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諾大的窺極殿除了沈默便再無一人,只定期有幾名宮女前來打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帝宮連宮女也随了他們的帝君,一個個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白日裏沈默便在窺極殿二樓書房消磨時間,或去三樓逗弄池內錦鯉,逗着逗着就忍不住想要抓一條上來吃吃看,卻一直沒有成功過。
一直到夜裏,沈默毫無形象的仰面躺在草地上,這窺極殿三層的園林布置十分精美,就連這草地也是茵茵茂盛,絲毫不見人為之感,只是夜晚沒有燈火,整個窺極殿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距離上一次填飽肚子已經是昨日下午,沈默早已饑餓不堪,卻也毫無辦法。
好像他自來到這個世界,便時時處在饑腸辘辘之中。
此時他早已摘下了那蒙眼黑布,任它随意的挂在脖子上。
這四周漆黑,倒顯得夜空更加璀璨,望着繁星滿天,他開始嘗試推演測算,試圖靠這星象推算出他幾時能離開這帝宮,想當然是沒有結果,再厲害的蔔算子也算不得自身,更可況是這對他來說艱澀非常的占星。
數次無果,沈默并不氣餒,倒是發現了其他的樂趣。
這占星術,卻不失為一個觀星的好方法。
随着占星之術的演算推進,他的雙眼仿佛被加了一層無形的放大鏡,将這浩瀚星空逐漸放大,看星星倒是方便許多。
要是這開山立派一手創辦了推演之術的老祖宗知道沈默用這占星之術看星星,怕不是要從棺材裏跳出來不可。
随着推演,沈默眼中如有星辰閃爍,星星點點晃過幾點星光,若不細看,恍若錯覺。
這便是沈默要時時眼蒙黑布的原因,自他在河邊洗漱随意練習推演之術發現這一異象後,便找來條不算厚實的黑布遮住了雙眼,以求避禍。
“你這眼睛,比夜裏小貓兒的眼睛還要亮上幾分。”
黑暗中一聲輕笑,沈默一驚,立刻翻身而起,停了推演,眸中星光也暗淡下去,顯露出一雙漆黑明淨的雙目。
凜暮視力極佳,黑暗中借着月光見沈默利落的爬起來躬身半蹲在那裏,像個受到驚吓的野貓,忍不住笑言:“你不必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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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凜暮擡了擡手中食盒,“餓了?”
說着人已行至石桌旁,看到上面還擺放着昨日的殘羹冷炙,上面已經結了許多惡心的油脂,凜暮腳步一頓,微嘆口氣,似是有些懊惱,随後一拂袖,便将那些東西紛紛掃落在地,只聽叮叮當當一陣脆響,他便把手裏新拎着的食盒放在石桌上,随即從袖中掏出一顆夜明珠擺在桌上,光暈慢慢漾開,溫和而并不刺眼,剛好照亮了石桌之上的菜肴。
他沖着沈默招手,“來。”
沈默後退半步,随即擡步走了過去,利落的坐在一旁。
凜暮并不多看他,也并未過問沈默的雙眼,只道:“這悅竹樓的手藝,一般人想吃也吃不到,今日你可有口福了。”說着便遞給沈默一雙玉筷。
“吃吧,今天不逗你。”
沈默接過玉筷,擡頭看向凜暮,直勾勾的盯着,絲毫不懂得掩飾,直看的凜暮唇邊笑意越來越深。
“好看嗎?”
沈默一愣,随即遲疑的點頭,若說長相,凜暮的确好看,甚至好看的過分了。
凜暮也道:“你也很好看。”
沈默點頭,不置可否,他并不在意自己的長相,只是突然問道:“你到底是誰?”
