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那個女人這時脫下了披風,現出黑黑的頭發,一張瓜子臉,倒也白淨,彎彎的眉毛下一雙細細的眸子,顯得伶俐得很。她也偏過頭來看了看笠原一鶴,面上微微現出些驚異表情!
笠原一鶴一聲也不哼,繼續吃他的東西。
這時那個男的,手上擱下了一個黃色的包裹,當它放在桌上的時候,發出了兵刃交磕的聲音。
這聲音,又使得笠原吃了一驚,不禁開始對這一男一女留上了意。就聽那個男的口中怨氣地道:“這宗買賣要是成了,我看腿也要跑斷了!”
女的鳳眼向笠原那瞟了一眼,小聲道:“小聲一點兒!”說着向着笠原這邊遞了一個眼色,男的煩道:“你就是這樣,這件事還瞞着誰?誰不知道?”
說着喝了一口豆漿,冷冷笑道:“也只有我們頭兒,拿着它當一件神秘的事,其實江湖上誰不知道?”
女的似乎有些生氣地瞪着他,那個男的用手抹了一下嘴,呵呵一笑道:“好!好!
不說不說!”
笠原一鶴頓時不由精神百倍,暗暗道:“是了,這一次可讓我找到了門路了!”想着忍不住又向二人望去,正巧那個女的一只手支着腮幫子,也正斜着眼向這邊看!兩個人一對眼,笠原一鶴忙自轉目,那個女的卻抿着嘴笑了。
她身邊那個男的,不由奇怪道:“什麽事好笑?”
女的随口應付道:“想笑就笑!”說着眼角向着笠原一瞟,又向這邊看了一眼。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面上也不由得有些兒發熱,心裏卻想這是怎麽回事?她幹嘛老用眼看我?不要是看出了我的行蹤,那就糟了!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這個樣子,和中國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怎會一眼就看出來?
想念中,就聽那個男的道:“快吃吧!娘子,時候不早啦!”
女的卻故意提高了嗓門道:“現在去哪兒呀,我可是不打算死命趕,腰都折了!”
男的怔了一下道:“不趕怎麽行,誤了事怎麽辦?”
婦人柳眉一豎道:“一切都有我呢!你看你那個膽小的樣子,你先走你的吧,我還要多歇歇腿才想動呢!”
男的本來已經站起來要走了,聽了這句話,就嘆了一聲,又坐了下來,不時用手去摸着那繞口的胡子!
婦人白着他道:“你先走你的呀,幹什麽這麽粘人?讨厭!”
男的氣得一拍桌子,瞪眼道:“讨厭?媽的,你也不看看是什麽?要是……”
這句話聲音太大了,整個棚子裏的人都聽見了,不禁用眼向二人望去,男的這才把聲音放小,嘆道:“快走吧!”
女的氣得粉臉通紅,推桌而起,男的這時就到一邊去付賬,這時候女的卻不禁又向這邊瞟了一眼。
那漢子付了帳過來拿東西,女的卻咬着嘴唇兒一笑,道:“今天晚上住在哪兒呀?”
矮漢子怔了一下道:“走着看吧,誰知道!”
婦人卻笑了一聲道:“依我看嘛,咱們還是上城裏的‘孔雀閣’吧,我要歇歇腿!”
說着話,她眼睛卻是斜視着笠原一鶴,好像這幾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一樣!
笠原一鶴不由心裏一動,就默默記住了“孔雀閣”這個地方。
男女二人相繼走出,各自上馬如飛而去。
笠原一鶴這時肚子也飽了,好容易有這麽一個機會,他不能放棄,當時就站起來道:
“算賬!”那個大姑娘“噢”了一聲,跑過來豎起三個指頭,道:“三個錢!”
笠原一鶴就掏出了三個錢給她,大姑娘嘴角俏俏地嘟着,想笑又沒有笑出來,道:
“謝謝!”
笠原一鶴忽然想起來,就抱了一下拳道:“姑娘請了!”
那姑娘不禁吓了一跳,眨着眼睛回過頭直看那個老婆婆,顯得很羞澀地道:“媽呀!
這個客人有事情哩!”
老婆子搔着頭,走過來翻着眼道:“什麽事呀?”
姑娘指了笠原一下道:“他剛才說什麽‘請’來着!”
