回到了我身邊,而你珍視的人,卻将永不回來。”

“住口!”音格尓只覺得身上一冷,漸漸心浮氣躁起來。

“我在離開征天軍團的時候已經下令,讓他們密切監視整個帕孟高原的動靜,如有試圖離開銅宮的人一概不要放過,”雲煥的眼神越發冷酷,聲音裏隐隐帶着嘲笑的意味,“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從銅宮反回,那麽,整個帕孟高原都會被摧毀——連同你最愛的人。”

莫離的臉色也是一變,回頭看向少主。

——不放破軍,毀滅的是全族;但如果放走破軍的話,毀掉的可能就是整個雲荒!這樣兩難的決定,音格尓少主又将如何選擇?

“不能放他走!”摩珂看到音格尓沉默下去,嘶啞地出聲,“絕不可以放這個魔鬼走,少主!我們,我們已經封印住他的力量了……一定要趁機徹底地毀滅他!否則,否則……”

“不要得意的太早,女人。”雲煥冷冷道,忽然擡起尚能活動的右手,從背後拔出了一支銀質的燭臺,當作長劍握在了手裏,“你們以為真能困住我?”

“小心。”音格尓将摩珂拉到了背後——是的,破軍同時也是空桑劍聖的傳人,就算被封印了魔的力量,依舊具有無敵于雲荒的劍術,不可小觑!

雲煥忽地擡起頭,只聽頭頂傳來一聲奇異的嘯聲。他笑道:“聽到了麽?伽樓羅說,已經找到了你們轉移出去的婦孺。”

此話一出,所有的盜寶者的臉色都不由得一變。

——如果征天軍團返回,哪怕是伽樓羅金翅鳥不動手,只要半個時辰從高空傾瀉下來的血和火就能将烏蘭沙海覆蓋!

留下的盜寶者都是刀頭舔血、悍不畏死的漢子,本來已經作好了和少主同生共死、斷頭瀝血的打算。但他們同樣有着妻兒父母,在得知親人陷入危險後內心不由得動搖起來。

“音格尓少主,我想你該清醒地做一個抉擇了,”雲煥右手執劍,神色冷酷地看着盜寶者之王,“你可以選擇和我血戰到底,為此賠上所有族人和親人的性命,也可以在此刻終止你愚蠢的計劃讓我和師父離開。”音格尓沉吟不答,所有盜寶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只要你此刻放下刀,我依舊會封你為王,賜予盜寶者自由。”雲煥的聲音冷靜而沉着,左手痛得顫抖,握着燭臺的右手卻不動分毫,肩背筆直地站在燭陣中心,守護着那座石像。

音格尓終于擡起了頭,開口道:“好。”

“不!”摩珂大呼起來,聲音凄厲,“不能!不能放了他,他是魔鬼!”然而音格尓聲色不動,只是微微擺手,莫離便上去拉住了摩珂,不顧少女激烈地掙紮将她從銅宮裏拖了出去,只留下一路的慘厲呼聲。

“我很清楚,盜寶者的力量不足以和征天軍團對抗,我亦不願自己的族人白白送死。”音格尓靜靜地看着雲煥,“但是我不能相信一個嗜血成性的人——你需在你師父面前發誓,遵守你此刻許下的諾言。”

雲煥的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他還是在輪椅前跪了下來,低聲道:“弟子雲煥在師父面前發誓——只要盜寶者讓我們安然離開,便赦免他們此刻所有的罪,依舊封音格尓為大漠之王,賜予盜寶者全族自由。”

頓了頓,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如有所違,令我死後無顏見您。”

石像依舊面容平靜,宛如睡去一般。

音格尓點了點頭,明白這最後一句話的分量。他看了莫離一眼,輕輕擺手。頓時,所有簇擁在銅宮外的盜寶者紛紛收了刀劍,讓出一條路來。

雲煥站起身來,恭敬地對着石像行了一禮,轉到背後,推動了輪椅。

外面的天色透出一種深邃的藍,似乎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了。那一場寡衆懸殊的戰鬥已經結束——他帶來的那一行戰士在盜寶者的圍攻下全數戰死,倒在了銅宮前。

雲煥在走過他們的屍體時微微頓了一下,擡起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對着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戰士行禮致意。然後彎下腰,将石像連着輪椅一起抱起,踏過了堆疊的屍體。

他在銅宮前的廣場上停下腳步擡手指向夜空,發出了一聲呼嘯。

遠遠地,立刻傳來了一聲鳴動,伽樓羅的尖嘯聲如同滾滾春雷一般逼近。

“不!不能放了他!不能就這樣放走他!”摩珂嘶啞的聲音還在夜空裏回蕩,凄厲可怖,“不能讓這個魔鬼走,少主!他會毀掉一切的!他是魔鬼!”

