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鄭淵

我叫鄭淵。

父親是個沒什麽文化的人,給我起的名字也沒有什麽意義,不過是從字典裏随手指的一個字。

是的,我的父親是個俗人,但他是個有錢的俗人。

他會給我買很多衣服,讓管家開着豪華的轎車接我上學放學,我從不像別的孩子一樣致力于把自己弄得髒兮兮,不管我走到哪,聽到的都是誇獎。

從小我就習慣成為焦點。

但父親并不喜歡我。

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讨喜的方式只有努力學習這一種——但是他從未對我笑過。

他不喜歡我滿分或是近乎滿分的成績單,不喜歡我的笑容,甚至不喜歡我用攢下的零用錢給他買的禮物。

他把它們通通扔掉。

我那時候問媽媽:“我到底有哪裏做得不好?”

她只是抱着我嘆氣,說我太像叔叔了。

我從鏡子裏看到的是一張和父親極其相似的臉,實在不明白和那素未謀面的叔叔有什麽關系。

直到我第一次見到了他。

那個男人穿着筆挺的西服站在門口,看到我時,連眼睛都在笑。

我很喜歡他,他好像也很喜歡我。

他向我伸出手來,很親切地蹲下身問我:“你叫鄭淵,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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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搭上他的,頻頻點頭。

從我記事開始,我的父親從未和我有過任何親密接觸,他不會像其他的父親一樣親吻孩子的臉,也從不擁抱,甚至拒絕牽我的手。

所以在叔叔握住我手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開心到第一次忘了注意父親的感受,随着叔叔的腳步和所有過往的人打招呼。

從那天開始,叔叔總是帶我出去玩。

他帶我去游樂場,去公園,去海洋館,去各種各樣我甚至從未聽說過的地方,然後像個老師一樣親切地教我,這個是什麽動物,那個是什麽設施。

我不止一次覺察到父親情緒的不對勁,但我實在太喜歡和叔叔相處的感覺,于是就當什麽都沒發現。

有天我回來晚了,他就拿着一根鐵棍站在家門口,打得我渾身青紫。

我趴在屋裏看窗外的雨,不覺得有多疼,只覺得很煩。

我想逃離這個家。

仿佛是心有靈犀,叔叔找到我,問我想不想換個地方上學。

我當然想。

我作為一個插班生轉到了重點學校的重點班。

那個地方離家不算遠,但也絕對算不上近。叔叔托人幫我安排了宿舍,只要我不想回家就可以一直在學校住着。

我依舊按部就班地學習,依舊對人和善,但總隔着一段距離。

可是我的下鋪很不讨人喜歡。

他明知道我需要早睡,卻整晚整晚拉着同寝的人打游戲,聲音放得很大,時不時還說幾句髒話。我明裏暗裏和他說了很多次,他都像沒聽見一樣。

我決定搬下來和他一起睡。

為了不顯唐突,我騙他說自己最近心情不好,裝作很低落的樣子和他聊天,聊着聊着他就睡着了,我也能睡個好覺。

他很喜歡幫別人解決煩惱,身上好像永遠有用不完的力氣,陽光開朗得不像個真人,渾身洋溢着滿滿的中二感。

但不是個壞人。

不知道是不是夜談的原因,第二天再見面的時候,他開始和我勾肩搭背了。

他攬着我的肩膀,很熟絡地和其他人介紹我的名字,我很快認識了他的朋友們。

可能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的朋友們比他還要聒噪。

傻氣可能會傳染,我越來越喜歡和他們一起玩,一起傻笑,我也越來越喜歡他。

在我受的教育裏,男人只能喜歡女人。

所以我是不正常的。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他,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從下鋪爬上來,關切地問我最近怎麽了。

宿舍熄燈時間很早,整個寝室裏一片漆黑,只有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像把整片天空上的星星吸了進去。

也把我吸了進去。

鄭淵喜歡男人——這句話是我托人傳出去的。

但是只要有人來問我,我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告訴他們,這是謠言。

我打着謠言的幌子,像藤蔓一樣一點一點地汲取着他的關心。

直到那天晚上,他告訴我,他好像喜歡上了一個女生。

我從未想過我會有那麽強的占有欲。

那個女孩很漂亮,成績很好,家世也不差,每個人都說他們很般配。

我找人強|奸了她。

她有好幾天沒來學校。又過了幾天,她的媽媽來幫她辦理了休學。我裝作不經意地和魏淮銘提起這件事,他想了很久也沒記起這個女孩。

“你之前告訴我,你喜歡她。”

“有嗎?”