老婆婆轉過頭來,看着笠原一鶴道:“咋哩(魯語何事)?”
笠原一鶴也不懂她說些什麽,怔了一下道:“什麽抓?”
那姑娘推了她娘一下道:“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說的話!”于是就嬌滴滴地對笠原一鶴道:“我媽問你有什麽事?”
笠原點了點頭道:“我是請問這是什麽地方?孔雀閣在哪裏?怎麽走?”
老婆婆看着他咧嘴笑道:“這是‘大勝關’,是江蘇省界。你問什麽……孔雀?”
她女兒忙道:“人家問孔雀閣!”
老婆婆搖搖頭道:“孔雀,鴿?咱沒有聽說過,哪裏有賣的?”氣得他女兒直翻眼皮,笠原一鶴也弄不清他說什麽,正在納悶,忽然背上被人拍了一把。
就聽得一人粗聲大氣地道:“你去孔雀閣?跟着我走,下午就到了!”
笠原忙回過頭來,卻見是一個彪形大漢,腰裏頭插着一條皮鞭,長得是濃眉大眼,十分魁梧。
他一口把手裏的半截燒餅放進嘴裏,拍了拍身上道:“你跟我的車,來吧!”
笠原不由大喜,這才知他原來是一個趕車的,當時就興沖沖道:“好!”就同着他往外走,那姑娘卻在後笑道:“別坐他的車,髒死了!”
趕車子的漢子哈哈一笑,回頭道:“二妞,你塌我的臺,以後我可是不給你說婆家了!”說着宏聲大笑了起來,那個老婆婆卻擡起一只小腳,笑着往他身上踹道:“去你一邊的吧!扯你娘的臊!”
趕車的笑着走出來了,一面解下了鞭子,一面指着他的車道:“你別看它破,可是坐起來倒挺穩的!”
笠原一鶴看他指的車,就是進來時所指的那個拉菜的車,不由皺了一下眉。
趕車的嘿嘿笑道:“怎麽樣?你能将就不能?給兩吊錢你就上車!”
笠原一想,難得他識路!當時就點了點頭道:“好吧!”就摸出了兩吊錢給他,趕車的接過來放在腰上的一個小布袋裏,就過來扶他上車。一面哧哧笑道:“你這一身衣裳可是看着怪,是京裏做的吧?”
笠原一鶴哼了一聲,生怕他摸着了背上的刀起疑,就忙上了車,坐在趕車的旁邊。
車把式這時也上了車,戴上一頂瓜皮小帽,又圍上了一領狼皮,口裏顫抖着道:
“喝!真冷!”說着要了一個響鞭,嘴裏“得兒啊”了一聲,這輛破車就骨骨碌碌地向前走動了起來!
冷風撲面吹着,太陽在遠天的雲彩裏,只露出了半邊臉來。
笠原一鶴中原之行,還很少下鄉觀賞過,對于中國這些農家模樣,卻還是第一次見過!只見家家都有打稻麥的場子,門前都有一口井,比之日本年年饑荒的情形,真不可同日而語。
趕車的一面走一面問:“你上孔雀閣是住店還是找人?那裏的夥計馬瘤子我認識!”
笠原一鶴點點頭道:“我是住店!”
車把式就扭過頭,看了看他道:“這麽說,你也是一個會家了?”
笠原一鶴不明白地道:“什麽會?”
車把式伸手就去摸他背後的刀,嘴裏笑道:“這八成是刀!”
可是笠原一鶴肩膀向下一沉,他卻摸了一個空,趕車的點了一下頭,呵呵笑道:
“果然不錯,我的眼睛還不瞎!”
笠原一鶴也沒理他,趕車的就道:“孔雀閣的客人,一百個當中有九十九個都是江湖裏的人物,都會施家夥!”
說着又用一雙驚異的眼光,去打量他身上,好似證實自己料想不假一般,他又從腳底下拿出了一瓶酒,喝了一口,又問道:“怎麽樣?來一口吧!”
笠原一鶴現在真有點煩了,就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沒有理他,兩個人都沉默了一陣,彼此無言。
馬蹄得得有聲地響着,前面現出了城牆的影子。
趕車的指着城牆,說道:“進了城就快了!”
