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吳東聽吳強來龍去脈的解釋,聽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覺得很荒謬。

他打開手機,看着前段時間那王阿姨還在發的語音和視頻,覺得一定是有哪兒出了問題。可能死的那個根本就不是吳多福,是吳強認錯了。他們一整個村的人幾乎都是一個姓,不小心聽岔了名也是可能的。

吳東平靜地撥了隔壁王阿姨家的電話。

第一次接通的時候,對面傳來那位鄰居王阿姨的聲音,背景還帶着點兒吃飯時碗筷碰撞的聲音:“喂?東東呀,什麽事啊?你媽媽現在已經睡啦,不方便講電話的。”

而當她聽到吳東的質問後,沉默了許久,最後卻一句話也不說,輕輕挂斷了電話。

此後,無論吳東撥打多少次這個電話,那阿姨都不再接了。

吳東看着王阿姨發給他的所有關于吳多福的消息。

“東東啊,在那邊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啊。”

同樣的一句話,從最開始到現在,已經重複了起碼七八次了。

只是中間又隔着許多別的日常問候,譬如“天要變冷啦,記得添一件外套呀”、“記得看天氣預報,有說要下雨就一定要帶傘啊”、“好好照顧自己,多吃點好的”、“媽媽對不起你,拖累你了”、“東東,媽難受,太難受了,太疼了,要不就這麽去了吧,別治了”……再加上吳多福平日裏就愛重複地同吳東唠叨同一件事,故而吳東便這樣無知無覺。

“我要回去,”吳東在一片大家的一片靜默中開口,“我……要訂機票,馬上回去看看。一定是搞錯了。”

可吳東的手已經抖得幾乎點不開訂票的APP了,他眼睛蓄滿的淚水,害他什麽都看不清。

“……我幫你訂吧。”吳強說着,一邊接過吳東的手機一邊道,“回去還有段山路不好走,一般的車都不太願意接單。我認識老家載客的人,我問問看他們深夜拉不拉活。”

火鍋裏頭的湯汁已經燒開了,佐料正愉快地翻滾着,整個客廳都彌漫着一種誘人而溫暖的味道,這味道太容易讓人聯想到與“團圓”、“家庭”、“幸福美滿”相近的一類詞來。

“……我前段時間才帶着老婆回去,給老家的長輩看看。閑聊的時候,恰好聊到這件事。”吳強一邊面色凝重地找着淩晨的航班,一邊道,“是吳志明他老婆主動跟我們說的。”

吳強回想着那天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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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志明的老婆王彩霞叉着腰,手裏提着一個買菜的籃子:“所以說啊,撿來的孩子不要随便養,養不熟的!你看看吳多福吧,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大——雖然我一直都是能幫襯的地方就幫襯,但我自己也有家庭,我自己也得先照顧好我自己家呀對不對。”

“所以多福就一個人撐不下來嘛,孩子要高考哦,要上大學哦,說錢實在不夠,就跑去那個工廠上班。哎喲,灰塵啊粉塵啊,天天在那樣的環境下工作,一幹就是兩年,工資比較高又有什麽用哦,對身體這麽不好……她一個女人家家的怎麽受得住啊。”

“查出病來的時候她還想着要偷偷買保險,騙保哦!居然還想着萬一真的沒挺過來,能不能給那個白眼狼一點錢。”

“我就給攔住了嘛,我說你治病的這些錢,大姐給你出,啊,大姐給你出,你不要去想着幹這些不光彩的事情。”

“哎呀……終究是沒挺過來。那白眼狼也厲害,辛辛苦苦拉扯他長大的女人死了,他都不肯來見一面。”

……

這是吳東第一次這麽奢侈地在打車軟件叫了優享的車輛。

正是聖誕節,過節的人多,打車的人多。吳東看着打車軟件上那轉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叫不到的車,麻木地從普通車輛切換到優享。

司機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戴着白手套,将吳東的行李箱放到了後備箱。吳東上了車,看着一旁後座杯架放着的礦泉水,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下意識地想問司機這水要不要錢。

可吳東一想到以後可能再也不用這麽摳摳搜搜的了,便機械地抽了一瓶出來,擰開,給自己灌了大半瓶。

因為有些不放心而一同跟着過來的魏珺有些憂愁地握了握吳東的手,輕輕拍了拍。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了。

是黎棠的電話。

“我喝了酒,”黎棠說:“不方便開車。你現在在哪兒?來接我回去吧。打車過來,車費我報銷。”

吳東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忽然說不出話來。

“……吳東?”黎棠有些心虛,不知道自己的謊言有沒有被戳穿,便稍微帶着點兒大舌頭重複着說道,“你現在在哪兒?

吳東聽見手機對面隐隐約約傳來其他人起哄的聲音。他卻無暇顧及,只麻木地開口,聲音跟破鑼嗓子似的難聽:“在……車上,去機場。”

“啊?什麽?”

吳東靜靜看着車外流淌而過的燈光。隔着一道車窗,好像将他和外頭喜氣洋洋的氣氛都隔開了。

“黎哥,不好意思。”吳東說道,“家裏出了點事,明天沒辦法過去了。工作上的事情,找小林行嗎?”

