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随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作這一首《山居秋暝》的,乃盛唐一位著名詩人。此人姓王。單名一個維字,字摩诘。此人精通音律,于書畫也頗有獨見,僅以學識博廣而論,雖不能說是絕後,但也可算空前了。
《東坡志林》曰:“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诘之畫,畫中有詩。”端的道出了王摩诘詩畫精奧,也只有蘇東坡如此大家,方能作出這般公允評說。
趙敏雖出身于汝陽王府,但蒙古人占據中原已逾百年,于漢文化頗多承襲,趙敏深受熏陶。此時眼前景致,無一不嵌合摩诘詩音:空山雨後之秋涼,松闊明月的清光,石上清泉那潺潺之聲,浣紗少女們歸來時在竹林間的笑言嫣語,更兼小船緩緩劃過寧靜水面。輕柔地晃動蓮花……面對這般景色,趙敏不禁輕聲将摩诘之詩低吟了出來,待吟到最末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時,但覺芳心微動,臉頰撩熱,倚在古松之旁,垂下了頭,信手拈動衣角,一副嬌怯模樣,渾不似平日刁鑽靈怪之狀。
張無忌立于趙敏身側,手按屠龍寶刀,心情與趙敏卻大相迥異。他小時雖得父母教誨,惜乎時日太短,于詩文雖有習讀,卻怎能如趙敏體味到這諸般微奧之處。
但眼前景色空明澄靜,張無忌只覺胸中濁氣盡除,心中只一片平和清明。
良久。夜色漸深,月上柳梢,地上布滿細碎枝影。
除遠處悠悠傳來幾聲蟬鳴,周遭萬賴寂靜。忽然一陣夜風掠過,将張無忌從澄明之中喚醒,擡頭望去,卻見趙敏依舊低首弄衣,沉默不語。
張無忌猛然想起此行之意,心頭怦然一動,靠近趙敏,張了張口,卻什麽也說将不出來,只呆呆地看着她。
往事如煙,一幕幕浮上心頭:綠柳莊中初次相遇;武當山上不得已答應替趙敏做三件事;萬安寺中自己挑明了與她為敵;靈蛇島上殊死與共;她對自己一番深情實意,自己卻數次險些殺她……此時思之,張無忌只覺惶愧難當。
趙敏之父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乃當今朝中重臣,手握兵柄,權勢顯赫。趙敏卻為了自己不惜反叛家門,而自己身為明教之主,誓以朝廷為敵,一心一意要驅除蒙古鞑子。趙敏對他的深情,張無忌豈能不知!念及趙敏乃千金之軀,竟甘願與他浪跡天涯,此番更到這偏僻的深山野林,自今而後将清貧一生,張無忌雖為一叱咤風雲的英雄豪傑,此時心中也不禁柔情萬千,輕聲喚道:“敏妹……”語音中甚是愛憐,又似感激,又似內疚……諸般心情,豈能言盡。
趙敏嬌軀微顫,卻依舊低首不語。張無忌道:“敏妹,可是想家了?”趙敏原非這般心思,張無忌自不能知,但見她多時不言不語,便如此溫柔詢問。誰知他這般瞎猜,卻觸動了趙敏心緒。
那日為救身受內傷的張無忌脫身,趙敏不得已同父親及哥哥恩斷義絕,往後時日中,每當念及父親當日悲痛欲絕之狀,均不由得芳心大震,柔腸寸斷。親人和情人二者不能兩全,個中滋味,實是苦不堪言。此時張無忌提起此事,趙敏的一腔旖旎之情,頓時化為思親之苦,鼻子一酸,便抽抽噎噎地哭泣起來。
Advertisement
張無忌心下甚覺歉疚,楞得一楞,低聲道:“敏妹,我從小父母雙亡,深知其苦,豈能再讓你如此。待此間事……待明日我與你同回大都,見過了……見過了父兄,禀明情由之後,再……再……行不行?”
