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
破壞身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剛才雲煥如果不是被我虛張聲勢吓住了,我恐怕在他的手下過不了十招。”
“是啊,不僅如此,還有那樣可怕的伽樓羅……”音格爾看着西京身上被伽樓羅擊出的深深傷痕,“看來你也吃了大苦頭啊……快,去叫大夫拿藥來!”
“藥就不必了,有上好的烈酒趕緊來一壇。”西京捂住胸口,咳嗽着,“只可惜,還是讓他走脫了……”
“你已經盡力了。”音格爾嘆道,看着周圍浴血的族人,每個人都已經盡全力了……是天還不讓那個魔就這樣輕易死啊。“
西京點了點頭,捂住了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也不算無功而返——今夜一戰,破軍雖沒死也丢了半條命,起碼為我們贏得了一年的時間。皇臺子殿下已經部署好了,今日開始,全境起兵,反攻滄流!“
“今日開始?“音格爾大吃一驚。
“是啊,已經開始了!“西京大笑起來,你以為摸容修那小子真的逃之夭夭了麽?他其實是去了空寂大營傳訊,和飛廉少将一起起兵行動啊!”
“飛廉?”音格爾驚道,“你們……連滄流人都聯系了?”
“當然,只要能共同擊敗破壞神,哪一方的力量我們都不會拒絕!”西京往嘴裏灌了一口酒,笑道,“要知道,真岚那個家夥可是來着不拒的……他連自己的情敵都能變成生死與共的戰友,還有什麽容不下的?“
音格爾愣了一下,不可理解地搖了搖頭——大漠上的兒女向來剛烈而決絕,愛憎分明,如果有人敢對閃閃動一分心思,他也會把對方的眼睛剜出來的。
西京又取過了一壇烈酒,卻沒有喝,只是緩緩走到了那座石像前,重重跪地。
“師父,“他将酒倒在地上,低聲道,”弟子,弟子實在對不住您,對不住您啊。“他不敢擡頭去看師父的面容,用力握緊了手裏的光劍插入泥土,重重地磕下頭去,直磕得額頭血紅,沙礫嵌進了血肉,”求您寬恕。“
“不要太自責,“音格爾輕聲安撫道,”令師在天有靈,會理解你的。“
西京慢慢地站起身,順手抓起了另一壇酒,再次直灌而下,然而忽然嗆住,反噴了出來——酒裏夾雜着的血星星點點,竟是噴了音格爾一身!
“西京将軍!“音格爾大驚失色,連忙吩咐周圍的人将這個嗜舊如命的将軍帶了下去。
“少主,您也該養傷了。“莫離在一旁擔心的提醒,”您的身體也很虛弱,剛才又受了重傷,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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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沒時間休息。“音格爾挺起脊背,”我們得趕緊去找母親和閃閃,不知道滄流人是不真的抓到他們了,我們得趕快!“
“不,少主,您不能再硬撐着了!”莫離極力阻攔。
“跟我走!”然而音格爾的性格是極執拗的,他拉過一披馬,努力翻身而上,向着烏蘭沙海奔去。
行出上百裏,便到了那條銅宮密道的出口處——位于一塊巨大的沙礫岩下,有大叢的紅棘圍繞着。不遠處就是流光川,從那裏沿着水,下了帕孟高原,便可以順着赤水去到葉城。
然而,在這樣一片荒蕪人煙的沙海中,他們卻赫然看到了幾架墜落的風隼。
那一瞬,所有的盜寶者的心都揪了起來——破軍說的是真的!滄流軍隊的的确确已經發現并截擊了盜寶者的家眷!
