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廖聞川給自己沖洗幹淨,将熟睡的魏珺往床邊挪了挪,給自己騰出大塊位置來。
他坐在床上,靠着枕頭,看着靜靜放在桌上的保溫桶。
屁股有些硌,他摸了摸,掏出一個手機來。
是魏珺的手機。
魏珺的密碼太好猜了。
廖聞川輸入自己的報出來的官方生日,手機很快解鎖。解鎖後的界面還停留在備忘錄。
“這是我給你煲的t”
魏珺今晚剛進來的時候,一句話都還沒來得及打完,就被廖聞川打斷了。
廖聞川皺着眉,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保溫桶。
他覺得自己機緣巧合挖來的這顆“蒙塵明珠”似乎變得有些失控,好似悄悄生出了觸手來,想盤踞他生活的更多。而眼前的保溫桶就是觸手之一。
這讓他煩躁,也有些反感。
身側躺着的人因為太累了,睡得很熟。廖聞川大手大腳地翻找到自己的手機,發出不小的聲響。他盯着手機,打下一大段話,又删删減減地修改了好久,才按下了發送。
吳東第一天收到魏珺的消息時,魏珺發來的照片還是帶着一點兒笑意的,吳東只當他好事臨頭,沒發消息打擾。
但第二天魏珺發來的照片卻是憔悴的。身上的衣服雖然将脖子捂得嚴嚴實實,但還是能看到一小處吻痕。臉上的精神狀況也很差,和前一天的照片恰好一前一後,相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
與此同時,老板給他下了最後通牒,這次去黎棠所在的劇組拍攝,要再弄不到什麽能寫的玩意,他的職位可能就真的不保了。
這意味着吳東再也不能蹭辦公室裏十幾臺電腦賺外快,不能白天在辦公室飲水機處免費灌一大瓶水好帶回去喝,不能三不五時地拿到一些活動的內部票倒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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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像他這樣的,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什麽能支撐得起生活和遠在家鄉重病母親的工作了。
吳東攏了攏圍巾,吸了吸有些泛紅的鼻子,下了飛機,火速趕往影視基地附近。
他先是去了就近的一家藥店,照着魏珺給他發來的藥物名稱,買了一管治肛裂的藥膏,又去打包了熱騰騰的白粥,
“我白天不能出去,會被看見。我……不能被看見,影響不好。”魏珺發給他的信息這樣說道:“我也實在不太走得動了。吳東,你恰好能來,實在是太好了。”
吳東看着酒店門口幾個保镖,一個個彪得跟黑社會似的,這麽大馬金刀地在門口站着守着,心裏有點犯怵。但他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便咬咬牙,壓低帽檐,打算照着之前偷溜進黎棠住的小區的行為故技重施。
可這次吳東實在是太緊張了。人一緊張,周身的氣場仿佛都變了,從頭到腳地寫着“這個人有問題”。
上一次他面對的是小區門口的保安,進不去大不了就換個方法進,頂多被攔住罵兩聲,故而表現得會自然許多。而這次門口站着好幾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壯漢,統一的黑色服裝,威風凜凜霸氣十足。他包裏可還裝着偷拍用的單反呢,狗仔最不招明星待見,這次要是被發現了就真的別想幹了。
吳東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對着沒撥出任何號碼的手機演戲道:“喂?啊,那個,劉導啊……”
“那邊那個戴帽子低着頭的,等等。”其中一位壯漢低沉而不容拒絕地開口,吳東整個人的臉色煞白。
“酒店被我們劇組包下了,你看起來也不是我們劇組的。請問你是來找誰的?”
吳東強裝鎮定地對着手機說:“哎,好,等等,我這兒出了一點事情……”
還來不及說完,其中一個保镖就一把扯過他的手機,看着上面幹幹淨淨的鎖屏,原本懷疑的眼神變得更加确定。
“你做什麽搶我手機!”吳東慌了,伸出手就要搶回來,卻被另一個壯漢死死地扣住。
吳東發覺事态不受控制了,連忙道:“手機還我,我立馬就走!”