趙敏聽他言語吞吐,卻全是為了自己着想,心中如何不喜。一時間又悲又喜,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哭泣不已。張無忌一時猜不透趙敏何以如此,懷抱嬌軀,不禁楞立當場,百思不得其解。
過得良久,張無忌又道:“敏妹,你曾讓我替你做三件事,前兩件我可都做了。這最後一件,你就是不讓我做,我也定要做到底。”那日濠州城外,張無忌修書辭了教主之位後,趙敏讓他做第三件事,當時着實吓了張無忌一跳,不知她又有何古靈精怪的事要自己去做。誰知趙敏竟要自己替她畫眉,畫一輩子的眉。張無忌當然欣然從命,故此時他有此一說。趙敏聽他如此言語,心頭甚覺甜蜜,不禁在他懷中又鑽又摳又掐,活脫脫恰似一條小泥鳅。
張無忌故作肅然之狀,又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我未失信于你,敏妹豈可言而無信。”
趙敏脫懷而出,道:“張無忌,你可得說清楚,我何時失信于你了?”月光之下,趙敏臉上猶存殘淚,卻也是滿面肅然之色。
張無忌笑道:“你讓我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不許我與周芷若成大禮,事後你曾答應賠我…
…賠我……”話到此處,張無忌猛然想起剛才自已曾答應她,待将情由向她父親禀明之後再成婚,話雖說得含糊,意思卻再清楚不過。自己此時故意用言語激惱于她,甚是唐突,故而閉口不敢再言。
當日趙敏大鬧周芷若與張無忌的婚禮後,張無忌曾言笑趙敏,讓她賠一個洞房花燭夜。趙敏此時見他出言相戲,不覺大羞,待要出言斥責,轉念卻又想到,自己與張無忌這一路盡尋偏僻之所,不正是為了找一山清水秀之地,避開周芷若悄悄與張無忌隐退江湖嗎?一時間無言以對,忸怩當場。
張無忌嗫嚅道:“敏妹,你別生氣,我……我不是故意的。”
趙敏狡辯地問道:“那麽卻是甚麽呢?”話音剛落,自己早已羞得面紅耳赤。
張無忌卻再也不敢開口了,唯恐一個不留神,自己又得笨嘴笨舌地解釋半天。
夜風輕拂,寒意漸濃。但聽趙敏聲如蚊蟻地道:“無忌哥哥,你可喜歡此間景色?”
張無忌應道:“喜歡。”卻不敢多說一個字,心中兀自忐忑不安,忙打起精神小心應對。趙敏卻不言語了。
良久,張無忌才小心翼翼地道:“敏妹可喜歡此間景色呢?”
“我真喜歡。”
張無忌心神一蕩,道:“我……我……”
趙敏轉身背對着張無忌道:“無忌哥哥,你向來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何不将話說完?”
張無忌看着趙敏婀娜背影,吱晤半晌方道:“我……我……我不知該說什麽。”
趙敏雙肩微抖,顯是在竊竊暗笑,但聽她道:“敏妹想長住此間,不想再入江湖。不知無忌哥哥意下如何?”
張無忌忙應道:“那……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趙敏遲疑道:“可是……”
張無忌道:“甚麽?”