音格爾臉色慘白如死,一個搖晃,幾乎從馬上栽了下去。
“少主,少主!”莫離撲上去扶住了他,音格爾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向着密道踉跄奔了過去。
石門已經被移開了一半,門上濺滿了血,遍布着刀劍砍削的痕跡。音格爾擡手去推那扇半掩的石門,然而不知道是血戰後理解還是驚懼交加,他的手不停地顫抖,居然推了幾次都沒能推開。
莫離上前一步,用力推開了厚重的石門。塔入的瞬間,有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腳下踩着軟軟的屍體。
火把燃起,只見密道出口處堆滿了老弱婦孺的屍體,大都是西荒盜寶者的裝束,死裝慘烈,幾乎将石門都給堵住了。
火把掉落在地,滾了一下,随即熄滅。
一行盜寶者站在那裏,沒有人發出聲音。
音格爾身子一晃,一口血急噴出來!他只覺急怒攻心,眼前一片空白,再也無力勉強支撐,頹然跪倒在黑暗裏。族人的屍體堆滿了他的身側,都是一些老人和婦孺,而這些,正是那些浴血奮戰悍不畏死的盜寶者們心裏最軟弱的部分。
“我的錯……是我的錯。”音格爾跪倒在屍體中,失神地喃喃,“是我害死了他們。”
“少主……”莫離吶吶,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我該向破軍屈服,滿足他所有的要求——他要帶走他師父和我們有什麽關系?他報複滄流人和鲛人跟我們又有什麽關系?”音格爾臉色慘白,身子在劇烈地顫抖,“原本大家都可以好好地火下去……都是因為我!”
“我真蠢……真蠢,竟然做了那樣的決定。”
莫離和其他盜寶者站在他身後,低頭不語。
少主一向驕傲,做了決定就絕不回頭。這麽多年來,他的決定也從來沒有錯過。所以也從未有過如此痛心疾首之舉。
“不,盜寶者之王,你沒做錯,忽然間,黑暗的密道深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誰!“盜寶者們齊齊一驚。
“咔,“黑暗深處穿來了火石的擊打聲,然後,那裏慢慢亮了起來。一個紅衣女子站在那裏,滿身是血,手裏的劍缺了幾個口子。
“葉塞爾!”莫離驚呼起來。
——這個女子是霍圖部的女族長,不久前帶着族人一起來到了銅宮,帶來了一片潔白的羽毛。正是那片羽毛将少主拉入了他們的陣營,共同制訂了昨夜那個慘烈的刺殺計劃。
然而,也正是這個女子,在實話施行的前夜帶着族人消失了。
所有的盜寶者都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夾着尾巴東躲西藏的霍圖部遺民是在害怕戰亂的再次來臨,所以逃之夭夭了。而誰又能想到,他們居然會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那個紅衣女子!
“音格爾……音格爾。”黑暗裏傳出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在這裏。”
那樣熟悉的聲音仿佛雷電一般瞬間擊中了音格爾。盜寶者之王擡起頭,張了張口,居然一時間無法出聲。
閃閃?說話的這個人是閃閃?
“閃閃很勇敢,”葉塞爾扶着牆壁,啞聲道,“一直協助我們戰鬥。”
音格爾猛然站起身,疾奔了過去。葉塞爾的身後一一行渾身浴血的霍圖部戰士,雙手依然緊握武器。戰士們的身後有一個小小的轉角,一群婦孺緊緊地聚在一起,被戰士們手拉着手地保衛着。
葉塞爾示意戰士們讓開:“你的母親受了驚吓,暫時昏過去了。“
音格爾怔怔地看着劫後餘生的族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接受了真岚殿下的指令,暗中保護你們的人離開,“葉塞爾的聲音疲倦不堪,”但是征天軍團的力量實在太強了,我們盡了全力,也沒能保住所有的人,一共死了八十七個人,剩下的一百三十一個都在這裏……對不起!”
