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此後沈默便不敢亂動。
帝君戰自橫空出世以來,以冷心冷情、性情乖戾、手段血腥著稱。
沈默膽大,也幸運,若是換了任何一位官吏在此,必定惶恐發抖,跪地求饒,更遑論是去掀帝君的面具。
帝君說剁了你的手,絕非玩笑。
沈默雙手規矩的放在身前,一身繁複的禮服鋪散在身後與身旁帝君一身玄袍疊在一起。
帝君一手輕放在自己膝頭,另一手還扶着手杖,雙眸又合上了。
銮車雖大,卻也封閉,兩人挨得不遠,帝君存在感極強,使這銮車顯得有些擁擠,沈默有種整個人被籠罩在帝君專屬領域之內的錯覺。
巡城的隊伍繞着九重國都緩慢走過,伴随着絲竹管弦,輕紗搖晃間,隐隐窺見裏面一紅一黑兩個身影。
這一幕在多年以後,也常被九重百姓津津樂道。
他們雖心中疑惑最厭惡天地道法之說的帝君為何突然封了新的國師,卻不會有人問出口。
他們只知道新國師不過十六歲年紀,帝君為了新國師帶着殘腿站着觀完祭舞,帝君與新國師同乘銮車巡城,以及新國師是前國師的關門弟子,那個被帝君下令剝皮抽筋的前國師,只道君心難測。
種種猜測傳言,私下在九重傳開,又從九重傳了出去。
沈默不笨,心知如今他已被帝君莫名擡到了高處,上下不得,卻不知道帝君的目的為何。
不說戰天國的百姓,就說戰□□堂,各司官吏,心中已有較量,拉攏也好,觀望也罷,紛紛籌劃開來。
直到巡城結束前,帝君一直閉目養神。
這場巡城一直持續了小半天,整個行程緩慢又沉悶,沈默前日被要求禁食,如今腹中空空,悲鳴不已,這動靜怕是早被一邊的帝君聽得一清二楚,但身體反應沈默無法控制,只能面無表情的一同聽着自己腹部鳴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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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城隊伍終于回了帝宮,沈默以為這一天的折磨到此結束,卻沒想到帝君下了銮車離開前,留下一句:“随本君回光燼殿,本君有要事與你,秉燭夜談。”
最後四個字聽起來頗有深意。
沈默:“……”
沈默一身華服來不及換下便來到了光燼殿。
光燼殿比起窺極殿更雄偉壯闊,卻昏暗非常,此時天光漸暗,若是窺極殿早有宮人點燈,而此時光燼殿卻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漆黑清冷。
進了光燼殿,帝君已在用食,見沈默來到,立刻有幾名宮人悄無聲息的進來為沈默拉開座椅,布上碗筷。
沈默早已饑腸辘辘,拿起碗筷便吃,一時竟将座前的帝君忘在腦後,吃相有些兇狠,像個護食的小狼。
等沈默吃完,帝君早已不知去向。
等在一旁的宮人湊到沈默身旁低聲道:“國師大人,帝君有請。”
沈默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幹脆的起身跟着宮人離開。
一路上宮人并不多話,沈默也不過問,二人很快來到了一處熱池。
只見池邊熱氣氤氲,而先行離開的帝君正背對着他泡在池水中,宮人在此時躬身後退離開,留沈默站在原地不知其意。
帝君像是身後長了眼睛一般,低聲說:“過來。”
沈默擡腿,緩緩向浴池邊走去。
剛一靠近,便被蒸騰的霧氣迷了眼,潮濕的熱氣仿佛要将他眼前紅紗浸濕一般,有些難受,好在這紅紗纖薄,不然視線都要受到影響。
池邊帝君背對着沈默趴伏在那裏,一頭黑發散開濕漉漉貼在後背,隐約窺見脊背寬厚,擡起的手臂牽動着肌肉,肌理分明。
沈默站在池子的另一邊,不言不語。
帝君突然甩了一物過來,沈默擡手接過,沾了一手濕潤,“擦背。”
沈默抓着手中熱巾,有些恍惚,以為聽錯了。
見身後遲遲沒有動靜,帝君幹脆轉身,一雙黑眸透過面具直直望着他,緊迫盯人。
沈默動了動,幹脆彎腰,來在帝君身後蹲下,去擦這位帝君露在池子邊外的背部。
他沒想到戰天國的國師還有這一職責?
難道以後每天他都要來伺候這位帝君洗浴?