趙敏道:“風吹日曬,總得有個避雨之處啊。”
張無忌連忙道:“正是,正是。”
沉默,依舊只有令人心醉神迷的蟬鳴聲。趙敏突然回身,面對張元忌,嗔怒道:“無忌哥哥,別人說你傻,你便真傻到家。”言罷嬌羞無限,徑自轉身奔出三丈外,側首坐于青石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張無忌。
張無忌一楞,随即恍然大悟,“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暗罵道:“張無忌啊張無忌,你可真是蠢得可以!”然後轉身打量周遭景物。
但見古木參天,一條清溪流經山澗,注入遠處的湖泊之中。立足之處,背靠山巒,眼前視野開闊。張無忌緩緩點點頭,心中計議已定。抽出屠龍刀,擦擦擦一陣忙活,已在空地之處堆 放了一堆木料,“嗆啷”一聲,屠龍刀入鞘。張無忌提起四根胳膊粗細帶丫權的木樁,輕輕一擲,但聽得“嗤嗤”四聲,四棍木樁已入土一尺有餘,丫權朝上,随即放上四根橫檔,接着再在橫檔上鋪上五六塊一尺多寬厚約兩寸的木板,仔細一看,赫然便是一張大床,足可容四五個人同榻而卧了。
那邊趙敏初時見他一個勁地揮動寶刀解開木料,微覺驚奇,待見他不蓋房先搭床,芳心大羞,遂低頭不敢再看。
張無忌見大床穩穩當當,臉上微微一笑。一轉眼又在床邊搭好一張木桌,旁邊還有兩截二尺來高的木樁,粗有合抱,權充做凳子。屋內用具布置好之後,張無忌微一凝神,但見他身影如飛,“擦”、“啪”、“嗤”等響聲不絕于耳,趙敏聞驚擡頭,不禁挢舌不下。一座木屋的構架業已牢宇架好。此時張無忌正把一塊塊厚約三寸寬約二尺的木板“嚓嚓嚓”地插入土裏,充做牆壁。木板乃鈍物。被他輕輕一按便沒土三尺,這等內力,當今之人匪夷所思。
半個時辰之後,張無忌心滿意足地立在一座木屋之前,輕輕舒了口氣,轉身向趙敏走來。到得趙敏身側,柔聲道:“敏妹,房子蓋好了。”
“恩。”
“有些簡陋,尚望敏妹不棄。”
“恩”
“夜涼襲人,還請敏妹早些……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路去大都。”
趙敏不答,低頭站起,“唰”地抽出雙刀,但見她身輕如燕,猶似飛掠過草地一般,然後定住身形,将割斷的青草收攏,抱了一半,徑往木屋走去。張無忌會意,抱起剩下的一半,走進木屋。
張無忌将青草遞與趙敏,趙敏低頭接過,均勻地蓋在床上。木屋中頓時充滿了芳草和樹木的清香,二人心中甚感異樣,四目相遇,又倏地各自轉開目光。張無忌輕輕握起趙敏溫柔的小手,輕聲道:“敏妹,我不能廣邀親朋前來為我倆祝福,心中甚覺對你不住……”
趙敏右手輕輕掩住張無忌之口,不讓他說下去。二人坦誠相視,均覺此時言語實是多餘。
張無忌牽了趙敏之手。走到門邊。此時月正中天。
一輪皎月高懸,天地間純靜絕俗,二人緩緩跪下,張無忌道:“賓客也好,無賓客也罷,我張無忌堂堂男兒,豈能自食其言。清風為憑,明月作證,我張無忌今生若做有負敏妹之事…
…"
一語末了,忽聞有人冷冷喝道:“且慢!”
張無忌和趙敏均是一楞,擡頭望去,但見樹後轉出一青衣女子,赫然便是峨嵋派掌門,早年差點與張無忌拜堂成親的周芷若。
但見她腰佩長劍,右手拎着一個偌大包袱,正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張趙二人,道:“怎麽啦?不歡迎麽?”
張無忌不由得暗暗叫苦,苦着臉 道:“芷若,你……你怎知我們在此?”
周芷若淡然一笑道:“你二人卿卿我我,忘乎所以,我一路跟來,你們竟未發覺,情之一字,當真誤人。”言罷嘻笑不已。趙敏沉着臉,一言不發。
張無忌道:“芷若,你……你又何必定要……定要……”
周芷若道:“定要怎樣?與張大教主和紹敏郡主讨杯喜酒喝,莫非也不行麽?”
言罷不待二人作聲,身形一晃,人早已進入木屋,呆呆地看着鋪滿青草的新床,悠悠地嘆了口氣,道:“無忌,你二人太過急躁了,婚姻大事,豈可這般草率,這不太委屈了人家郡主千金之軀了麽?”