那些死裏逃生的族人看到了自己的少主,頓時發出了驚喜的歡呼聲,紛紛撲了上來。旁邊一直守護着他們的霍圖部的戰士看着他們重逢,眼裏露出欣慰的神情。只聽“撲通、撲通”幾聲,那一群戰士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盡地靠在了土牆上。
音格爾回頭看着這一行滿身是血的異族戰士,眼裏的神色激烈地變換着,似是感激,有似羞愧,遲疑了許久,終于開口道,“對不起,我剛才說了那樣的說。在你們為一些毫不相幹的族人血戰時,我竟然說了那樣的說。”
葉撒爾微笑起來:“沒事,少主。別王了,你也曾為不相幹的異族人血戰過啊。”
音格爾一震,蒼白的臉上浮出了淡淡的血色,眼裏隐隐有亮光閃爍。
“在魔的面前,每個人都應該戰鬥——不管是為了霍圖部、曼爾戈部、滄流人、鲛人還是空桑人。如果大家都抱着獨善其身的想法,不願相互協助,必然會被各個擊破,最終無一幸免……”葉塞爾低聲道,“少豬,我們霍圖部願意和你一起并肩戰鬥直到最後一刻。”
太樣生氣的時候,鏡湖上空那一場激烈的戰争陡然發生了轉折。雖然占了上風,但東方天際剛一發白,空桑軍隊便只能全線撤退——仿佛一陣風過,冥靈軍團化為一團虛影,朝着北方的九嶷郡方向迅速掠去。
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停在了空中,密密麻麻地圍着那個留下來的敵手:金色的巨龍和巨龍之上的空桑皇太子。
日出東方,從高空俯瞰下去,整個雲荒大陸烽煙四起。
東方澤之國、西方砂之國、北方的九嶷,按照事前同意的計劃,當地的反抗力量在同一日起兵,與當地滄流軍隊展開了厮殺。一時間,戰火以燎原之勢蔓延開去。
“唉,你看,冥靈就是這一點不好,見光死。”真岚嘆道,“每次打得正起勁的時候就要拔腿走人——這一百年來,我們聯系逃跑的次數倒是比打仗還要多。”
“皇太子,”神沉聲打斷了他的廢話,“我們要趕緊去找破軍。”
“哦,不錯!”真岚看了看天色,臉色終于嚴肅起來,“西京和音格爾那邊應該已經結束了行動,接下來就要看我們的了!快走吧!”
龍忽然發出了一聲長嘯,響徹天地。征天軍團齊齊一震,下意識地往後一退——伽樓羅尚未返回,失去了首領,軍團內部的配合竟是如此不堪。
只是一個僵持間,金色的閃電破空而出,龍神背着真岚殺出重圍,向着西南方的帕孟高原迅疾掠去。
行出三百餘裏,便看到可那只金色的巨鳥。
伽樓羅金翅鳥從烏蘭沙海返回,雙翅披着霞光,宛如疾風閃電一般地行進着,似乎急于趕會帝都。
機艙裏一片黑暗,只有金色的光芒籠罩着金座上的昏睡的人。
“主人,主人!”潇急切地低喚着,試圖将那個重傷的軍人喚醒。然而雲煥的傷勢非常嚴重,胸口貫穿的劍傷赫然可怖,竟對外面的一切都沒有反映。
“主人……”潇坐在和他背對的那張金座上,聲音裏已經帶了哭音。從來沒有看到雲煥受到這樣的重傷,那個叱咤風雲、睥睨天下的破軍少将仿佛靠在了座位上睡去了,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一樣。他的左手上的金色封印還在閃爍,然而,随着黎明的到來,封魔的力量也在漸漸減弱。
艙內一片寂靜,潇操縱着伽樓羅迅速趕往帝都。
沒有了主人的支配,獨自丈控局勢的她忽然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昨夜那個被惡靈附身的女子,竟然便是少将的師父——那個對他一生産生了至深影響的女子,是她一直想見卻始終無法見到的人。原來,那個人,竟是那副摸樣。
“主人,主人。”她再度低聲喚道,然而背後金座上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反應。潇不由驚慌起來,他……他會不會死?受了那樣重的傷,即使他不是一般的人,但……會不會也會死?
伽樓羅發出了一陣戰栗,潇竭力回頭去看背後的雲煥,卻未能如願。金色的偶虧下,她的臉色在劇烈地變換,然而金座上無數密密麻麻的金針釘在了作為上。鲛人女子痛苦而焦急地掙紮着,身體卻一動不能動,只有緊閉的眼裏流下兩行淚來。
“啊?”眼前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地将伽樓羅停了下來。伽樓羅在一瞬間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速度從極快立刻降低為零,呼嘯的風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凝定了。在停下的瞬間,防護的力量同時打開,金色的光芒籠罩了巨大的機械。
在同一時間,她看清了前面擋住自己去路的,竟是一條金色巨龍!