言方至此,忽聽得身後“嘩楞楞”一陣串鈴的聲音,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裏,聽起來更顯得清晰悅耳。
二人都不由回過頭來。
在趕車的意念裏,滿以為這鈴聲必定是一個走方賣藥的郎中。
誰知滿不是這麽一回事!
就看見一匹白毛黑蹄的大高馬,正自飛馳而來,馬上所坐的,可不是趕車的所想的那種郎中,而是一個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生得娥眉杏目,身材娉婷,臉兒白裏透紅的大姑娘!
這個姑娘陡然地出現,在二人的眼光裏,簡直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的,是那麽猛然的一亮!
只見她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绫緞的對襟小襖,下着青緞八幅風裙,身後尚披着一領披風,露出雪白色的獸毛!
這姑娘足下是一雙黑色鹿皮的高筒彎靴,通身上下,叫人一眼望去,只是說不出來的那麽帥,那麽風姿幽雅,那麽脫俗的美!
笠原一鶴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那個趕車的,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嘿!快瞧!這是誰家的小媳婦兒,這才叫做帥呢!”
說話之間,那姑娘已飛馳到近前。
笠原一鶴發現,原來在那姑娘鞍前,還懸着一口銀柄銀鞘的長劍,在跑動的馬上,發出铮铮锵锵的聲音,襯以這一人一馬,真可形為“英姿飒爽”。
笠原一鶴只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太美了,美得簡直是無法形容。
這是到中原以後,所見到第二個令自己一見傾心的姑娘,她幾乎看起來比那個徐小昭更美!
當然,這就更是那些日本姑娘,所無法能比了。
這時對方的馬已近得眼前,和他所乘的馬車,幾乎是走了一個平行。
這條所謂的官道,其實是那麽的窄,走了一輛車,已沒有多餘的地方,這時再加上一匹馬,看起來是相當的擠了,可是姑娘的速度是那麽快,直直地由後面逼上來!
趕車的咧嘴一笑,他卻有意要使對方出醜。
當時手上的長鞭一甩,“叭!”地一聲,口裏面卻大聲嚷道:“小媳婦,咱們比一比吧!”
那匹馬吃他這一鞭打在身上,負痛狂竄,車子真像是箭一樣的快!
這樣一跑開了,可就無形中,把姑娘的馬擠在了一邊,車把式見狀,不禁樂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笠原一鶴見狀,正要喝阻。忽聽得身旁那姑娘,一聲清叱道:“讓開!”
她的馬本已被迫即将要踏入水田,這時忽然被她用力地向裏一帶缰繩,這匹白馬口中唏聿聿一聲長嘶,一雙長蹄,霍地舉了起來。
這種情形看起來,真是險到了極點。
就連馬背上的少女,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匹馬竟會有此一着,也不禁有些吃驚,發出了一聲驚叱!
笠原一鶴在車上見狀,卻是再也不忍坐視。
他口中大聲叫道:“姑娘注意!”口中嚷着,雙手一按坐椅,整個身子驀地騰了起來!他身子向外一翻,于千鈞一發之間,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少女的馬前!
這種情形看起來真真的是吓人,笠原一鶴整個的身子,等于是完全在那少女的馬蹄之下。
就在這危機彈指剎那間的時候,他右手忽地向上一舉,已經抓住了那匹白馬的口環!
同時間他的左手向外一翻,已按在了這匹飽受驚吓的馬頸之上,五指一分,已抓住了馬頰上的鬃毛!
對于馴馬,笠原一鶴可以說是第一高手。
昔日在日本,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同馬在一起,對于各類型的馬,他都能制服!
這時他雙手一帶馬,身子不退反進!
只見他猛然向前一貼,全身一起貼在了馬頸之上。
說也奇怪,這匹幾乎瘋狂了的馬,居然很容易地就這麽被他制服了!
馬上的少女,險些由馬上栽下來,驚吓之餘,她打量一下,這位舍命救自己的少年,臉上又驚又怒,多少尚帶有一些害羞的樣子。
當時,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謝謝你……”
笠原一鶴很不好意思地道:“不要客氣!”
少女并未因此而減少了對那個莽撞車夫的憤怒,她猛然偏過頭,冷叱了聲:“臭賊,我看你還往哪裏跑?”說着雙足一踹馬蹬子,“嗖!”一聲縱了出去。
那個趕車的,見自己差一點兒闖下了禍事,不由也有些驚怕。因為他身邊的笠原一鶴,已經下了車,所以他不得不也把車子停了下來。
誰知道車子尚未停穩,對方少女已自縱身而來!