他這麽一問,我也不确定了。

他是怎麽和我說的來着?

——你覺得咱們年級哪個女生最好看?

——哦,那個誰吧。

可是,即使是這種程度的誇獎,我也受不了。

我和他告白了。

他當場就拒絕了我,看向我的眼神很複雜。我說不清是怎樣的眼神,只是我經常在母親的眼睛裏看見。

害怕的,憐憫的,還有些一眼看不透的情緒。

我突然不喜歡他了。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明白了好感和喜歡是不一樣的。

我打聽到了那個女孩子的電話,然後找叔叔辦理了轉學。

我考上了一個蠻不錯的大學,切斷了和之前所有同學的聯系,至今他們都還以為我高中畢業就出國留學了。

我一個人在外地,拿着充足的錢,為了顯得合群而和狐朋狗友們出入各種娛樂場所。

酒吧的燈光很暗,我能感受到有人坐到了我身邊,卻看不清他的臉。

“你一個人嗎?”

聲音很溫柔。

鬼使神差地,我答了一句“是”。

“我叫蘇河,你呢?”

“鄭淵。”

他幫我點了很多酒,我們天南地北地聊,我的頭越來越沉。

眼前的光消失的前一刻,我感到腰被人環住了,還聽到了一聲輕笑。

“寶貝,你很漂亮。”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還是痛。動了動身子,發現身上更痛。

旁邊的男人大概是被我的動作吵醒,睡眼朦胧地和我說了句早安。

“所以我是被強了?”

“你情我願,投懷送抱。”他把我壓回床上,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慵懶,條理清晰地講我昨晚的表現,最後問了我一句——

“或許,你需要一個男朋友嗎?”

“你說呢?”

所有的投懷送抱,都不可能是偶然。

究竟是誰釣了誰,還真不一定。

我們和平常的情侶一樣逛街吃飯看電影,唯一不同的一點是,我不會在任何公共場合和他有任何親密接觸。

我一直是個很在意別人眼光的人,我害怕一切背後的指指點點。

在我的潛意識裏,這是錯的,是見不得光的。

所以在他提出要我搬出去和他一起住的想法時,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舍友會問我為什麽出去住,導師也會時不時查寝,而且他會頻繁出現在我的學校門口。

全世界都會知道鄭淵是個怪物。

他很尊重我的想法,但還是找了個偏僻的地方租好了房子,我只要休息就會去那裏找他。

大三那年的元旦,雪下得很大,街上行人少得可憐,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在街上牽起了他的手。

然後就看到前面有個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我。

小女孩長得非常漂亮,精致得像個陶瓷娃娃,眼神卻空洞得像個盲人。

我問她是不是走丢了,她也不說話。

蘇河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

“你的爸爸媽媽呢?”

“他們全都死了。”

“那你跟我們走吧。”

蘇河把小女孩的手交到我的手裏,笑着說:“就叫你蘇窈吧。”

蘇窈,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他說,我們不能生小孩,而且也都不喜歡太小的孩子,老天爺就讓我們撿到了一個。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居然聽出了點忏悔和悲涼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在忏悔什麽。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蘇河的職業,他幾乎可以随時随地在接到我的電話以後迅速地出現在我面前,現在還可以每天照顧蘇窈的飲食起居。

可是在撿到蘇窈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舅舅的電話。

我的父親死了。

我沒能看到他的屍體,所有的來龍去脈都是聽叔叔說的。那時他滿臉淚痕地跪在我面前,問我要不要認他做父親。

然後我變成了鄭家的繼承人。

他給我講了很多東西,我不停地點頭,最後他說要把我送到國外讀書,我也麻木地點頭。

蘇河送我去了機場,他說他會等我回來。

我第一次在人潮擁擠的地方吻了他。

我每天都和他視頻聊天,打卡一樣說着“我愛你”,直到他突然換掉了所有的聯系方式。

随之而來的一個電話打碎了我的所有幻想和僥幸。

我的叔叔說,我朝思暮想的愛人,親手殺了我的父親。

我不知道怎麽來描述故事的結局,因為我也不太記得了。

我只記得那天的晚霞灌進了一個男人的胸口,而他在說愛我。

我傷害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傷害過,但是結局好像也不是很糟吧。

也許地獄很暗,但是我必須先去找他了。

就說到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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