盜寶者紛紛為之動容然而音格尓擡頭看着天空,蒼白的臉上神色莫測。

風很大,沙子一粒一粒被吹拂到了她的盔甲上,铮然作響。雲煥低下頭,凝視着那座石像,眼神重新變得溫和而順從。他微微俯身,擡手去擦拭石像衣襟上方才濺到的幾滴血痕。石像依舊沉默着,然而不知是否因為跳躍着的篝火的映照,那雙閉合的眼睛忽然微微動了一動。

“是時候了。”莫離突然聽到少主嘴裏吐出了這樣四個字。

什麽是時候了?莫離回頭,卻看到少主眼裏一掠而過的雪亮光芒,心下猛然一跳!這種目光……這種可怕的目光只在多年前他為了母親重返銅宮、推翻兄長一舉奪回族裏的霸權時才有過!

那是孤注一擲、義無反顧的決絕殺意!

“少主!”莫離脫口驚呼,然而話音未落,音格尓已經不在原地。

盜寶者之王恍如一道閃電掠向了破軍,手裏拿着一把新的短刀。蒼白的少年剎那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方才的隐忍退讓一掃而光,眉間燃燒着濃烈的殺意。

盜寶者們目瞪口呆,連摩珂都捂住了嘴,不可思議地看着這急轉直下的一幕。少主……少主居然動手了!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屈服、已經為了保全親人作出了茍活的決定後,他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動手了!

那一瞬快如疾風閃電,其它的盜寶者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音格尓已經掠到了破軍身側。

在刀尖堪堪刺入肌膚的剎那,雲煥霍然轉身。“叮”的一聲裂響,他手上的燭臺斷為兩截!

“找死。”雲煥眼神一變,璀璨的金光再度籠罩了眼眸。

他在獵獵沙風中看着盜寶者的少主,仿佛看着一個不自量力的蝼蟻,“本來我還真的不願違背誓言殺你,但既然如此……還是讓我成全你吧!”

他轉過手腕,斷裂的燭臺猶如一把尖利的銀色短劍——或許因為壓抑了許久的憤怒,雲煥的出手極其簡潔,只是一擡手,就使出了“天問劍法”中最後的“九問”!

“少主小心!”莫離失聲叫道。

淩厲的劍氣逼人而來,幾乎要割裂音格尓蒼白的面容。盜寶者之王用盡全力對抗——許多年前,機緣巧合,他曾經看過空桑劍聖遺留下的一卷劍法書,所以在今日乍然對敵之時,不曾一開始就被這樣駭人的劍法壓住氣勢。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一道銀光從懸浮在頭頂上的伽樓羅的機艙裏射出,釘在了廣場的石板上。銀色的長索垂落下來,末端落在雲煥的身側。

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把金色的利劍。

“主人,”潇的聲音從艙室內傳出,“鏡湖上空有空桑軍隊出現,軍團在與他們戰鬥,大家都在等您的返回!”

然而此刻躲過方才一擊的音格尓已經反擊襲來,雲煥反手拔起那把劍,與盜寶者之王開始了搏殺。

沙風烈烈,在伽樓羅巨大的陰影裏,兩條人影乍合又分。天問劍法如同暴風驟雨一樣揮灑而落,精妙淩厲。音格尓手裏的短刀被再度擊斷一截,然而奇跡般的,他居然接下了連續而來的九問!

沒有人看清雙方交手的具體情形,只知道在一輪迅速的對攻之後兩個人的身形忽然又停住了,宛如兩道風般忽然凝定了。

黃沙還在呼嘯,雲煥站在伽樓羅的機翼下,冷冷地看着對手,眼裏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緩緩擡手捂住了右肋,有血從指縫裏滲出,染紅了沙漠。周圍的盜寶者們發出了一聲響雷般的歡呼,雖然誰都沒有看清楚究竟,但卻明白是少主占了上風。

“不愧是盜寶者之王。”雲煥低聲道,眼神亮如閃電。

音格尓微微苦笑,仿佛想說什麽,但剛一開口,一口血就從喉嚨裏急沖而出。他身子一晃,再也無法支持,跪倒在沙地上。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柔和的低喚,釘在地上的銀索在鳴動,召喚着破軍的歸去。

然而雲煥的眼神已經被殺戮所籠罩,他顧不上潇的再三示意,甚至也顧不上身側師傅的遺體,他放下了滴血的左手,右手提起那把金色的利劍,大步走向不支倒地的音格爾,毫不猶豫地擡起了手,對準他的後心霍然刺入!