那少女縱起的身子,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白雲也似的,等到趕車的覺出不對的時候,少女已早上來了。
只聽她一聲清叱,寒光一閃,一口劍,已逼在了趕車的臉上,只要再向前推進半尺,這趕車的,也就別想再活命了。
車把式不由吓得怪叫了一聲道:“姑娘……饒命!……”
少女恨得一咬牙,正要刺他一劍,以消心中之恨。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邊的笠原一鶴,忽然大叫道:“大姑娘……且慢……不可以殺人!”
少女劍勢本已刺出,聽了這聲音,臨時定住了劍,她偏過頭看了看。臉色微微現出些紅色,愠道:“你是代他求情麽?”
笠原一鶴窘笑着點了點頭,說道:“是……”
少女冷笑了一聲,道:“方才情形,莫非你沒有看到,要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經要摔死了!”
說着回過頭盯着車把式,冷笑了一聲道:“我也要你嘗嘗厲害!”寶劍一閃,又要刺下。
笠原一鶴忙道:“姑娘……”
少女娥眉微聳,側臉道:“你這人真怪,沒有你的事你又何必多管?”
笠原一鶴這時近看,姑娘這種玉貌花姿,一颦一怒,無不是美若天人。
他素來絕非好色之人,可是竟會發覺出,對方的美,對于自己,幾乎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他幾乎又要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對方。少女斜着眼望着他,見他這副模樣,不由有些氣笑不得,當時揚了一下娥眉道:“喂!你這個人怎麽啦?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是不是?”
笠原一鶴這才警覺,暗道了聲慚愧!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讷讷道:“我是說……
他……一個粗魯的人,大姑娘你就原諒他一次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聲,道:“粗魯的人?”說着收回了劍,一只玉手叉在細細的小蠻腰上,有些憤怒地看着他,面上微微帶出一絲冷笑。
笠原心中一動,暗道:“這是怎麽回事,莫非她又要找我的麻煩不成麽?”想着,那姑娘已冷冷道:“你說到倒輕松,我問你,要是剛才出了事,是誰負責任?”
笠原臉色很窘地道:“還好,沒有出事。”說着他拍了一下手,面上帶出慶幸的微笑。
少女似乎看他樣子滑稽,也想笑,只是一個大姑娘家,怎能輕易地去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笑,再說現在也不是笑的時候呢!
她緊緊繃着小臉,一雙澄波如海也似的眸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會兒!
笠原一鶴不由更窘迫了,他抱了一下拳道:“姑娘你沒有什麽事了吧……我要走了!”
少女仍然站在車上,聞言後,她瞪着眼道:“事情有沒有完呢?”說着用劍一指車把式,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趕車的這時膽子才大了一點兒,他幹笑道:“小子叫馬大剛,姑娘你就原諒我這次了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聲,偏臉向笠原一鶴,聲音變得柔和多了,問:“你呢?”
笠原一鶴一笑道:“我是坐他車子的客人!”
少女一笑,露出了整齊如同編貝般的齒,遂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是問你的姓!”
笠原一鶴随便編了一個姓,道:“姓段!”他是取父輩摯交,恩師“段南洲”的姓,所以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少女聞言一笑道:“姓段!”說着一口耀眼的寶劍,收入鞘內,回頭看了看那個趕車的一眼,冷哼了一聲道:“今天要不是看在這位段先生的面上,我非把你的眼睛紮瞎一只不可!”
車把式一只手摸着眼睛,賠笑着說着:“再也不敢了,小姐你真好!”
少女鼻中哼了一聲,才由車座之上飄身而下。
她下了車,并不立刻上馬就走,卻直看着笠原一鶴,似也有些奇怪對方這種奇異的裝束。
笠原一鶴心中一動道:“糟了,她若是看出了我是日本人,豈不又要多事?”當時忙抱了一下拳,彎腰道:“失禮,我要走了!”
少女往路旁退了一步,手指了一下車,也沒說話,那樣子像是說;“請便!”
笠原一鶴慌忙上了車,回頭看了一眼,對方那一雙翦水雙瞳,仍然在怔看着自己。
他只得裝着笑臉,說道:“大姑娘再見了!”