趙敏早已瞧她不順眼,剛要發作,左手卻被張無忌輕輕一握,随眼望去,只見張無忌一臉懇求之色。趙敏心頭一軟,當即冷哼一聲,靜立當場。
周芷若渾若不知,笑道:“紹敏郡主,這張無忌不是個東西,姊姊怕你受他欺侮,是以這才巴巴的趕來。”
張無忌道:“芷若,你……”張無忌此時處境異常尴尬,說了半句話,終無下文。
周芷若卻不理二人,将包袱往新床上一放,伸手掏出一對巨大的紅燭,放在桌子上,打燃火折,點亮紅燭。
燭光映照之下,但見周芷若秀似芝蘭,臉上似笑非笑,徑自坐在新床之上。
趙敏氣甚,一張俏臉已然發白。
張無忌忙道:“多謝你一片好心。”
周芷若秀臉陡寒,冷冷地道:“張無忌,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張無忌道:“這個……自然算數。”
周芷若道:“好!你曾答應替我辦一件事,只要此事不礙驅除蒙古鞑子大業,不違俠義之道便行,是也不是?”
張無忌道:“是。可是……”
周芷若道:“大丈夫行事理當決斷,何以這般遲遲疑疑!”
張無忌心中忐忑,沉聲道:“你要我辦何事?”
周芷若臉色忽然轉暖,轉向趙敏道:“自古新娘着紅裝,趙姑娘怎麽穿起黃衫來了?我早料到張無忌這小子不會為你着想,是以姊姊我替你捎來了。”邊說邊從包袱中取出一襲紅衫來,“唰”地抖開,木屋中頓時一片紅光。
周芷若将紅衫遞給趙敏,趙敏不理。周芷若不以為意,順勢将紅衫放在木凳之上,任由衣角垂落于地。
張無忌正自納悶,又聽“唰”的一聲,周芷若從包袱中又取出一件紅衫抖開,甚是得意地看着趙敏道:“趙家妹子,你看我穿這件可還合身?”
趙敏直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卻依舊一言不發。
張無忌見周芷若如同變戲法似地又是紅燭又是紅衫的取将出來,不知她包袱中還有何古怪。卻聽周芷若笑道:“新郎官不用着急,小妹在濠州時曾替你做過一件長衫,所以知道你衣着尺寸之長短。”邊說邊雙手伸入包袱,右手取出一襲紅色長衫,自然是新郎穿的了;左手卻取出三朵大紅花。
張無忌張口結舌地道:“這……這……這是何意?”
此時滿屋紅光,周芷若更顯得溫柔斯文,端莊賢淑,在紅光的映襯之下,恰似清水芙蓉一般。但聽她大大方方地道:“我要你辦的事嘛,便是與趙家妹子一般打扮,并且一般行事。”
張無忌聞言大驚。那日濠州城中,自己廣邀親朋摯友,連同明教上下齊聚濠州第一大富紳的廳上,懸燈結彩。花團錦簇,正要與周芷若參拜天地,永結秦晉之好時,趙敏忽然只身闖入華堂,要張無忌履行曾答應為她辦三件事的諾言。待她說出所辦之事竟是不準張無忌與周芷若成大禮之時,群情聳動。趙敏為此被周芷若用九陰白骨爪在肩頸處刺了五個血窟窿。但張無忌最終還是随趙敏離去,并未與周芷若拜堂成親。此後每當念及此事,張無忌總覺對周芷若心懷歉疚。
此時見她提出這般條件。不禁好生為難。元時朝野上下,三妻六妾之風盛行,哪怕是尋常百姓,只要稍有財力者,無不納妾成風,社會倫理道德于此并無妨礙。
雖張無忌對周芷若、小昭、殷離三位少女均不無愛意,但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一經選擇了趙敏,心有所屬,便已絕無旁骛了。
尚未等他反應過來,趙敏早已嬌喝一聲,揉身欺上,手中雙刀直刺周芷若雙目!張無忌只叫得一聲:“敏妹不可!”兩個女子早已鬥成一團了。
若論真實功力,趙敏自是稍遜一籌。但她曾将武林六大派高手一古腦擒至萬安寺中,用藥物抑住他們內功,然後逼着他們施展武功,從旁着實學到不少精奧招式,招式奇妙之時,确可以補內力之不足。
兩人堪堪戰了個平手。卻聽周芷若道:“趙家妹子,這姓張的小子原跟姊姊有婚姻之約,我尚且不惱你,你卻為何跟姊姊動起粗來了?”