凜暮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今日無酒,便以茶代酒如何,這悅竹樓的茶,并不比昨日的醉生酒差。”
見凜暮答非所問,沈默便垂頭吃起飯菜來。
只需一口,他便真真切切的對那悅竹樓佩服起來,這幾道看似平常的小菜,滋味無窮,竟是比沈默在現代吃到的任何所謂美食都要來的奇妙美味,菜色很常見,食材也很常見,卻能吃出山珍海味之感。
大約是餓得狠了,又或是這菜色太過好吃,沈默吃的很快,而凜暮不過是偶爾嘗幾口,大部分時間是在看着沈默吃。
見沈默放下筷子,凜暮把溫涼的茶水遞給他,見他咕咚咕咚喝完,又遞上一塊手帕給他擦嘴。
沈默接過手帕動作頓了頓,那手帕幹淨素潔,邊角繡着簡單大方的紋路,而他嘴角油膩不堪,實在是不忍用這來擦嘴。
凜暮探手過來拿起沈默手中巾帕,按在他嘴角随意抹了兩下,便将那手帕扔在了地上。
“不過是個用物罷了。”
沈默直愣愣的看着地上沾了油污的手帕,半響才問道:“帝君抓我來帝宮,所為何事?”
凜暮手撫下巴,似在思索,半響答道:“吃喝玩樂?混吃等死?”
沈默緊緊皺眉,瞪着凜暮的目光十分嚴肅,他道:“我貪生怕死。”
凜暮為自己也倒了杯茶,道:“真巧,我也是。”
沈默垂眸,似乎是認定無法從凜暮這裏得到任何信息,便也不再多嘴。
一時二人之間只餘靜默。
直到凜暮帶來的飯菜漸漸一點溫度也無,茶水也變得冰涼,沈默突然咣當一聲,趴倒在石桌邊上,不再動彈。
凜暮這才看過來,擡手将被沈默撞翻的茶杯立起,以免茶水浸濕沈默衣袖。
看着沈默緊閉的雙眼,半響,凜暮說道:“一點戒備心也無。”
這一夜,沈默又在石桌上趴睡了一夜,而凜暮則在觀星臺邊站了一夜。
午夜,三更鼓響過不久,一直平靜不變的星空開始變換。
只見如潑墨般的夜空裏,亘古永恒的北鬥七星緩緩移動,鬥轉星移,在天亮破曉之時,終于漸漸形成了一條直線,七宮相連,異象橫生,随即在旭日東升之中消失在天空。
天亮了,那異變的星象也好像夢幻一般消失了。
七星詭變,天下大亂。
比起那天狗食日,這七星連珠的異景不遑多讓。
只是這一幕,熟睡的沈默見不到,而這九重,哪怕有別人看到了什麽,猜測到什麽,也是不敢多嘴的。
天亮時分,微光斜斜的灑在沈默側伏的臉上,站了一夜的凜暮來到沈默身邊,手指探了探沈默凍了一夜冰涼的臉頰,随即轉身離開。
他可以因為一點恻隐之心為沈默披上外袍,也可以不管不顧任他在外凍上一夜。
這沈默傻的可以,或許只是有些小聰明,會些投機取巧的小卦術而已。
但于凜暮來說,事關重要,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異變,這樣的人放在身邊才能避免出現任何意外,否則多年心血将付之一炬。
翌日一早,沈默在嘈雜聲中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把挂在頸間的黑布蒙在眼睛上。
此時窺極殿內到處是人,宮女侍衛,來來往往,掃塵除垢,在窺極殿外挂滿了燈籠,更是在殿內布置了無數夜明珠與燭火。
一黑衣侍衛走到沈默面前,擡手在石桌上敲了敲。
沈默擡頭,是個熟人,常跟在凜暮身後的聞璞。
此時聞璞穿了一身利落精良的侍衛服飾,一身煞氣不再遮掩,縱使他眉目再秀氣俊俏,也讓人第一眼只能注意到他這一身煞氣。
聞璞:“過了今日,你便可自由出入窺極殿和帝宮,這帝宮裏,有這樣待遇的人可不多。”
沈默反問:“此話當真?”
聞璞冷嗤:“千機殿殿主禦前幫你求恩,自是當真,新任國師大人。”
沈默:“國師大人?”