帝君靠着池邊,沈默來來回回只擦那一小片地方,隔着熱巾似乎感受到幾塊凹凸不平的地方,他撩開帝君的黑發,看到那裏幾條疤痕,似乎年頭已久,早已泛白凸起,而那疤痕向下,仿佛還蔓延到了被池邊遮擋的其他地方。
沈默湊近看了看,身旁堆積的袍角滑入池水裏,立刻吸滿了池水,變得更加沉重。
沈默一遍遍擦那一塊地方,直擦的皮膚通紅,帝君終于動了。
只見他突然伸手,拽住了沈默握着熱巾的手腕,一個用力,便将沈默整個人拽進了溫熱的池水中。
沈默正面一頭倒進了池水裏,一身衣袍濕透,他撲騰了兩下,一時之間有點找不到平衡,在溫熱的池水摸索,狠狠的嗆了幾口熱水,才抓着一處溫熱慢慢站穩,這池水并不深。
而帝君一直靜靜的看着沈默在水中掙紮,動也不動。
沈默眼前的紅紗徹底濕透,搭在眼前,讓沈默沒法睜眼,他站穩後幹脆把。紅紗拽了下來,這才睜開眼睛,他一睜眼,就近距離對上帝君不帶情緒的黑眸,而他手掌所扶着的,便是帝君的大腿。
一直沉默的帝君突然伸手扶開了沈默的手,冷聲道:“擦背。”
手被揮開,重心改變,沈默又踉跄了一下,才在水中跪坐好,看到帝君已經轉身背對他趴在了池邊。
沈默:“……”
看着面前黑發纏繞的後背,沈默撿起那條熱巾,将厚重的袖子挽起來,伸手慢慢撩開帝君後背的黑發。
帝君後背完整的露了出來,比起剛剛只窺見一處,此時背部的傷疤更令人心驚。
只見眼前強健的脊背上遍布傷痕,溝壑交錯,有鞭傷、刀傷,甚至是燙傷,雖傷口早已年久結疤,看起來仍舊猙獰可怖。
半響,沈默才慢慢将熱巾貼了上去,緩慢擦拭起來。
他想避過那些傷疤,卻又因傷疤太過密布而束手無策。
而背對着他的帝君戰,雙眼微垂,裏面一片虛無。
他手指微動,似乎在計算,時辰已過,血酒應該開始生效了。
如今這世間唯二知道血酒的兩人,一是帝君戰,也就是凜暮,二便是悅竹樓的樓主竹青,血酒只竹青一人能夠釀造,取一人心頭血釀造,飲酒之人将會與血液的主人生命綁定,同生共死。
血酒珍貴,并非所有人的血液都能釀造,且一生只此一次,本是分享與命定之人,可此刻卻被用在了別的地方。
帝君唇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般,有些諷刺,他尚且需要此人,拼着若沈默身死,他變成廢人的風險,也要将血酒用在他身上。
飲了血酒的人,在一定時辰後身體會緩慢發熱,是以他将沈默拽進這一池熱水裏,掩蓋了一切。
沈默胡亂的擦完背,攀着池子邊緣爬了上去,此時他一身紅袍拖拖拉拉,束好的黑發也歪斜淩亂,濕漉漉的貼在臉頰脖頸,十分狼狽。
誰知他剛爬上去,帝君便又是一伸手,拽住了他一直挂在脖頸間的蒙眼紅紗,讓他脖頸一緊,又跌了回去。
脖頸間的紅紗被死死拽住,沈默不得不跟着昂首,一雙浸了水的黑眸看向帝君,到此時裏面也沒有一絲怒氣,只是一片沉靜清澈。
二人默默對視,半響帝君才松開手,道:“繼續。”
繼續?
繼續什麽?
随後那條熟悉的熱巾便“啪”的被拍在了沈默的臉上。
沈默:“……”
好脾氣的把熱巾從臉上抓下來,沈默看着正對着他的帝君,遲疑片刻,伸出手在帝君的肩膀處擦了起來。
不只是後背,就連正面胸膛、臂膀,也布滿傷痕,也不知這些傷痕是如何而來,日積月累,變得如此細密可怕。
這一池熱水是長流水,永遠保持着一定的熱度,直到沈默整個人泡的臉頰通紅冒汗,帝君才猛然起身,掀起一片池水,潑了沈默一頭一臉,再睜眼,只看到帝君披好衣袍拄着手杖離開得背影。
半響,沈默丢下手裏的熱巾,任它沉到了池底,才又慢吞吞的爬了上去,帶着一身濕衣跑回了窺極殿。
趙寶見到沈默一身濕漉漉的回來,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半響才緩緩閉嘴有些艱難的擺出平日裏冷漠的表情,聲調裏有故作平靜的別扭:“大人,您怎麽回來了?”還一身濕漉漉的?眼睛也不蒙了?
沈默盯着趙寶看了片刻,才反問:“我不該回來?”
趙寶立刻閉嘴,搖頭。
沈默不管他,徑自去二樓換衣服,待想要解開頸間濕漉漉的紅紗時又犯了難。
那紅紗浸了水,變得幹澀,又被帝君大力拽過,後面的結早已系死,沈默雙手背在後脖頸處,直到手臂酸澀也沒能解開。
垂下酸澀的手臂,脖頸間濕濘的感覺雖然難受,卻也不是不能忍受,沈默向來能忍,便不再管他,自顧自拿了本書靠在窗邊看了起來。
窗扇吱呀微動,一陣微風拂過耳邊,低沉笑聲已在耳邊響起:“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