他說完這些,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用盡了,不等對面說什麽,便将電話挂斷。

渾渾噩噩地進了機場,辦登機手續、過安檢、候機、登機。

“真的不用我陪你過去嗎?”魏珺發來消息,“我剛剛又看了下,還有一個航班,也是淩晨的,便宜。”

吳東發了個“不用”。

大晚上的,一口飯沒吃,魏珺送他來到機場已經是仁至義盡,吳東想起他媽吳多福經常挂在嘴邊的話,就是“能不麻煩別人就不麻煩別人”。

可吳東翻過來翻過去地想,其實自己,就是吳多福這輩子最大的麻煩。

吳東拖着行李箱,走過坑坑窪窪的路。

“去登科村的是吧?”一輛滿是泥點子的老捷達停在路邊,車旁蹲着一個抽着煙的男人,他見吳東走過來,便站了起來,抽了最後一口煙,“強哥的朋友哦?說好了,深夜的單,還就載一個人,要收翻倍的價。”

吳東麻木地點點頭。

司機直接亮出髒兮兮的手機屏幕,上面赫然是個微信收款碼。

吳東掃碼付錢後,看着自己手機微信幾乎要爆掉的信息,面色有些平靜。

他先點開了無關緊要人員的信息。

“代拍還接嗎?”

“燈牌定制找你是吧?單價188還算數嗎?數量很多,優惠是不是能更大?”

“代搶票要多少錢?需要先給你身份證號嗎?搶不到能退全款吧?”

然後開了魏珺的消息。

“暈……你那個新老板,就那個大明星黎棠,居然通過公司,輾轉找到我,問你發生什麽事情了,我跟他說了你的事情,沒關系吧?”

然後點開了封林婉的。

“小吳東你在哪啊?我今天在黎棠家吃飯,我們這輩的一大堆年輕人大家一起玩游戲,黎棠受到懲罰要找人打電話騙說自己喝醉了要人載,他找了你對不對!啊哈哈哈我就說!”

“??發生什麽了啊?你是出什麽事了嗎?黎棠好像很着急。”

“Hello?”

“(通話未接聽)”

“看到給我回消息哦,摸摸。”

“(小熊抱抱.JPG)”

最後點開黎棠的。

“你在哪?出什麽事了?”

……

“我去找你。”

吳東看着最後的四個字,像是看到了一個笑話。他扯開嘴角,難看地笑了一下,沒當回事。

司機可能趕着回家睡覺,路面又實在坎坷不平,吳東捂着嘴,覺得有點兒想吐。可胃裏空空的,什麽都吐不出來。

開到了一個地方,司機停了下來。

吳東愣了愣:“還沒到。”

司機不耐煩地透過車內後視鏡看了吳東一眼。

後半夜,小鄉村的家家戶戶的熄了燈,只有兩旁的路燈,在冷入骨髓的寒夜裏傳達着一點兒可憐的橙色的溫暖。

吳東拖着行李箱,照着記憶走着。

行李箱拖在路面上,發出了不小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聲音實在突兀。鄉下的家家戶戶幾乎都養一條土狗看門,吳東每拖着行李箱路過一個地方,那一片必然要驚起一陣陣狗吠來。

“要是遇到狗朝你兇,朝你吠,你越覺得害怕,就越要假裝鎮定。”

吳東腦海裏無端響起吳多福的聲音來,“步調不要慌張,呼吸也盡量平穩。別去看它,別和它對視。”

“要是那狗離你太近,又不停地沖你叫,你覺得它要撲上來了——這時候你就沒必要假裝鎮定了,但是也最好別跑。”

“你不一定跑得過它哦!啊那你要是覺得你跑得過你就跑嘛,跑不過就聽我的,蹲下來——對,蹲下來!”

“蹲下來假裝撿石頭、撿棍子,那路上不是到處都有石頭啊什麽的東西,有的話就撿起來,朝它扔!”

“咱們這邊的狗基本上都懂的!媽之前遇到一只瘋狗哦,莫名其妙沖人亂吠。那時候地上也是什麽東西都沒有,媽就假裝特別兇地蹲下來撿東西,那狗立馬夾着尾巴跑掉了。”

“肯定啦,都被扔怕了,形成那個什麽,叫……叫什麽條件反射之類的,是不是?哎呀,沒事,你就聽我的!絕對有用。”

吳東在一個一層的小平房前站定。小平房前有一處空地,空地上搭了一個晾衣架,上頭幹巴巴地晾着幾條毛巾。

吳東在門口蹲下來,掀開褪了色的“出入平安”的地毯,摸出一把有些生鏽的鑰匙。

門“吱呀”地開了,吳東愣愣地在漆黑一片的客廳站定,打開了客廳大燈的開關。

大門正對處,有一個八仙桌。

八仙桌上放着一個瓷罐子。

吳東認得這種罐子。

後山山腰上有一處小房,裏頭專放村裏逝世者的骨灰,由一個瞎了一只眼的老頭看守。吳東小時候調皮,一次傍晚的時候自己爬上山玩鬧,誤入了存放骨灰的房子,吓得屁滾尿流地狂奔回家,一頭紮進吳多福懷裏哇哇大哭。

“哎呀,怕什麽嘛?人死了都是要這樣燒成灰的啦。沒什麽好怕的。”那時候的吳多福揉着小吳東毛茸茸的腦袋,輕聲安慰着。

是啊,沒什麽好怕的。吳東走近八仙桌,看着上頭孤零零的罐子。

罐子上貼着一張條,上面用黑色的毛筆字潦草地寫了三個字,吳多福。

這是吳多福嗎?吳東心裏開始冒寒氣,來來回回拉扯割據着,一邊叫自己接受現實,一邊又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的。兩邊扯來扯去,扯得他幾乎要被撕裂成兩半。

那麽大一個人,是怎麽被裝到那麽小的一個罐子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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