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學院派
全班同學的目光再次向喻熹投去。
薛紀良偏頭看着身旁的人,他也不明白難道是發生什麽了嗎,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你把教材第十三頁倒數第二段裏的法條讀一遍。”
“喔,好。”喻熹回神,嘟囔着。
班上的同學們也回神,紛紛将教材翻到席澍清剛剛說到的位置,看着那個法律條文。
“《民法總則》第二條規定,民法調整平等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之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産關系。”
少年的普通話标準,字正腔圓,他凝神讀完法律條文,聲音清脆,沒有緊張感,不呆板也不沉悶。
原來這句話就是答案。
最後一個字的字音落下,良久,席澍清才淡淡地開口:“你下節課把這四十一個字背給我聽。”
“好。”少年不着痕跡的癟了癟嘴,應下了。
薛紀良勾起食指扶了扶眼鏡框,輕咳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好像摸透了這老師上課的風格了。
“《民總》第二條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抽象性,它直接告訴了我們民法的調整對象和調整內容,那麽我們先據此來給民法下個定論。民法是什麽?民法是調整平等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之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産關系的法律規範的總稱。”
“就這一句話,它将貫穿我們學習民法的始終。民法講究內容框架和基本知識點的邏輯條理。民法從哪開始學?就是從學習理解這句話開始。”
“民法作為萬法之母,其包羅萬象,體系龐雜,自學者別說是想學懂學精,連最基本的入門都難。所以請大家放心,我會帶領大家入門。想要入門就先要建立框架,而框架可以由《民總》第二條展開搭建,因此,第二條中的每一個詞我都會單獨把它們拎出來給大家從概念到制度詳細的進行講解。”
“同學們可以擡頭看看我身後的思維導圖......”
席澍清不疾不徐的講解着,他有着學院派的作風,理論功底深厚,遣詞造句斟酌考究,言語間無不散發着濃濃的書卷氣息。
他站在那三尺講桌之後,這裏沒有民商事實務中的愛恨糾葛,沒有金錢權利的拼搶厮殺,沒有追名逐利的爾虞我詐,這裏的一室青年,他們不為利來不為利往,他們懵懵懂懂,稚氣仍存,他們在同一個時間聚集在這裏,只為來學習,來聽他傳道受業解惑。
此刻,他只是個純粹的法學講師,只是個單純的知識傳授者。
席澍清望着臺下的學生們對于他每句話話音落下後所做出的微表情、小動作等等的反應,玩味,他覺得有點新鮮。
像蒼鷹尋找到了新的小獵物的那種新鮮感。
“今天這節課我所講授的內容可能大多數同學都會覺得枯燥和抽象,覺得自己還不能準确清晰的理解某個具體的概念,請大家不必憂心,這節課我們的任務是築基搭框架,而不是添磚加瓦砌牆。學習就像蓋房子,它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從下節課起,我将會根據每節課安排的學習內容,導入相關的真實案例,采用案例教學的方式,分析個案,将抽象變為具體,以便能讓大家更好的理解審判實務中法律條文的适用和司法制度的運行。”
“好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請大家回去以後把導論部分再讀一遍,重點閱讀民法的基本原則。下課。”
這一節大課一個半小時,說短也不短。
有人這樣通俗的理解愛因斯坦提出的相對論:假如你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或者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反之,則會覺得如坐針氈、分秒難熬。
席澍清的聲音至少在他的耳邊萦繞了一個半小時,盡管他今天講的都是理論知識,但喻熹沒走神,也沒有使上自己那股想學就學兩下不想學就先放一邊去的随意勁。他跟随着席澍清的思路和邏輯,全神貫注、認認真真地聽滿了這節課,還破天荒的動筆做了不少筆記。
他覺得這節課的時間過得挺快的。
席澍清的尾音一收,教室裏的少年們暫時就解放了,嘈雜聲四起,都匆匆收拾東西離開教室。
有幾個大膽一點的女生上前将席澍清圍住,向他請教上課沒聽懂的問題。
喻熹看到後劍眉緊皺。
他的表情正巧被收拾書包的薛紀良瞟到了,薛紀良以為他是因為席澍清課上講的內容太多了沒聽懂而發愁。
“沒聽懂?沒事兒,席老師講的幹貨是很多,可能很難消化,但我應該是基本上都聽懂了,我回去給你講。”
薛紀良是誤會了,喻熹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他也解釋不清楚自己難以言表的情緒。只好擠出一個笑容,淡淡地應了他的好意“嗯,好啊。”
“不對,你不是做筆記了嗎?回去先看看筆記,實在是不懂的我如果懂再給你講。”薛紀良邊說邊從第二排的桌椅間穿過,喻熹跟在他的後面走。
講臺前和第一排的過道都被那群女生堵住了。
喻熹又皺起眉,沒聽清薛紀良說的話。
“老師,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嗎?”一個聲音甜美的女同學問道。
喻熹頓住,低頭佯裝整理撫平教材書頁右上角的褶皺。
“抱歉啊,我沒有使用微信的習慣,還有什麽問題你們都可以直接給我發郵件,我都會看的。”席澍清的面龐還是那麽的溫和,但他的聲音淡漠。
喻熹聽完後快步跟上薛紀良。他在想,都什麽時代了,不習慣用微信,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沒準只是托詞。
“想什麽呢?以前也沒見你這麽擔心課沒聽懂啊,啧啧,這要當班長的人,就是不一樣哈。”薛紀良推了一下喻熹。
“上午沒課了吧?去哪兒?”喻熹沒接他的話,反問道。
薛紀良:“嗯,沒課了,去新華書店買法條,然後去我家吃飯。”
喻熹停步,愕然,“啊?你家?”