“少主!”莫離發出了驚呼,不顧一切地奔來。然而,已經遲了——利劍刺入了音格爾的後背,血飛濺開去。雲煥緊抿着唇,眼神冷酷而殘忍。這一瞬,他的眼睛是純金色的,完全回到了當日屠戮帝都血洗門閥時的顏色!

“少主!”莫離只覺得全身冰冷,怒極大呼。

但在這個瞬間,發出痛呼的居然不是音格爾。

在利劍将要刺穿音格爾心髒的一剎那,雲煥忽然向前一個踉跄,感覺整個身體被什麽東西刺穿了——強烈的痛苦讓他低下了頭,看到了從心髒正中冒出的一道白色光芒。

這道光芒是他極其熟悉的,凝聚了劍氣,可以刺穿世間一切虛無和真實的東西。

——劍聖之劍!那從背後刺來的一劍,居然是劍聖之劍!

這一瞬,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破軍全身顫抖,垂頭定定看着胸口正中的那把光劍,無法言語。

仿佛是幻覺,大漠上所有的人都看到這樣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在篝火明滅之中,在音格爾力竭幾乎被殺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色劍芒忽然騰空而起,刺穿了破軍的心髒!

——而發出這一劍的居然是輪椅上的那座石像。

“主人!主人!小心!”伽樓羅陡然射落下如雨的金光,将那些試圖圍上來的牧民化為?粉,“快回來!快回來!”

雲煥沒有動,站在那裏,任憑血從衣襟上流下來,染紅了半邊身子。音格爾也沒有動,他擡頭看着雲煥,眼裏露出某種冷酷的神色。

“看啊,”他緩緩開口,一字一字道,“連你的師父,都要殺你。”

“抱歉,讓帝都的貴客久等了!”忽然,耳畔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銅宮在火的映照下如同璀璨的黃金一般,巨大的宮門無聲地開啓了,一個魁梧的男子大踏步走出,擡手示意——瞬間,整片大漠陷入了寂靜中。所有的盜寶者都停止了喧鬧,單膝跪地,低下了頭:“莫離大人!”

莫離朗聲宣布:“少主出帳,恭迎元帥!”

“拜見少主!”整個大漠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盜寶者們将酒碗舉過了頭頂,對族裏的英雄表達最高的敬意。男性粗犷、嘶啞的聲音猶如風暴一般席卷而來,震撼了黑暗的沙漠。

那一行帝國軍人猶自伫立不動。戰士們握緊了刀,警惕地簇擁着主帥,而雲煥卻是面無表情,只是随着衆人的視線一起轉身,看向了那扇巨大的宮門。

黑色的穹門下,出現了一個蒼白而瘦弱的少年,披着金色的猞猁裘,靜靜地站在那裏,直視着篝火中那個伫立如槍的滄流軍人。

那一瞬,雖然隔了上百丈,兩人的視線卻準确地落到了彼此身上。無論是帝都來的破軍,還是統治西荒的盜寶者之王眼裏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一閃即逝。

“貴客前來,有失遠迎。”終于,主人首先伸開了手臂,“以天神之名,歡迎您的到來。”

在他伸開手臂的瞬間,一道紅色的光從黑色的門內迅速蔓延開來,精準地穿過了喧鬧的人群,一路向着那邊軍人的方向奔去。

“少帥小心!”随行的戰士發出了低呼。

“不必。”然而破軍卻是冷冷地一擺手——戰士們的劍拔到了一半卻忽地停滞了,仿佛虛空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迫而來,腕骨發出了“咔”的脆響,拔出一半的刀劍瞬間入鞘。

就在這一瞬,紅光就滾到了他們面前。

此刻滄流軍人們才看清,那道紅光居然是一卷華美的紅色毯子——不知道用了什麽樣的手段,居然能一氣鋪上百丈的距離,準确地抵達客人足邊!