趙敏怒罵道:“你身為峨嵋派掌門,如此不守清規戒律,該當何罪?你設計蒙騙無忌,此時還有臉來此,羞也不羞!”
二女舌戰,也是功力悉敵,手上功夫更是互不相饒,竟是招招奪命,式式奪魂。直看得張無忌心驚肉跳,無奈趙周二人攻守快逾閃電,張無忌空具一身神功,急切之間早是心神大亂,只一會兒“敏妹當心”,一會兒“芷若小心”地喊個不停。
卻聽周芷若半真半假地道:“趙家妹子,你我一同嫁給這負心之人,姊妹之間也好有個照應,今後咱們三人夫婦一體,同出同進,一塊兒行俠江湖,豈不是好……”
“好”字尚未講完,張無忌大叫:“敏妹不可!”同時欺身而上,點了趙敏靈臺大穴,趙敏立時動彈不得。
原來,周芷若故意要激怒趙敏,是以一味以言辭相擾,然而她內功畢竟未高出趙敏多少,再者趙敏心機靈變,豈是易與之人?見周芷若過于狂大,趙敏擋開周芷若長劍,左手短劍刺向對方右胸附近的天鼎大穴,跟着右手疾揮,一片薄刃直刺周芷若腹中的天樞穴。
這招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寬打高舉,乃昆侖劍中的“兩儀劍法”第十七招,名叫“陰差陽錯”,當年萬安寺中昆侖派掌門人何太沖不堪受辱,情急之時使出此招,卻叫趙敏給偷學到了。此招妙在先發後至,而後發先至,端的令人防不勝防。
周芷若哪知厲害,見趙敏短劍刺來,不即多想,長劍向上外撩,要隔趙敏的左劍,不想雙劍尚未相交,陡覺左下腹有劍氣襲來。周芷若大驚,情知無幸,心念電閃之際,長劍當胸向趙敏刺去。此招也屬拼命打法,硬挺着自己腹部和天鼎中劍,但自己長劍也可貫穿對手之胸,她自己活不了,趙敏卻也休想活命。
誰知張無忌點了趙敏穴道,趙敏不能動彈,眼睜睜地望着周芷若的長劍裂空向自己胸口刺 來,趙敏但覺萬念俱灰,閉目待死。
張無忌眼見勢危,又是一聲大喝:“芷若不可!”同時右手驟集三成九陽神功,揮掌向劍身擊去。但聽“砰”“咝”一重一輕兩聲響過後,周芷若萎頓于地,趙敏左臂血流如注。
原來張無忌唯恐周芷若抵受不住九陽神功,是以只運了三成功力,但饒是如此,周芷若依然抵受不住,受傷倒地。張無忌的掌力雖将周芷若的長劍震偏數寸,救了趙敏一命,只是劍身極薄,受力不多,依然洞穿了趙敏的左臂。
張無忌不及多想,當即運指點了趙敏左臂幾處穴道,替她止了血,同時解開趙敏被封之穴。穴道一解,趙敏便揚手重重地給了張無忌一記耳括子,然後掩面奔出,幾滴鮮血飛濺在木板之上,殷紅鮮亮。
張無忌待要追出,卻見周芷若臉色蒼白,嘴角流下一縷鮮血,淚眼婆娑地望着自己,顯是受傷不輕。心有不忍,張無忌當即将周芷若抱置新床之上,伸手搭脈,但覺她氣息紊亂,微弱不堪,頓時大驚,連忙将手掌搭在周芷若命門大穴之上,将體內充沛的無上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周芷若體內。