聞璞轉身背對沈默:“帝君于今早昭告天下,特命已故國師關門弟子沈默為新任戰天國國師,重開窺極殿,祈福天下,而冊封禮,就定在七日之後。”
沈默恍惚,“我并非國師的弟子。”
聞璞并不多話,只冷眼看他片刻,随即轉身便走。
但沈默已經明白,這帝宮裏,沒人在乎他到底是不是什麽前國師的關門弟子,帝君說他是,他就是。
而那所謂的千機殿殿主又是誰,沈默心中有了幾分猜測。
戰天國朝堂結構不同于其他國家,其設三殿四堂十二閣,三殿為博、鬥、千機,博掌文,鬥掌武,千機詭異莫測,掌天下千機萬變,似乎什麽都不管,卻又好像什麽都管,其不同于另外兩殿,直屬于當今帝君。
除千機殿外,另二殿下設四堂,四堂又分十二閣,十二閣旗下分管戰天國各省、市、縣、地方的官吏。
千機殿殿主禦前求恩……如此,帝君戰和凜暮當真是兩個人。
千機殿殿主一開口,禁食不用了,禁足也取消了,更是有宮女侍衛魚貫而入,掌燈打掃,并為沈默布下了豐盛菜肴。
甚至有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小侍童跟随在沈默身後寸步不離,美其名曰貼身小厮。
沈默看着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小侍童,皺了皺眉。
這小侍童一張小圓臉十分可愛,卻沒有什麽表情,整個人冷冰冰的,一點也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可愛,倒是與他十一二歲時的性情很像。
應該說,不只是這個小侍童,就是沈默在帝宮見到的任何人都是這樣,冷臉垂眸,一個個一點煙火氣也沒有。
以前沈默并不覺得面無表情有什麽不好,他就是這樣的人,可他沒想到有一天會待在這樣一個所有人都面無表情、無甚言語的環境中,心下當真是有點詭異之感。
沈默停下,問道:“你叫什麽?”
見沈默停下不走了,小侍童也立刻停了下來,時刻保持在沈默身後三步的距離,畢恭畢敬的模樣。
“回國師大人,小的趙寶。”
沈默皺了皺眉,對“國師”的稱呼十分不适。
他想叫趙寶不要這樣叫他,但看這趙寶一直躬身垂頭謹小慎微的模樣,便只抿了抿唇,不再言語。
如今有了自由,沈默便立刻想要出宮去。
剛邁出窺極殿的殿門,準備順着臺階而下,就見前方幾名宮人疾步而來,行至沈默面前氣喘籲籲,不待喘勻了氣,便道:“啓禀國師大人,帝君有請。”
沈默:“何事?”
為首宮人拱手彎腰,眼角餘光偷偷打量眼前的小國師,語氣恭敬:“正罡閣景大人遇刺而亡,帝君召國師大人前去。”
沈默凝眉,有人遇刺叫國師前去是何意?
沈默擡腿,“前頭帶路。”說着當先走了幾步,回頭,卻見那為首宮人仍舊彎腰拱手站在原地。
見沈默看他,他才終于微微擡頭,又彎了彎腰,言語遮掩:“國師大人,君上還有一語,要小人傳達,小人只怕國師怪罪,便有些躊躇。”
沈默暗道這帝宮裏面各個說話都是遮遮掩掩,便只點頭示意他說。
那宮人得令,腰彎的更深了,說道:“帝君還說,帝宮不養廢物,望新任國師能夠有點用處。”
沈默皺眉,逼他成為國師的是這當今帝君,如今似乎對他萬般嫌棄的也是這帝君。
君心難測,他似乎有了些了解。
宮人話落,見沈默無甚反應,便疾步往前,道:“國師大人,請往這邊走。”
說着便帶着沈默離開。
窺極殿九十九級臺階,階階由白玉所砌,階階雕刻一個五行八卦圖,沈默粗粗看去,那每一卦似乎都不同。
走過這九十九級臺階,便像是走過世間萬象,萬象均在腳下,頗有些睥睨天下之感,想來這九十九級臺階或許意在如此。
可以見得,這國師之位,在戰天歷代朝堂裏,是如何重要的位置。
一路上,沈默問清了何為正罡閣。
正罡,便是戰天國的太醫院,閣中皆為醫者,而正罡閣有兩位副閣主,如今出事的一位,名為景伯中,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其年歲資歷就是比正罡閣的閣主還要久遠,是經歷了朝堂變換後,留下來為數不多的老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