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最深處的一角是寬闊的石階,一級級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豎井将沙漠地底的泉脈引入古墓。泉水沖去了一身的風沙,他解開束發帶子,讓滿是塵沙的頭發浸入水中。雖說身為軍團戰士、對于在雲荒任何地域生活都有很強的适應性,然而向來軍容整齊的少将畢竟很難忍受自己風塵滿面衣衫褴褛的樣子。

水聲中雲煥聽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聲朗朗響起——已經開始了麽?手一震,他立刻擰幹頭發,擡臂撐住水池邊緣跳了出來,輕捷如豹。

“湘。”他開口,吩咐一邊侍立的鲛人傀儡,“衣服。”

鲛人少女面無表情地将他脫下的戎裝遞過來。

“不是這個。”雲煥嘆了口氣,不滿地看了一眼傀儡——畢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親口說一遍、她根本聽不進去。他自顧自探身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長袍,披在身上——那是師傅給他找出來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籠統一口鐘的樣式,也不知是師傅多久前出古墓行走砂之國時穿過。

畢竟,這樣一身征天軍團的戎裝、是不能出去見當地牧民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少将雪亮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心頭不知是什麽滋味。然而手卻是片刻不停,将袍子穿了上去,一邊招呼湘過來幫他系上帶子。忽然間感覺左肩一痛,雲煥詫異地用右手握住左肩,發現那裏微微滲出血來——怎麽回事?

鲛人傀儡還在依循他的吩咐、将長袍覆蓋上年輕矯健的身軀,雲煥卻站在那裏發呆。

這個傷……怎麽還會複發?都已經一個多月了,早該完全痊愈,居然又裂開了?他握着傷口出神,忽然覺得手腕上也有細微的刺痛,低頭看時、才發現剛穿上去的白袍上有好幾處滲出斑斑血跡。

是那個鲛人留下來的傷!——那個盲人傀儡師。

那個瞬間,帝國少将的眼神猛然一變。他永遠無法忘記一個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一個對手。那是完全占不到上風的一次交手。那個可以赤手撕裂風隼的傀儡師、用那樣細細的引線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慘敗——雖然那之前他剛和西京師兄交手過、體力消耗極大,但平心而論、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狀态最好時,遇上這樣的對手依然是沒有勝算的。

那是什麽樣可怕的一個……一個鲛人?背後紋着巨大的騰龍紋身。

他木然站在那裏出神,任憑湘服侍着自己穿戴完畢。腦子卻在劇烈翻騰,狹長的眸中冷光閃動——不同于軍中那些同僚,借着鎮守帝都之便,他在軍務之餘經常出入于皇家藏書閣,閱讀過許多點籍。憑着對《六合書》的熟悉,他雖然不敢肯定、卻依稀覺得那個狹路相逢的超出鲛人、甚或“人”的極限的傀儡師,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海皇。

受傷歸來後,下獄前、他曾将那樣的懷疑告訴過巫彭元帥——奇怪的是,元帥卻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難道十巫都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現上、而對此不感興趣?

穿戴完畢,腦子裏卻依然想着那些紛繁複雜的事情、雲煥向着外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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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點聲音。從石拱門裏看出去,師傅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裏、似乎睡過去了。

睡過去了?還是——那個瞬間少将心裏咯噔了一下,什麽皇天鲛人都顧不上,立刻搶身過去,扶住那個輪椅上沒有知覺的女子,急喚:“師傅?師傅?”一邊喚、他一邊擡眼四處尋找那只藍狐,然而小藍居然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情急之下、雲煥憑着記憶按藍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将再度死去的師傅喚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異常淩厲的劍氣反擊而來,将他手指彈開。那個瞬間雲煥才驚覺、原來師傅是在微微呼吸的——只是小憩而已。

“煥兒?”慕湮睜開眼睛,擡頭看了一邊的弟子一眼,笑,“你好了?我居然睡着了。”

“師傅太累了。”記起昨夜那一場大戰,雲煥低下頭去,“是弟子不好。總是打擾師傅。”