周芷若面上忽現極度恐駭之色,張無忌只道她是怕自己加害,不由微微苦笑。當下凝神運氣,忽有一陣濃烈的青草芳香入鼻。張無忌念及趙敏,胸口如中錘擊一般。誰知這一分神,牽動周芷若體內雜亂內息,聽得“哇”的一聲,周芷若吐出一口鮮血。便即昏迷過去。張無忌大驚,複又凝神運氣,寧靜神明,替周芷若療傷。
張無忌将她體內被震離位的內力引歸原位,早是汗如雨下。周芷若悠悠醒轉,張無忌但覺 她虛弱之極,遂将九陽神功緩緩輸入。忽覺周芷若體內生出一股至陰內力與九陽神功相抗,張無忌微微一楞,随着想起,那日周芷若中了玄冥二老的玄冥毒掌。那種掌法陰毒之極,發作時寒從內生,令人難以忍受。自己小時候中了一掌,甚至連太師祖張三豐這等功學曠世之人都無法驅除,為此幾乎送了小命。此時見周芷若臉上一副懇求之色,還道周芷若在求自已為她驅除掌毒,便緩緩點點頭,加緊輸送內力。
他卻哪裏知道,周芷若此時真是有苦難言。周芷若苦心孤詣地取得倚天劍中所載的武功秘 笈《九陰真經》,東躲西藏地練得方有小成。那日身中玄冥毒掌之後,渾身如墜冰窟,幸好趙敏出掌相救。周芷若索性抓住時機,将體內寒毒轉入趙敏體內。當時趙敏手掌被周芷若牢牢吸住,掙脫不得,少時便已渾身寒顫難當。張無忌見狀忙抓住趙敏之手,将九陽神功輸送過去。
九陽神功正是玄冥毒掌的克星,掌毒由趙敏體內又驅回周芷若體內,又由周芷若驅除體外。周芷若所練的九陰真經本屬至陰至柔一路,與玄冥毒掌略有相似之處,張無忌不知,那日驅除掌毒之時,順帶着也将周芷若的內功消除了十之六七。
九陽真經和九陰真經上所載武學均為武林中兩大精奧繁複的內功法門,原無高下之分。但張無忌自少年時偶得機遇習練九陽神功,後又學到乾坤大挪移、武當心法以及聖火令上諸般武功,他心性聰慧,習練日久,內功自是渾大雄厚。周芷若習練時日尚短,再加又急于求成,正所謂欲速則不達。若以內功與張無忌相較,那真是螢火比之日月了。
兩股世間迥然相異的內功相遇,弱者自為強者所擄,是以周芷若雖然心頭惶急,卻深知此時只要略一分神,開口說話,立時便會被九陽神功逼得狂吐鮮血而亡。初時周芷若尚欲運功相抵,但強弱懸殊太大,況張無忌只要稍受阻力,體內雄渾內息便一浪高過一浪地撲将過去,周芷若如何能夠抵擋。當下只得心頭氣苦,面若死灰,更不敢再稍稍作抵抗之念,任由張無忌好心地将自己的內功廢除。心中慘然,兩行清淚潛然而下。
張無忌卻不知其中關節,見她體內陰柔之勁突緩,還道功成在望,不敢稍有絲毫大意,屏神靜氣,加緊輸送九陽神功,将她體內的“掌毒”一點一點消耗殆盡。
半個時辰之後,張無忌感到內力所到之處再無絲毫礙滞,當即撤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萬萬想不到,周芷若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聚攢起來的一點內功,早已被他廢得一幹二淨。周芷若此時已毫無內功,與一般尋常不谙武功的少女并無二致。