吳東拿回了手機,喘着氣向着酒店的相反方向走了幾步,整了整被弄亂的衣服,又揉了揉被弄疼的手,又有些不甘心地回頭看站在酒店門口的身影。
大白天的,要混進去太難了。怎麽這個劇組的保镖這麽嚴格?他還真沒遇到過這樣的。
他這麽想着,便捉摸着繞着圈閃到了側門,企圖從什麽後廚的小道偷摸着走進去。
傻不愣登的吳東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只能說,他這次運氣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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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劇組的女二號封林婉是個比流量時期的黎棠争議還要多的人物。早兩年走的是清純小白花的路線,哪怕演技過硬也愣是紅不起來。後來換了個團隊,下了一招險棋,開始走起又飒又姬的路線來。
這個路線之前沒人走過,也因為風險太大沒人敢走。收效甚好的同時,也有人慢慢開始黑她搶資源,為了綜藝效果而被刻意剪輯的錄像被黑脾氣差、社會姐。而之前因為清純小白花人設而喜歡她的死忠男粉不能接受這樣的轉變,也跟着激烈地粉轉黑罵她。
封林婉最近輪番被黑子私信轟炸,已經幾乎要精神衰弱。黑子揚言要給她的食物下毒下藥,昨晚更是寄了一個帶着血和刀子的威脅包裹。
雖然所有包裹都會經過人檢查,但知道有人給自己郵寄這樣的東西,還是會令人惴惴不安的。封林婉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沒戲拍的時候就都窩在酒店裏宅。
于是四周連夜加強戒嚴,出入酒店的必須都是熟面孔。正巧今天封林婉的戲份在晚上,白天不出門,保镖就也都跟着守在了酒店。
此時此刻,後廚正在忙着做菜,恰好是呆在酒店的封林婉點的客房服務。
站在門口的幾位保镖相互使眼色,低聲商量道:“去後廚看看,不是說食物這一塊也要小心盯梢麽?”
于是背着包、拎着食物白粥的重點可疑人物吳東就這麽被逮住了。
“果然又是你!”
保镖先是拿起對講機對着另一頭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後低聲問道:“是,在後廚。帶着吃的,剛才在大門假裝打電話……被攔住了還是不死心……是要送去公安局,還是我們直接私下解決?”
吳東拎着的粥在推搡之下被碰灑了,掉到地上發出了聲響。
他雖然不算健壯,但好歹是個個頭不矮還有點兒小肌肉的成年男性,在精神和身體狀态都正常的情況下被這麽死死控制住似乎是頭一遭,實在有些令人羞憤。
但下一刻,吳東就顧不得羞憤了。
他被一拳頭重重砸地踉跄了兩步,倒在地上,頓時天旋地轉
吳東感覺有什麽東西從鼻子裏流了下來,帶着濃重的甜腥味,順着有些幹燥的皮膚流暢地滴了下來。
他倒在地上,下意識地蜷縮着身子,懵了一小會兒後,死死圈着手,護住了裝着單反的包。
除了第一拳狠狠砸臉是為了讓他失去反抗和逃脫的能力以外,接下來落在他身上的拳腳都十分精準地避開了頭部與其他要害處,就連冬天厚厚的外套也沒能為他抵擋幾分痛感。
被精心打包好的帶着熱氣的白粥灑了一地,後廚的廚子都自覺地暫時散了出去。白粥流到了他身上,弄濕了他的外套和褲子。
血滴在溫熱的白粥之上,像是純白的世界裏痛苦地開出了一朵猙獰血色的花。
吳東的右臉頰靠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道壓到了什麽,被裂出一條傷口來,恰好是他從前受傷的位置。
太疼了,好像所有痛覺神經都喧嚣着奔騰到了他的右臉上,邀功似的向大腦傳遞着撕心裂肺的痛覺,疼得他直發抖。