“龍神!”伽樓羅裏發出一聲呼嘯,立刻側身飛起。潇對這架巨大機械的操控可謂精确入微,随心所欲,她一念之間伽樓羅立刻改變了線路,速度從靜止瞬間變得極快,試圖用狐線跳躍的方式繞過眼前這個棘手的敵人。
然而龍神似乎已經料到她逃脫的意圖,長長的身體霍然展開,龐大的龍身宛如一道長城一般擋在了前放。
也罷,潇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輕嘆。看來,今日這一戰避無可避了……
伽樓羅是以凡人的力量極限創造的接近于“神”的機械,先得到了破壞神的力量作為驅動,後又從人世吸取了數以萬計的魂魄伶俐,如今與之一戰,也未必就沒有勝算。
金座上,潇的臉色慘白如死。
龍神,請原諒——作為海國的子民,我卻要對你如此不敬。
伽樓羅忽地起了一真戰栗,雙翅垂落,輕輕滑出了三十丈,仿佛是行禮一般,然後振翅而起,長嘯一聲直沖九宵而去!
金光奪目,而後那些九宵之上的光芒忽然散開,化為閃電擊向龍神。
“龍,伽樓羅的力量不可小窺。”真岚握緊了辟天長劍,沉着道,“我們沒有後援,而征天軍團就要趕過來了,前後夾擊,可有點兒吃不消。”
龍神點頭,神色肅穆:“事到如今,盡力而為吧。”
空桑皇太子最後回頭看了一下鏡湖的方向,眼裏帶着某種決絕的神色,然後霍然轉頭,看着逼近的伽樓羅,殺意在眉間凝聚。
在他緊握長劍的雙手上,皇天神戒閃爍着強烈的光芒。
破曉之時,那笙正沿着青水急着趕路。
那顆靈珠在她手心裏閃爍,映得周圍一片光亮,水裏的那些幽靈紅藫畏懼地蠕動着,轉眼便化為了灰燼.
“來得及麽?來得及麽?“她不時地低頭看着水面。
那一日在帝王谷看到了從黃泉之路返魂的空桑女劍聖,苗人少女甚至來不及告訴青塬這件事,便從九嶷郡紫臺一路騎馬飛奔,穿越了澤之國。空桑女劍聖魂魄凝結出的聖靈珠為她一路指引着方向,引導她去往當下戰事最為激烈的西荒帕孟高原。
沒有問對方到底想做什麽,她就毫不猶豫地聽從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驅使着她,讓她有了當初在慕士塔格初遇斷手的感覺。
——這是雲荒大陸命運的轉折之際,她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将會改變這個大陸的命運。
天馬飛馳着,“唰“地從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上空騰起,眼前出現了一片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沙海,西荒就在前方。
那笙吐出一口氣,忽然間微微一怔。在那湛藍色的天空和蒼黃色的大地之間,居然有一線詭異的黑色正在慢慢升起,就如極遠的海上張開了一塊極大的幕布,正在一分一分地升起。
那……那是什麽?
然而定睛一看,那線黑色忽然間又消失了,海天盡頭依然一片風和日麗。
幻覺?那笙揉了揉眼睛,還想再看,然而天馬一聲驚嘶,驀地降了下去。那笙猝不及防,差點兒從馬背上掉落下來——征天軍團!居然是征天軍團集結在西荒上空,正在激烈地作戰!
手裏的聖靈珠忽然一陣波動,讓她從錯愕中回過神來。
顧不得多想,她驅使着天馬從密集的戰雲下方飛過。戰雲中心,強烈的金光不時四射而出,撕裂了沉沉的黑雲。
“天啊!“她行至戰雲之下,忍不住失聲驚呼起來。
龍神?正在和伽樓羅金翅鳥激烈搏殺的,居然是龍神!
金色的龍和巨大的金翅鳥在虛空中搏殺,整個沙漠風起雲湧,黃沙在巨大的力量下呼嘯,凝聚成上萬道可怕的龍卷風,在博古爾沙漠上來回梭巡,宛如乏地而起的夢魇森林一般。
龍神在伽樓羅和征天軍團的前後夾擊之下,漸漸開始有不支的表現。那笙下意識地想策馬上前,然而一個柔和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畔:“不,孩子,請立刻帶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我必須在魂飛魄散之前,找到我的軀體。”
“否則,破軍将要滅世。”
九、決戰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雲荒大地上戰雲急湧,殺機四伏。
而萬裏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騰翻湧,仿佛一群群被驅趕的怪獸。随着溟火女祭的祝頌聲,黑色的海浪被某種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縱着,居然向着天空不斷湧去!