紅燭已燃了一半,幾件紅衫散落于地,早給踏得滿是灰塵。張無忌掂念趙敏傷勢,不願多作耽擱,從懷中掏出一冊薄薄的發黃錦書,道:“芷若,這是敏妹從你懷中偷來的《九陰真經》,現奉還于你。望你循序漸進,切忌急于求成。”稍停之後又道:“芷若,你待我的情意,恕張無忌不能回報。告辭了。”不待周芷若開口,張無忌放下《九陰真經》,飛掠出屋。
周芷若陡覺眼底一空,哪還有人影。張無忌出得門來,但見空山新月,林濤蕭蕭,卻怎還見趙敏蹤影?張無忌心道趙敏受傷,定然尚未走遠,當即展開身法,腳尖輕點,直若兔起鷹落,早已沒入夜色之中。
盞茶時分,已奔出十裏,不見趙敏身影。張無忌略作思忖;以趙敏輕功,眼下尚在十裏之內,定是自己投錯了道。當下返身又尋将回去。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張無忌已将方圓十五裏之內尋了個遍,依然不見趙敏。心頭不覺大是惶然。念及此番趙敏與自己一路南來的旖旎風光,胸口一陣慘痛——自己一再回護周芷若,致使趙敏兩次傷于周芷若之手。張無忌真個無地自容。焦急異常。料想趙敏定是躲在什麽地方不願見自己,心頭更是惴惴不安,當即打定主意,若是此生尋不到趙敏,自己決不獨活便是!
計議已定,心情稍安。張無忌心道自己剛才專揀大路找尋,趙敏既對自己避而不見,定是躲在不易找尋之處。于是慢下步程,又行偏僻荒蕪之所。但見他或鑽洞,或上樹,或撥開長草,或探身懸崖,竟是不留一個角落。
如此折騰了幾個時辰,趙敏未能找到,山洞中的老虎豹子等野獸可遭了大殃,方圓十幾裏之內,恐怕無一猛獸幸免,倒也為附近百姓除了大害。
此時東方泛白,層林盡現,山崗浮凝,空氣清新。
張無忌一夜奔波,竟毫無倦意,但覺體內九陽真氣充沛異常,四肢百骸無不充滿活力,唯胸口被一團濁氣所阻,煩悶異常。當即面向東方,一聲清嘯,但聞嘯聲順着山巒起伏,悠暢渾圓,久而不衰,似在娓娓訴懷,又似在婉轉哀求。迎着晨風,那嘯聲良久方緩緩滑入深澗,猶若痛哭嗚咽,又恰似顯露無奈。前嘯落盡,後嘯又起,此番嘯聲直升山巅,回旋不絕,顯得寂寥無倫。張無忌運足真力,猛使嘯聲直插雲天,似在表明哪怕上天入地,也将苦苦追尋趙敏不已。
嘯聲甫畢,張無忌只覺胸中豪氣頓生,忽見他猛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糊塗。趙敏負傷,定然到附近鎮上購藥。當下真氣流轉,朝山外最近的小鎮奔去。
盞茶時分,已尋到鎮上一家藥店。時辰尚早,藥店還未開門,張無忌卻顧不了這許多,抓起門環猛敲一陣。
過得片刻,店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伸出一顆睡眼惺訟的腦袋來,沒好氣地道:“客官,此時……”
張無忌打斷他的話道:“請問昨夜是否有一負傷女子前來購藥?”