少女點了點頭,也沒有說話。
笠原一鶴用手肘碰了車把式一下,小聲道:“還不快走?你這個人……”
趕車的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方才向人家讨饒,這一會兒,卻不禁又看傻了眼。
這時笠原一鶴一碰他,他才明白過來,當下拿起了鞭子抽了一下,馬車才繼續前行。
笠原一鶴腦子裏,留着這姑娘可愛動人的影子,這時候,真想回過頭來再看她一眼,可是他又怕,自己這一眼,又帶來對方不必要的誤解。只得忍心,不回過頭來。
車把式這時膽子又大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才小聲道:“媽的,這小娘兒們可真厲害!”
說着把頭向裏湊了湊,小聲道:“一個娘兒們拿刀動劍還能是什麽好貨?”又冷笑道:
“要依着我看,說不定是這附近哪一個山大王的小老婆!”
笠原一鶴見他信口亂說,回想他方才那種求饒的樣子,不由得頓時對他十分輕視。
冷笑了一聲道:“你不要亂說,要是她聽見了,你可就完了!”
趕車的趕忙回頭看了一眼,見對方并未趕上來,他膽子就大了,當時嘴一咧,頭一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道:“聽見又怎麽樣?”
笠原一鶴不由奇怪地看着他,心中卻在想,這家夥怎麽變得這麽快?
趕車的越發神氣了,他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實給你大爺說,我是看她是一個女的,她要是個男的呀,我呀……”說着一哆嗦,把話又吞了回去。
原來他耳中卻聽到了身後有串鈴的聲音,連笠原一鶴也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看。
果然,他們身後,那匹大白馬,又飛馳着跑了過來!
趕車的吓得一咧嘴,低語道:“我怕你行不行?”
這一次他可是不能再硬跑了。把車向路邊靠了一靠,回過頭來直翻着那一雙大牛眼。
一人一馬,就像一陣風也似地跑了過來。
馬上的少女嬌豔得就像一朵花,像是一朵雪地裏的水仙……那散在前額,微微随着風飄動的一絡青絲……笠原一鶴禁不住低道了一聲:“好美麗的姑娘!”
他低低地笑着,那姑娘似乎向着他還招了一下手,唇角蕩漾着一個會心的微笑。
蹄聲、鈴聲,很快地也就消失了。
車把式又把車子趕到路中央,他冷笑道:“大爺,你是看着她美吧!哼!那叫一朵帶刺的玫瑰,美是美,他奶奶的,就是有刺!”
說着向一邊擦了一下鼻涕,一面用手在鞋上抹着,又道:“……誰看着她可愛,一摸可就弄一手血,還是真疼!”
說着他卻忍不住,又哈哈笑了,一面笑,一面自己搖着頭,道:“要是眼瞎了,你說我怎麽辦?我連我家裏的老婆子都看不清了,還能再去看人家大閨女?”
他一個人自說自唱,笠原一鶴一句也沒聽清楚!
車子這時已走到了城下了,趕車的就把車子放得慢了一點兒,偏過頭道:“大爺,你那兩手可真不賴,要不是你,那個小婊子可就八成沒命了!”
他越說越不像話,只這個一會兒工夫,對方就成了“小婊子”了,好在是人家也沒有聽見,笠原一鶴也不懂什麽是“小婊子”,就由他一個人窮嘟囔去!
這時候,笠原一鶴正想着方才那個姑娘。
他奇怪的是,為什麽一個女孩子,竟能有這麽高的功夫?由這個姑娘,他不禁連想到了搶奪自己財物的那個徐姓的姑娘,腦子裏亂成了一片。
所以這時候,那趕車的跟他說話,他是一句也沒有聽清楚,車把式見他也沒有回話,就哧哧一笑道:“大爺,我看你是迷上她啦!”
笠原一鶴不由俊臉一紅,道:“不要亂說!”
車把式龀着牙笑道:“不過你也有一身本事,我看也許你真能降得住她。走,我們追上她去,這種女人,你用金子一晃,她眼都花了!”
說着怪笑了一聲,還用肩膀碰了笠原一鶴一下,道“……那時候她還不跟着你走?”
笠原一鶴見他一路像發了瘋似的,一直胡言亂語,不由也有些動怒了,一瞪眼道:
“你亂說些什麽?”