“願我之血,化為大海。蔽日奪光,與天同在。”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頂上,雙眼流着血。在她連綿不斷的祈禱聲中,商賈的咒語發揮出了極強的力量,令整個大海都為之沸騰。黑色的浪仿佛一條條從深海裏疼出的巨龍在她身邊咆哮,争着向天空裏飛去。整個碧落海都在狂怒中戰栗,還水被一種不知名的駭人力量拉扯着,形成了一道奇異的水牆!
頭頂的光,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了,耳邊只有狂風巨浪的怒吼聲。
整個七海,都在這個可怕的咒術之下沸騰了。
“海皇将祭獻出所有的血,請大海聽取他的願望!”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聳立的哀塔頂端,溟火的長發在狂風中怒舞,她仰起蒼白的連,對着黑暗的蒼穹厲聲高呼,“請大海賜予他力量,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随着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哀塔裏的那根金杖應聲而落,徹底貫穿了蘇摩的心髒!
“諸神諸魔,俱歸寂滅!” 溟火雙手合十,吐出了最後一句咒語,臉色蒼白如死——漫長的儀式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和心力,在念出最後一句咒語的瞬間,她的身子再也無法支持,從黑色的哀塔頂端直直墜落,那一襲火紅色的衣裙被風浪所淹沒。
長達數十日的咒術終于完成了,溟火女祭實現了她的諾言,以絕世的法術超越了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在蘇摩獻出自己所有血的時候,七海同時呼應了他的願望。他的生命滲入了大海,從此以後,與碧海同在。
——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在血即将流盡的剎那,碧海之上的天空中原本合并在一起的星辰陡然分開了。一顆依舊沿着原軌道運行,而另一顆,卻以驚人的速度急速地隕落!
黑暗裏,蘇摩看着那兩顆驟然分開的星辰,眼裏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終于,斬血之術完成了。他流盡了全身的最後一滴血,斬斷了由他自己建立起來的星魂血誓。
從此以後,他和她再無幹系。
意識在漸漸地消散,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來,永恒長眠的念頭在這一刻住了他的心。蘇魔靜靜地合上眼睛,外面的波浪聲呼嘯可怖,黑色的浪已經遮蔽了天空,他覺得自己的魂魄在漸漸消散,飛入了風暴中,和那些海浪融為了一體。然而,在他模糊的視線裏,黑暗的最深處卻浮現出了一個白衣少女腼腆的笑容。
“記得要忘記啊……”她微笑着對他說,然後轉身投向了萬丈的大地,猶如穿雲飛去的白鳥。
“不要走……”在最後的幻覺裏,他終于喃喃着,說出了百年來始終不曾說出口的話,“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輕微得如同嘆息一般:“我愛你。”他徒勞地向着虛空裏的幻影伸出手去,仿佛這樣就能再次擁抱那個少女。黑暗的哀塔裏,似乎又再度彌漫着她身上那種清新的味道——那個夏日,十六歲的白族少女身上白薔薇一般美好潔淨的氣息再度将垂死的人環抱,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陽光和白晝的氣息。
然而,用盡最後力氣伸出的手,卻在空中停住了。
一剎那的遲疑後,身閉塞的瞳孔擴大了,高高舉起的雙手緩緩地落到了地面上。有淚水從已經合上的眼裏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铮然落地。
這,也是他流幹了血的身體裏,最後的一滴水。
他覺得身體忽然就輕了,他的很潑脫離了那個垂死衰竭的身體。
只是一動,他就從地上輕易地站了起來,輕得快要飛起來一般。他回過頭看到了地上的那具軀體——被靈魂抛棄後的軀體冰冷而僵硬,那個衰老不堪的人閉着眼睛,臉上有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而滿足的光芒。
蘇摩……蘇摩,在生命還留在實踐的最後一刻,你原來竟是如此滿足?