“哪裏……你回來我很高興。”慕湮微笑着拍拍弟子的手,蒼白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畢竟還能再見你一次——再晚點來,可就難說了。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覺、我都擔心再也醒不過來……只是你們三個師兄弟個個天各一方的、我還怕一個都見不到了。”

“師傅!”雲煥驀地擡頭看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反手探入懷中找什麽,又想起剛換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裝過來,他立刻起身奔入內室。

“小心!小心頭!”慕湮莫名地看着他忽然跳起,只是擔心地連連提醒。

雲煥從鲛人傀儡手中劈手拿過衣服,奔回師傅面前,單膝跪下、從軍裝內襟的暗兜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雙手托到慕湮面前。

“這是——?”空桑女劍聖看着裏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樣的東西,詫異。

“玉液九還金丹。”雲煥擡起眼睛看着師傅,劍眉下的眼裏是湧動的光芒,“徒兒特意從伽藍帝都帶來給您,您服了身體一定會好很多的!”

“咦?看起來的确是很靈異的樣子。”大大出乎意外,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煥兒,你什麽時候還學會煉丹了?你這八九年在外、都學了些什麽啊。”

“不是徒兒煉的。是巫鹹大人煉的……”雲煥也是讷讷一笑,“十巫裏面巫鹹大人是首座長老,卻是不大管政務。只是一心想要練出不死藥來。也不知道他煉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現在雖沒有不死藥,倒是練出一些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靈丹,帝都的貴族、葉城的巨賈,都想盡方法想得到他煉的一粒丹藥。”

“哦。”慕湮将那顆金丹拿在手裏看,笑了笑,“難怪你說那個什麽巫彭元帥還活着——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來難道能活到一百歲?原來是靠了靈丹呀。”

雲煥笑了笑,點頭默認:“巫彭大人如今還是看上去如四十許的模樣。”

“倒比我們劍聖門下的‘滅’字決還管用……不用靠着沉睡來延緩時間。”空桑女劍聖聽得有趣,側頭微笑,忽地嘆了口氣,“煥兒,難為你還用了那麽多心。不過,師傅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費這些珍貴的靈藥——”

閉了閉眼睛,仿佛又覺得疲倦、女子臉上有蒼白的笑意:“老實對你說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過後、我自知傷勢非同小可,也曾到處求訪名醫。從砂之國的土醫到九嶷的巫祝,什麽樣沒去求診過?所有大夫都說,血脈已斷、即使憑我一身武功,最多只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長時間用‘滅’來休眠,烏龜般不醒來。如果醒來,那麽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壽命。”

“師傅?!”這一驚非同小可,雲煥霍然擡頭、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其實我該老老實實壽終正寝。反正劍客最後死于劍下,也是正理……”輕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語氣卻是平靜,“偏生覺得有些不甘,居然選了這一處古墓、開始用滅字訣避世沉睡——呵,那時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茍延殘喘又能如何,就想拖着時間。偶爾被外面魔物吵醒了,才出來替那些牧民驅趕一下——就這樣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雲煥喃喃脫口,“師傅教了我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裏,師傅連日督促指點、從來不曾中斷。

慕湮微笑起來,搖搖頭,也不說話,只是把他拉起來,将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領上最後一顆扣子:“你看,長那麽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将就了——外面牧民的聚會就要開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顆如意珠,可是要大大糟糕。”

然而帝國少将卻站在原地不曾動,從背後看去,只覺他肩背在難以壓制地震動。

“還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裏忽然出現驚人的光亮,直撲到輪椅前,“師傅您還有多少時間?一年?半年?幾個月?”

被弟子剎那間爆發的氣勢鎮住,慕湮茫然:“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不出三個月吧。”

“三個月……三個月。”那樣的回答顯然是令人絕望的,雲煥喃喃重複,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師傅,找到如意珠,我就帶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藍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搖頭,微笑,“你也說連巫鹹也沒有煉出不死藥,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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