“沒有。”不待張無忌再問,大門“砰”的又關上了。
張無忌無奈,只好另尋藥店。誰知小鎮僅此一家藥店,另無分號,張無忌本待前去再問,但轉念又想,他既說沒有,想來不會有假。躊躇再三,便又滿懷希望地将小鎮上的三家小客店一一搜過,依然杳無音訊。
張無忌這才覺得有些疲乏,頹然坐于街旁。正心亂如麻之際,忽覺一盆涼永兜頭澆下。回頭一看,身後門邊正站着一個手足無措的女孩,手中兀自拎着木盆,惶然地看着張無忌。張無忌苦笑一下,擺擺手,示意女孩不必介懷,自己轉身離去。
如此茫然無緒地獨行了半個時辰,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閃而過:如果趙敏又回到木屋中,那,那,那……張無忌驀然轉身,運足十成功力,向山中飛掠。
此時旭日東升,撒下萬丈金光,田野中已有農夫勞作。一人擡起頭來,陡覺一條人影閃過,瞬眼不見,農夫尚認為眼花,揉揉眼,不知咕哝了句什麽。
張無忌背脊上冷汗直流。趙周兩個女子只要其中一個稍有不測,張無忌都将痛悔一生。不一會兒,已遙遙望見木屋,周遭毫無異樣,只是死一般寂靜,張無忌怦然心跳,急掠入屋。
周芷若已然離去,屋內情形與自己離去時一樣,張無忌心情稍定。但見桌上兩灘紅燭殘淚,幾件紅衫淩亂垂地。張無忌凄然而坐,望着牆板上已呈褐色的血跡,潛然淚下。
如此連過二日,張無忌只呆然望着木屋,雙目赤紅,倦容滿面。第三日日落時分。張無忌正欲離去,起身未走幾步。忽念及這一走,木屋無人料理,必定就此殘敗腐朽。心有不忍,取出火折子,點燃了木屋。
火苗由小漸大,直竄而上,“轟”的一聲。木屋倒塌,盡毀于烈焰之中。
張無忌黯然長嘆一聲,轉身緩緩下山。
三個月後,傍晚時分,張無忌來到大都。雖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張無忌卻顯得形影相吊。但見他眼眶深陷,既黑且瘦,滿面風塵。
茫然而行,不覺間來到一間小酒家門邊。張無忌見周遭景致依稀有些眼熟,四處一打量,不覺啞然:昔日張無忌曾同趙敏在這間小酒店中對酌過幾次,只是其時二人相視為敵,倒也算是奇異。此時思念心切,竟不知不覺地來到此間,張無忌微微搖頭苦笑,人卻已步入酒店。
內堂依舊稀疏擺着幾張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
天色已暗。店中更無客人,店小二正倚在牆角打盹。張無忌走到屢次與趙敏對酌的桌邊坐了,喚過小二,囑他拿一只火鍋,切三斤生羊肉,打兩斤白酒。小二應了,不多對便将熱騰騰的火鍋端了上來,又備了酒具。
張無忌見他只拿一只酒盅,便道:“相煩小二再備一副酒具。”
小二道:“客官尚有客人?”
張無忌漠然道:“沒有。”
店小二大奇,邊走邊低聲道:“古怪古怪!當真古怪……”
張無忌聽他如此言語,心念一動,道:“小二,方才你說古怪卻是何意?”
店小二不料他聽力竟如此了得,不禁伸了伸舌頭,惶然道:“客官多心了,小的沒說什麽。”
張無忌道:“小二哥可是碰到了甚麽稀奇古怪之事,左右無事,不妨道來聽聽。”
店小二又備了一副碗筷酒具,立在一旁道:“實不相瞞,前幾日也有一位公子爺來敝店小酌,也是這般時光,就坐在這,”邊說邊指了指張無忌的對面,接着道:“所要酒菜也與客官一般。更奇的是,他明明是一介富貴公子,講話卻偏是語細矯脆,是以小的覺得古怪。”
張無忌心頭狂跳,小二所言的“公子”定是趙敏無疑。她素喜男裝打份,口音卻是難改。細問之後,果然便是趙敏。
張無忌大喜,急問道:“她可說了什麽?”
小二笑道:“只因敝店生意清冷,那位公子爺行徑甚是古怪,是以小的留意上了。他一人要了這許多酒菜,卻并不曾動過一箸,只是默默坐着。末了舉杯對着客官所坐之位道:‘無緣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