他茫然地看着那具僵冷的屍體,卻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強烈的光芒從頭頂籠罩下來,那是浩瀚星空裏的無數星辰的光,吸引着鲛人的靈魂去往天空——是啊,每一個鲛人死後,他的靈魂都将融入大海,然後在滿月的夜晚升上天際,成為一顆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雲層,那麽就會化成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中。
鲛人的宿命,永遠在水中流轉不斷。
那麽,自己也要歸于大海了……和所有死去的族人一樣,是麽?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的神志為之一清:是的,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在今日趕回去!
他曾經答應過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鏡湖之上和他們并肩戰鬥,哪怕身體在萬裏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将乘着風浪而至,用盡全力呼喚出那天地間所有水的力量,為之一戰。
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快過魂魄的心念?自己讓溟火女祭舉行這樣的儀式,不就是為了在最後的一剎那脫離這個垂死的身軀,可以将最大的力量投入到戰鬥中,為族人盡到最後一分力麽?
龍神、真岚、白璎……我必将歸來,和你們并肩戰鬥。
而這一戰後,我也将得到永遠的平靜。
萬裏之外,哀塔裏的金杖落下的瞬間,虛無的城市裏一雙眼睛霍然睜開了。
“太子妃醒了!”侍女們驚喜地叫了起來。
然而那個突然醒來的女子卻不停地喘息,緊緊地捂着胸口,仿佛心髒正在被什麽尖銳的東西貫穿而過——後土神戒在她醒來的瞬間發出了一道光芒,溫柔而和煦,給了她力量。
“蘇摩……蘇摩!”她低聲呼喊,想起了夢中的可怕景象:她看到遙遠的黑塔上,一個詭異的魔法陣正在啓動,一根金杖刺穿了他的心髒,将他釘在了那裏。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整片大海。
金杖落下的瞬間,那種尖銳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她驟然醒來。
她渾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打開了水鏡。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帶着嘆息,“那兩顆并軌的星辰已經完全分開了——你的那一刻還在軌道上,而另外一顆,在方才的瞬間已經隕落。”
白璎臉色慘白,死死地盯着水鏡。是的,水鏡裏已經看不到那顆星辰的存在了。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呆在原有的軌道上,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樣的方法解開了星魂血誓……”大司命一貫嚴肅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敬佩,“他不僅給了你一個新的軀體,也解開了對你的束縛。百年來存在與你們之間的宿命與牽絆終于被一刀斬斷了,從此永無瓜葛……太子妃,恭喜你獲得了新生和自由。”
白璎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她想起了真岚離開前說的那番話,想起了那個人曾怎樣不顧一切地為她擋下了所有的攻擊和痛苦,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不,不!不可能就這樣死了……不可能!”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裏滑落,“他不可能就這樣死了!”空桑太子妃忽地擡起頭來,“我一定要找到他!”
“太子妃,太子妃!”看着白衣女子不顧一切地向外奔出,大司命吃驚地跟在後面,“你要幹什麽?你難道要去碧落海?你瘋了麽?你不能去!如今外面正在——”
白璎仿佛瘋了一樣地奔出,不顧一路上諸王和戰士們吃驚的眼神,拉過一匹天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頭的一瞬間,忽然呆住了。
——那一場曠世血戰,正在她的頭頂徐徐展開,宛如一幅可怖的畫像。
她看到了真岚,搏殺在血和火中的真岚。
九天之上正在激鬥,風起雲湧,天地為之色變。整個整天軍團在兇猛地攻擊着一個目标——她的丈夫真岚。龍神穿梭于其中,巨大的利爪撕開了密集的炮火,突出的火焰焚燒着那些逼近的風隼。
龍發出受傷的嘶吼,真岚的辟天長劍上留下了殷紅的血。
大地上無數人仰望着這一場戰鬥,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這些人裏,有和靖海軍團搏殺的鲛人,也有在東澤和九嶷與鎮野軍團搏殺的空桑人。甚至,還包括了在空寂之城裏,和前來平叛的軍隊厮殺着的滄流人。
可是,誰又能飛上九天,插手這一場戰鬥呢?