趕車的才不敢再多說了,可是當他目光在笠原一鶴臉上望過去的時候,竟忽然呆住了,口中讷讷道:“咦!大爺你帽子上是什麽呀?”
笠原一鶴不由吃了一驚,當時舉手一摸,果然帽頂尖上,似插着一樣東西。
當時就摘下了帽子,卻見帽尖上插着一支金色的奇形小箭,日光之下,閃閃冒着金光。
笠原一鶴不由劍眉微皺,拔下來直發着怔。
這是什麽時候,被誰射上去的,他還不知道呢!
心中想道好險,如果對方要是想取自己性命,這時只怕早已死在人家手裏了。想到此,仍然不禁心裏直發寒。
他低下頭細細地看着手裏這一支箭,見它全體是赤金的顏色,在箭尾最後的地方,有兩小簇分出來的白色的羽毛,形式制作得很是靈巧。
趕車的這時幹笑了一聲道:“我看,準是剛才那個姑娘射的!”一言提醒了笠原一鶴,他不由頓時大悟。
他想到,方才那個姑娘,在馳過車旁時,不是曾經對自己招了招手嗎?不用說這支小箭,必定是在她招手的時候發出來的!
只是,她此着又是何意呢?
笠原一鶴實在有些想不透,就把這支金色小箭收到了囊中,暫且不去想這件事情。
馬車這時已馳進城門,有四個兵正在揮着手,意思是叫他們快!
城門上寫着“江寧府”三個大字,城池也高,看起來較那些小鄉小鎮,畢竟是不同,而別具有一種古城的風儀。城牆上的磚石,看起來大得吓人,也許都已經有相當的年份了。
進城之後,看起來,這地方就更美。
趕車的大聲道:“大爺你看看,這就是‘江寧府’,好地方,可到了地頭。”
笠原一鶴心中卻思忖道:“不知哪裏有現成的衣服店鋪,自己好買幾套中式袍子換上!”就問趕車的道:“你可知道哪裏有賣衣服的?”
趕車的點了點頭道:“知道,南大街多的是,要買什麽都有!”
笠原又道:“南大街在哪裏?”
車把式一笑道:“我送你上孔雀閣,就在南大街,到那地方一看就會知道。”
說着“叭”的甩了一鞭子,馬車拐了一個彎,遂走入一條熱鬧的大街。
就見道路兩旁全是飯館,窗門上全飄着杏黃色的酒旗子,有的寫:“天下第一家”;有的寫:“此處溫柔鄉”,各式各樣的字都有。
笠原一鶴正自看得出神,就覺得馬車忽然停住了,只聽車把式笑道:“大爺下車吧!
到了!”
笠原一鶴忙向前看,果然丈許前,豎着一個牌坊,上面寫着“孔雀閣”三個大字。
門前還站着一對石獅子,氣勢大是不凡,他倒沒有想到,一個供江湖人駐足的客棧,竟會有如此講究的門面。
當下點了點頭,拿起了簡單的行囊,一跳下車。
趕車的笑着大聲道:“大爺你可要仔細,這店裏的人都不大好惹,好啦,我走啦!”
說着就趕着他的車走了。
笠原一鶴提着東西,不便久立街頭,就大步向“孔雀閣”店前走來,只見店門敞着,門側內廊兩邊,有兩排紅漆的板凳,擦得甚是光亮。
這時候,想是生意不佳,兩三個夥計,都把手插在棉襖筒子裏,正在打着盹。
笠原一鶴進來說道:“住店!”
這幾個家夥才忽然醒了過來,紛紛站起來,立刻跑過來一個,彎腰笑道:“相公住店麽?來,我提着東西。”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自己會提,你在前面帶路好了!”
那個夥計彎着腰,樣子就像是一個大蝦米一樣的,連連道:“好!好!”轉身就走。
笠原一鶴在後面跟着,穿過了二門,來至一所相當大的花園,客房卻是零星地散在園子四周,各舍之前,都植松柏,氣氛甚為幽雅。
這倒是出乎笠原一鶴的意料之外,他真沒有想到,這所供江湖上人來往歇腳的地方,竟是這麽考究。
他來此的目的,是為了追訪早上那一男一女,查明他們的行為和此行的目的,別的事,他什麽也不想管。
當時找了一間西邊廂房住了下來,那夥計笑道:“相公可帶有随身的兵刃?”