吳東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在家鄉念書的時期。
他從小就長得水靈好看,成績相對來說也不錯,還經常上學校的舞臺唱歌跳舞,特別招女孩子喜歡。
可那中二少年又臭又硬的脾氣,在這樣一所建在一百八十線的偏遠小鄉村的學校裏,是沒能得到什麽善待的。
學校裏的男生大多是被家人揪着耳朵扔進學校的貨色。大多數家長都癡心妄想地盼着能祖墳冒青煙,考出個大學生來耀武揚威光耀門楣。鄉下人彼此之間聯絡多,誰家的孩子幾歲了成績怎麽樣性格乖不乖相互之間都清楚。
于是天天耳提面命,動不動就要自家孩子看看吳東這樣的“別人家的孩子”。
臭脾氣、不合群、成績好、招女孩子喜歡,中學時期的吳東簡直集齊了所有讨打的人設标簽。
但學校裏的男孩子其實輕易不敢動他。有一次實在被惹毛了,是因為校園裏一群混混的“老大”看上的女同學拒絕了“老大”,反向吳東表白,又被吳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再添幾筆偏遠鄉村青少年的無知與熱血沸騰,那一天放學,吳東被一群血氣方剛的男孩子圍堵在了角落。
那天……他是怎麽脫身的?
吳東緊緊抱着書包的手骨節發白,卻終于還是漸漸松開了。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他也是同樣的血氣方剛,同樣的熱血沸騰,腦子一熱靈光一閃,揪住其中一個身量相對瘦小一些的人往死裏打。任別人如何推搡,任誰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都不管不顧地只瞄準了一個目标下狠手。
年少的吳東有那樣旺盛的生命力,閃耀得叫人不能直視。
吳東這樣的選擇顯然是正确的。最後那群人越打越慫,吳東憑着自己一股不怕死的勁頭讓那些小混混一邊罵着髒話一邊架着那相對瘦弱的倒黴蛋走掉了。
而在歲月的消磨中,當初那樣旺盛的生命力又如何了呢?
在母親的重病中,在夢想的破碎中,變得逐漸萎靡,變成一朵還沒來得及完全盛開就枯萎的花。
吳東恍惚間,聽見那住在老家隔壁的阿姨勸他的那些話。飄飄渺渺的,在他腦海裏拖着長長的回音。
“你回來做什麽?你回來,你媽治病的錢就能被大風刮來嗎?”
“大城市,開銷大,但是賺的也多啊!都說開源節流開源節流的,稍微苛待一下自己,這賺的不就多了嗎?不就能拿回去給你媽治病了嗎?”
“你媽半輩子拼了命的賺錢,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供你上大學,讓你過上不比別人差的生活。你已經讓她失望了,還想讓她再失望一次嗎?”
吳東開始耳鳴,耳邊又斷斷續續地響起不同人說的話。
“少什麽少,哪裏少了?違約金扣掉醫藥費和最開始預支給你的那些錢了,還沒算你練習生時期的住宿費夥食費呢。白紙黑字的合同和賬單明細都在這兒,你自己好好看看。要是想走法律途徑,我們有一支專業的律師團隊,完全樂意奉陪,啊,但是也奉勸你不要自取其辱,這種情況我們處理得多了, 還從來沒輸過。……好了時間也不多了,我工作忙,你自便。”
……
“嗤,道德底線,什麽道德底線?一沒有漂亮的學歷二沒有過硬的能力,讓你去暗中拍點東西你還清高上了?喲,你還知道人權,還跟我扯什麽個人隐私?這麽厲害怎麽不去當法官當律師?愛幹幹,不幹滾。”
……
手裏的包被不知道哪一個保镖踹了一腳,包裏硬邦邦的單反狠狠地砸在吳東的胸膛。
圍着他毆打的,不再是當初的校園小混混。
也不是現下這幾位身強力壯的保镖。
是扼住他喉嚨的,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