毯子是用最好的羊絨織成的,厚達一指,上面交織着精美的金色花紋,在夜色裏璀璨生輝,宛如一條美麗的河流。而河流的盡頭,則是一朵巨大的蓮花圖案。

不等那些軍人松一口氣,那卷鋪到盡頭的紅毯裏忽然跳出了一個人!

刺客?然而,想要拔劍的戰士們發現手依然被定在了那裏,正自驚慌時,卻看清楚了從中跳出的居然是一個披着金色纓絡的美麗女子。

那個美麗的少女被裹在毯子裏一路滾來,在毯子鋪完的瞬間從中輕靈地躍出,宛如一朵花兒突然怒放一般。四周牧民的歌聲悠揚而起,擊節踏歌。篝火旁,美麗的少女踏足在金色的蓮花上,向來客深深行禮,然後開始舞蹈。

“歡迎貴客,以赤毯起金蓮之舞。”莫離的聲音再度響起。

少女的舞姿如夢一般,金色的纓絡铮然作響,面紗在火光裏如同一道虛無的風——在周圍盜寶者的叫好聲裏,她舞得越發熱情,用大漠上的肢體語言向來客表達着敬意。然而面紗後面,那雙眼睛卻是冷漠如冰。

是否……曾經在哪裏見到過呢?那一瞬,破軍有些失神。

多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啊……他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最後的夜晚,也曾是歌舞歡樂,篝火如星。一個恍惚間,鼓聲歇息。一曲方畢,少女匍匐在蓮花的中心,雙手捧起了一物,遞到了破軍面前——卻是一碗琥珀色的美酒——也不知在方才的疾滾和舞蹈裏,她是怎樣讓這一碗酒不灑出分毫的。

“貴客遠來,敬酒一碗!”莫離朗聲道——同時,穹門下的音格尓也捧起了一個金色的酒碗,遠遠地對着來客點頭示意。

雲煥漠然地将手腕一翻,琥珀色的美酒全數灑入了沙漠中:“在下不能飲酒。”

盜寶者們面面相觑,随後便有無數刀兵出鞘和低叱聲——對方的舉止顯然是毫不将主人放在眼裏,在大漠兒女看來,這無疑是極大的侮辱!盜寶者們都是虎狼一樣的脾氣,怎容得下這樣公然的挑釁和侮辱?

遠處的穹門下,音格尓的手也是頓了一頓,眼神凝聚。

然而,在所有人都等待着少主一聲令下時,卻意外的聽到了音格尓的一聲低笑——少年的聲音并不洪亮,但卻比莫離中氣十足的嗓音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抵達了方圓十裏內每個人的耳畔:“呵……是麽?可我的卻曾經見過少帥飲酒,就在空寂之山的古墓前,”音格尓的唇角噙着一絲笑意,“是否因為今日尊師不在,所以少帥便不肯賞臉了呢?莫離,你去請她一起出來聚聚可好?”

“住口!”一聲厲喝,黃沙忽然騰起!雲煥眼裏的殺氣驀然爆發了,随着他的這聲厲喝,刺耳的裂帛聲裏,那道長達百丈的紅毯忽然居中裂開,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利刃破開,一路朝着穹門下的音格尓逆襲而去!

無形的利刃在音格尓面前一寸處生生停下,蒼白病弱的少年冷冷地站在那裏,不閃不避。

破軍的眸子已經變為了璀璨的金色,他左手擡起,只是輕輕一揮,便一舉撕裂了百丈的紅毯!然而,他看着轉入室內的莫離,手定在半空中,可怖的力量在手指中凝聚,卻不敢催動分毫——黑暗的銅宮裏,簾幕的深處,隐隐有純白色的光透出,在帷幕上投射出一個靜坐于輪椅上的人影。

那樣熟悉的側影,只看得一眼,便讓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再給少帥滿上酒。”音格尓淡淡開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客人遠來,無酒不歡。”

雙方這一兔起鹘落的交鋒,令旁觀的盜寶者們驚駭無比,那些豪爽的男子按着刀,根本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猶豫不前。只有那個披着金色纓絡的少女默然站起身,從旁拿起酒壺重新倒了一碗,捧到了雲煥面前。

“請。”音格尓重新舉起了酒碗,在銅宮的穹門下遠遠致意。

雲煥擡頭看了對手一眼,充滿了殺意的左手緩緩伸出,接過了那碗琥珀色的酒不作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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