“太子妃!”就在她握缰發呆的一剎那,白發蒼蒼的大司命趕了過來,嘴唇顫抖:“太子妃,你看到了吧?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要去找那個人麽?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麽?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這樣的稱呼宛如利劍一般落下,刺得她身子一顫,捂住了胸口。
她茫然地低下頭,看到了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後土神戒發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輕輕勒緊她的手指。而她手裏的光劍也在長鳴,躍躍欲試。
她明白這兩者都在召喚着什麽。是的,她不能走——在這樣的時候,她又怎麽能走呢?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會重演。”她松開了壓着胸口的手,回過頭對着長者行禮,雪白的長發垂落到腳踝處,“多謝您的提醒,白櫻不敢忘。”
“各部之王,領兵待命!”她勒轉了馬頭,飛馳入軍中,“我先去支援皇太子——夜色降臨後,各部全部出戰!”
“是!”各部的王者齊齊跪下,領命。
白璎勒馬轉頭,天馬一聲長嘶,向着水面飛奔而去。
“天佑空桑!”
所有的戰士仰望着後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劍躍出水面,被那樣奪目的光芒和飒爽英姿所震驚,眼裏露出了狂喜的光芒。
——百年前的那個末日,白衣女子宛如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在城頭托起了皇太子的頭顱,就是如此呼喊的。
“天佑空桑!”無色城裏爆發出了風暴一樣的呼聲,“天佑空桑!”
無數雙眼睛從地面上看去,充滿了渴盼、期待和畏懼。
但,也有一些眼睛卻逆着這些視線的。
比九天更高的高空裏,連飛鳥都無法到達的地方,聳立着無數的尖碑。風從這些沉睡的碑前穿過,發出奇特的呼嘯聲。雲浮城裏還是如此的寂寞,一絲人的氣息都沒有,只有一座空城随風而動。
在空曠的祭臺上,三位女神靜默而坐,俯瞰着下界的風起雲湧。
“龍神和帝王之血,是否能遏制住伽樓羅和破軍呢?”魅婀終于開口道,有些憂心。
“未必……我觀測了‘力量’的天平,它還是傾向于破軍的那一端。”掌握着時間智慧的女神慧珈比上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破軍歷經艱難出世,必将滅盡六合八荒,掃蕩這個乾坤——可惜它只有‘破’的力量,卻沒有‘立’的力量,毀滅這個天下後卻無力在廢墟上重建新的國度。所以,這個天地損有餘而補不足,很快就會需要另一種力量來保持平衡。”
“這麽說來……”魅婀下意識地看向雲荒大陸的北方盡頭,“還要再等?”
“是的,還要再等二十年。”慧珈點點頭,掐指計算,“等二十年的輪回過後,少城主誕生在這片雲荒大陸上,這個失衡的天平才會重新平衡。”
曦妃微微蹙眉,長嘆一聲:“那麽說來,雲荒大陸還有二十年的動亂?這個災劫,要讓多少生靈塗炭啊!”
三位女神都為之恻然,長久地沉默。
忽然間,魅婀看着北方,低呼起來:“看啊!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三女神為之一驚,齊齊看向北方的九嶷——那裏有一道光芒正穿透了密林散發出來,那種光是潔淨而素雅的,仿佛可以洗滌一切黑暗。正沿着青水從九嶷帝王谷急速而下,向着鏡湖彼端飛去。
“是她?”魅婀凝聚目力,奇道。
一匹白馬從九嶷飛馳而下,馬上的苗族少女手捧一顆靈珠,那耀眼的光芒就是從她掌心發出的。她緊緊握着靈珠,策馬飛馳,正穿過夢魇森林向着鏡湖方向疾奔。
“那個皇天持有者麽?”慧珈也有些吃驚,“她手上拿的什麽?”
“天哪!”魅婀又叫了起來,“是少城主!是少城主的魂魄!”
三女神大驚而起,相顧失色。
“少城主……沒有去往彼岸歸墟?她放棄了轉生的時機!”慧珈喃喃,臉色蒼白——三魂六魄若不進入輪回,不出三日便會再度飛散,流離于六道之外。離湮城主不惜魂飛魄散二十年,難道就為了免去雲荒這二十年的災難麽?
少女騎着白馬,手握靈珠穿越了鏡湖,仿佛受到某種無形的指示,一路向南。
“是的,一定是少城主在指引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