“啊什麽啊,這可是我媽的命令,指明了要我帶你回家一起吃餐飯。”薛紀良扯了喻熹一把,示意他別愣着快走,又接着道:“對了,我媽很喜歡你們家那邊的特産,就是有點不太會做,她正好想問問你怎麽做才能保證風味地道。”
“你們家沒請做飯的阿姨嗎?阿姨總會弄吧?”喻熹想了想,問道。
“阿姨只來做做衛生,不做飯。我媽喜歡下廚,沒有特殊情況都是她親自下廚做飯,相信我,她廚藝很好的哈哈。”薛紀良得意的說道。
“好吧,去去去。”喻熹再推脫就真是不給面子了。
反正也是專程跑了一趟,他們去書店幹脆把這學期需要用的《民法總則》、《刑法》和《憲法》都一起買了。兩人抱着法條走出書店就看到薛家的司機已經到了,正靠邊停車等待,準備帶他們回薛家。
薛父是本省知名的地産商,薛家的歐式豪宅所在的高檔別墅區就是由薛氏控股的地産公司開發的,該區依山傍水,湖泊錯落,環境宜人,風水極佳。附近還有一片沼澤和森林,堪比天然氧吧。即便是遠離市中心,也是寸土寸金。
從一個人的身上往往可以窺見他原生家庭的模樣。
薛父雖已是功成名就,家財萬貫,但對小輩非常寬和,嘴裏時不時蹦出幾句網絡流行用語,一笑像個彌勒佛,半點架子都沒端。
薛母從前是個中學教師,嫁給薛父後專心做賢內助,其保養得當,略顯富态但不做作。二人經歷大風大浪,也算是患難夫妻,攜手多年,伉俪情深。喻熹與他們相處起來很舒服自然,并沒有因為階級或家庭財力的差異,而讓自己的自尊心瞎作祟。
他根據自己的印象教薛母怎麽做他家鄉的土特産,引得薛母一陣感嘆,直道他細心,說誰以後要是嫁給他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喻熹腼腆的笑着,不語。
這頓飯吃得很是舒心,飯後薛紀良領着喻熹簡單的參觀了一下別墅內外,二人稍作休息,就準備出發回學校去上下午的課了。
他們一學期只需要去上三十二節席澍清的課,但席澍清可不止上三十二節課,他帶了兩個班,下午還有一節課。
下午第一節 課,他面對屏幕講着講着轉身,突然看到了自己的一個熟人坐在後排,正一臉認真的聽他上課。
是他在東京讀碩士時比他小兩屆的師妹,夏錦妍,現在是F大法學院的教授,主講課程刑法。
他沖她笑了笑,然後繼續上課。
夏錦妍碩士畢業後就沒有接着讀博了,她回國就直接加入了法學教師的隊伍,最初在F大法律系當助教,後來她一步步晉升,順便考博,前幾年才在職把博士學位攻讀下來,當上了教授。
她望着講臺上自己曾經的師兄,感慨良多。時過境遷,大學本科教育早已不再是精英教育,它發展成為了全民教育、大衆教育,甚至大有被納入義務教育範圍的趨勢。
這種發展和變化也意味着高等教育這一行需要在短時間內注入大量的師資和科研人才。為了快速解決供需矛盾,只有不斷的降低行業的準入标準,魚目混珠。這也不出意外的導致了高校的教師隊伍良莠不齊,水平不一。
随便拿個博士學位就可以當上教授,甚至只拿個碩士學位就可以當講師,可謂是注水非常嚴重。
不誇張的說,現在高校裏的很多老師,一節小課五十分鐘,他們通常用三十分鐘吹噓着自己多麽多麽成功的、不可複制的人生經歷,十分鐘嘲諷學生不經世事、無知幼稚、毫無社會經驗,五分鐘演示憤青之舉、宣揚自己“标新立異”的三觀,至于剩下的五分鐘,點點名、敲幾下鍵盤編輯幾個字,這一節課就被這麽敷衍過去了。
學生接受了他們傳遞的信息,還通常覺得他們這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覺得自己又見了多大的一個世面,知曉了一些多麽驚世駭俗的觀點。他們不曾好好思考,若是只想積累社會經驗,何必走進這象牙塔?直接到社會上去摸爬打滾不是更行之有效嗎。他們也很難領悟到,實際上一節課下來,時間悄然而逝,自己則是半點有用的知識都沒學到。
像席澍清這樣,從頭到尾都認認真真,沒有一句廢話,句句都在講幹貨的法學教育從業者,真的不多。
他這樣的作風,不僅源于他的品行,更源于他心無挂礙。他根本不是為了講而講,也不是為了生計或是養家糊口來講課。
她看得出,他身上有一種強大、自由的力量。
因為席老師難求,所以修行還得靠個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