笠原一驚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店夥一笑道:“對不起,這是小店的一點規矩!”
笠原一鶴皺眉道:“你們這裏有什麽規矩?”
夥計搓了一下手道:“客人你是不知道,因為敝店所寄居的客人,都是江湖上行走的武師镖客,所以有時候不免愛打個架……”
說着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所以,小店的店東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個夥計張着黃牙笑了笑,接下去道:“……凡是帶有兵刃的客人,都請把兵刃暫時交給我們保管,等客人走的時候,我們再還……”說着點了一下頭,嘻嘻笑道:“請多原諒!”
笠原一鶴想了想,搖頭道:“我沒有帶什麽兵刃,我也不會跟人家打架,你們不必如此!”
夥計怔了一下,又退後一步,笑着道:“是!是!”一雙眼珠子,卻不停地在笠原一鶴身上轉着,讷讷地道:“那麽客人,你背後的是……”
笠原一鶴臉上一紅道:“這是我的……刀!”
夥計一怔,笑道:“客人你真會開玩笑,刀不就是兵刃嗎?得……請交給小的暫時保管一下可好?”
說着伸出兩只手,像是要接的樣子。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我的刀不交給別人,你們放心,我不會惹事的!”
夥計皺眉道:“不過這是我們老板的交待……小的不敢不從!”
笠原一鶴很想發作,可是一想自己此來行蹤,還是少惹事的好,就忍着氣,把背上的刀解了下來,憤憤地遞與那店夥計。這夥計接在手上掂了掂一笑道:“唷!還真沉。”
笠原一鶴冷笑道:“你要好好為我保管,這是三口刀!”店夥計怔了一下,連連點着頭,一面笑道:“行,少不了,我們馬上開證明!”
說着就轉過身子去了。
帶上房門後,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這位來自異國的年輕武士,慢慢步出了“孔雀閣”,只見街上行人寥落,無不是袖手縮頸,一副怕冷的樣子。
順着這條街向前不遠,就有幾家賣成衣的鋪子,挂着時下一般的各式衣褲。
笠原一鶴比着自己身材買了幾件,他幹脆就在店內換好了;然後再戴上一頂八瓣小帽,對着鏡子一照,連自己也不認識了。
當時內心甚為高興,以為這麽一來,今後是再也不會有什麽麻煩了。
他把脫下的日本唐裝,包成一個包裹,提在手裏,步出了成衣鋪,迎面吹來一陣寒風,冷得他打了一個哆嗦!就在這時,他眼前看見了兩個人,正由鋪子前匆匆走過去,他敢斷定,這兩個人,正是自己早上在燒餅鋪子裏所遇見的那兩個人。
當下哪裏再肯放過機會,連忙跟了出去。
在昏暗的街道上,看見那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往前面走着。
笠原一鶴學着中國人的模樣,兩只手往袖筒裏一塞,快步跟了上去,緊緊逼在兩人身後!
他頭上那一頂小風帽,拉得很下,天又很黑,就算是他們回頭,他想也不會看出自己是誰的!
就聽見那個女人尖聲的道:“這都是你的臭主意,你以為徐老頭子是這麽容易對付的人?哼!”
笠原一鶴只聽了這一句,已由不住的身上一熱!
他緊咬了一下牙,心說:“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可是找對了人了!”
他就更把身子向前湊過了一些,那個男的突然回過頭來,站住腳,用眼睛看着他。
笠原一鶴趕緊低下了頭,那人看了他幾眼,鼻中哼了一聲道:“你這是怎麽走路的?
沒有眼睛是不是?”
笠原一鶴趕忙道:“對不起……對不起!”說着就轉向一邊走了下去,就聽那個男的口中罵道:“媽的,不看你是老土,今天非揍你一頓不可!”
笠原一鶴心中不由老大的不得勁,經此一來,他卻是不敢再跟下去了。只遠遠地看着二人,要看一看他們往哪裏走。
他看見這一男一女,果然走進了孔雀閣,心中不由大喜,就随便在外吃了一些東西,匆匆回到了客棧。
是夜,他把自己裝束得整齊利落。一個人推門而出,只覺得整個院子裏黑忽忽的,一片安靜。
他注意了